失踪的孩子(校对)第43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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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告诉你了,我不喜欢这本书,有些事情,要么你就讲清楚,要么你就别讲,但你正好停在中间。”
“那只是一本小说。”
“有点像小说,有点不像。”
我没回答,心情越来越不安。现在,我不知道我是因为索拉拉兄弟的反应感到难过,还是因为她。她心平气和地重申了几年前她对这本书的负面评价。我看到黛黛和艾尔莎把那份杂志拿了过去,但我心里想着别的事情。艾尔莎喊了一句:
“蒂娜,你快过来看,你上报了。”
蒂娜走了过来,用那双充满惊异的大眼睛,看着自己的照片,露出了一个满意的微笑。伊玛问艾尔莎:
“我在哪儿呢?”
“报纸上没有你,因为蒂娜很漂亮,你很丑。”她姐姐回答说。
伊玛这时候看着黛黛,想知道这是不是真的。黛黛大声读了两遍杂志上的照片说明,然后跟伊玛说,她姓萨拉托雷,而不是艾罗塔,所以她不是我的亲生女儿。这时候我受不了了,我很累,脑子很乱,我大声说:“够了,我们回家吧。”她们三个都不愿意走,蒂娜,尤其是莉拉,也都挽留她们,让她们别走,莉拉坚持让我们留下来吃晚饭。
我留了下来。莉拉想让我平静下来,她甚至想让我忘记,她刚才又说了我的书的坏话。她开始用方言和我说话,然后用那种她在重要场合才会用到的意大利语,这种语言一直让我感到惊异,她提到了地震的经历,这两年里,她从来都没谈到过地震,除非是说到这个城市越来越糟糕的时候,偶尔会提一下。她说,从那时候开始,她一直都很小心,时时刻刻都记着,我们生活的世界很拥挤,里里外外都很混乱。她提到了物理、天体物理、生物、宗教、灵魂、资产阶级、无产阶级、资本、工作、剥削、政治,很多和谐,还有不和谐的事情。她笑着说:“你不要激动,你觉得索拉拉兄弟能把你怎么样呢?你的小说已经出版了。你之前写了小说,后来又改写了,你生活在这里,这会让你的小说更真实,但现在书已经出版了,你不能把它收回来。索拉拉兄弟生气了吗?让他们生气去吧。米凯莱威胁你了?谁在乎呢。随时可能会再来一场地震,比上一次更强烈。或者整个天都塌下来,那米凯莱·索拉拉算得了什么呢?什么都算不上,马尔切洛也什么都算不上,他们俩只是两块肉,只会要钱和威胁人。”她叹了一口气,低声说:“索拉拉兄弟永远都是危险人物,两个畜生,莱农!这是没办法改变的。我曾经驯服过一个,但他哥哥又让他恢复了残暴的本性。你看到米凯莱把阿方索打成什么样子了吗?他是想打我来着,但没有勇气。他们因为你的书,还有《全景》上的文章和照片感到愤怒,那也是针对我的怒气。因此你要像我一样,不理会他们。你让他们上了报纸,索拉拉兄弟没法容忍这一点,这对于他们的黑白买卖没什么好处,但对于我们来说却是好事儿,不是吗?我们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我听她说完这些话,中间有几段慷慨陈词,让我怀疑她是不是像她小时候那样继续背着我读书,但出于一些不为人所知的原因,她瞒着我。在她家里,除了那些特别专业的关于计算机的册子,我看不到一本书。尽管忽然间,她开始谈论起生物学、心理学,说到了人类有多复杂,但她想表现出自己是没有受过教育的人,在我面前,她为什么要这样表现?我不明白,但我需要她的支持,我相信她说的。总之,听了她的话,我平静下来了。我再读了一遍那篇文章,发现我很喜欢。我仔细看着那些照片:这个城区很丑陋,但蒂娜和我都很漂亮。我们开始一起煮饭,这有助于我反思。我最后想,那篇文章和那些照片会对那本书的宣传带来好处。我在佛罗伦萨写的小说,在那不勒斯经过修订和润色,我在她楼上对小说进行修改,这本小说真是变得好多了。我对她说:“是的,我们才不管索拉拉怎么想呢。”我放松下来了,在几个孩子跟前又变得和蔼。
晚饭前,不知道伊玛和蒂娜有过了什么密谋,她们前后脚来到我跟前。伊玛用她有限的词汇,用一种差不多我能听懂的语言问我:
“妈妈,蒂娜想知道,你的女儿是我还是她。”
“你也想知道吗?”我问她。
她的眼睛里冒出了泪花,说:
“是的。”
莉拉说:
“我们俩都是妈妈,我们俩都爱你们。”
恩佐下班回来时,他看到女儿的照片很兴奋。第二天他买了两份《全景》,把上面的照片贴在他的办公室里,有一张是整张照片,一张是把她女儿单独剪出来,当然,他剪掉了上面错误的照片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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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我写到这里时,我为自己的幸运感到羞愧。那本书出版之后激起了很多反响,有人觉得那本书文字优美,读起来很舒服,有人赞美女主人公塑造得好,有人提到了书里残酷的现实主义,有人认为我的巴洛克式想象很吸引人,有人欣赏里面女性柔软怡人的讲述方式。总之,这本书出版后好评如潮,但这些评论经常截然相反,相互矛盾,就好像那些写评论的人读的不是同一本书,不是出现在书店里的那本书,而是按照各自的想法,臆造了一本书。在《全景》的文章出现之后,他们就一点达成了一致:这本书与以往的讲述那不勒斯的方式完全不同。
收到合同上规定的那些样书之后,我很高兴,我决定送一本给莉拉。之前,我从来都没有给过她出版的书,就目前来说,我肯定她不会翻阅这本书,但我跟她很亲近,她是我唯一可以依赖的人,我想对她表示我的感激之情,但结果却不是我想象的样子。很明显,那些天她有很多事情要做,因为六月二十六日要进行选举,她完全沉浸在城区的矛盾斗争中间,或者有什么事情让她很生气,我不知道。当时的情况是:我把书递给了她,她没有翻阅,只是说我不应该浪费我的样书。
我觉得很难过,这时候恩佐过来化解了我的尴尬。他说:“把书给我吧,我从来都没有读书的爱好,但我可以替蒂娜保留着,她长大了可以看。”他想让我给孩子写一句赠言。我记得我有些不自在地写道:“给蒂娜,你会比我们所有人都强。”我大声读着我写的赠言,莉拉感叹了一句:“要比我强可太容易了,我希望她要比我强得多。”我写的是“比我们都强”,在她嘴里就成了“比我强”,说什么也没用。恩佐和我都没回应。他把那本书放在书架上,放在那些电脑手册中间,我们谈论了一会儿我收到的邀请,我即将开始的行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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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明显,她有时候对我充满抵触,但在她的敌意隐藏在她对我的情感以及愿意为我付出的态度后面。比如说,莉拉一直都很乐意照顾我的几个女儿,尽管她有时候话里话外,都想让我感觉我欠她的情。她好像在说:你现在的身份,你获得的成就,都是因为我牺牲自己,让你成为那样的人。我听出她的话外之音时,我会提议说,我可以找一个保姆,但是无论是她还是恩佐,都会觉得我太见外了,这种话提都不要提。有一天早上,我需要她的帮助,她提到了她要面对的一些棘手问题,我冷冰冰地说,我会另找一个解决方案。她马上变得很凶,说:“我跟你说了我不帮你吗?假如你需要,我会安排一下的。你的女儿抱怨过吗?我忽视她们了吗?”这样一来,我确信她只是需要我承认她的重要性,我要真诚地对她表示感谢,没有她的支持,我的公众生活是很难维持的。后来我开始忙于自己的事儿,每次都把几个孩子留给她。
因为出版社宣传部门的有效推广,每天我都会出现在不同报纸上,有一两次我还上了电视。我很振奋,也很紧张,我喜欢人们对我的关注,但我害怕说错话。在最紧张的时候,我不知道找谁谈,我去找莉拉,想听听她的建议:
“假如他们问起索拉拉兄弟呢?”
“你怎么想就怎么说。”
“假如他们生气了呢?”
“现在他们怕你更多一些,你比他们更危险。”
“我很担心,我觉得米凯莱越来越疯狂了。”
“书写出来,就是为了让人们听到你的声音,而不是为了沉默。”
实际上,我一直都很小心。那个阶段,因为选举,各个政党的宣传都热火朝天,我很小心,在接受采访的过程中从来都不谈论政治,从来都不会提到索拉拉兄弟,大家都知道,他们在给联合执政的五个政党拉选票。但关于城区的生活环境,我会谈很多,在地震之后,一切都更糟糕了,我会谈到城区的贫穷、非法交易,还有管理机构的纵容。然后,根据不同的问题,还有当时的心情,我会谈论我自己、我接受的教育、求学生涯的艰难、比萨高等师范里蔓延的厌女症,会谈到我的母亲、女儿,还有我的女性主义思想。那段时间,图书市场的情况非常复杂,我这个年龄的作家都游离于先锋主义和传统写作之间,但我是有优势的,因为我的第一本书是在六十年代末出版的,我通过第二本书展示了我坚实的文化,还有宽广的兴趣,我是少有的几个已经有了自己的出版生涯,甚至是读者群的作家。这样一来,我的电话越来越频繁响起,但说实在的,那些记者很少让我谈论对文学的看法,他们会问我关于那不勒斯的现状的看法,还有一些社会学方面的思考,这些问题我还是可以谈论的。很快,我开始给《晨报》写稿子,我接受了一个题为“我们女人”专栏的约稿,无论哪里邀请我去,我都会根据不同的观众介绍我的书。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就连我自己都不相信,过去出版的那两本书取得了一定的成功,但不像这本这么突出,有两个非常著名的作家给我打了电话,都是我之前没有机会认识的人,还有一个非常著名的导演想见我,他想把我的小说改编成电影。每天我都会接到消息,都是这个或那个出版社要了解我的书。总之,我越来越高兴了。
但是最让我满意的是两个出乎我意料的电话。第一个是阿黛尔打的,她对我很客气,问了两个孙女的情况。她说,她通常是从彼得罗那里了解她们的所有情况,彼得罗给她看了两个孩子的照片,她们都很漂亮。我会听她说,只是礼节性地回复了几句。关于那本书,她说:“我又看了一遍,你很棒,这本书现在好多了。”在挂电话之前,她让我答应她,如果我去热内亚推广我的书,一定要告诉她,我要把两个孩子带给她看,让她们在热内亚住一段时间。我答应了她,但我排除了自己遵守诺言的可能。
没过几天,尼诺给我打电话。他说,我的小说简直锐不可当(“无法想象在意大利还有这样的写作方式”),他说他要来看几个孩子。我邀请他来吃午饭,他特别精心地照顾黛黛、艾尔莎和伊玛,自然谈了很多自己的事情。现在他在那不勒斯的时间很少,他很多时候在罗马,他和我之前的公公一起做事,担任了很重要的职务。他经常会重复一句话:“现在事情越来越好了,意大利终于走上了现代化道路。”他忽然看着我的眼睛说:“我们和好吧。”我笑了起来,说:“你如果想见伊玛,打个电话就好了,但我们俩已经没什么可说的了,我感觉是和一个幽灵生了这个孩子,我可以肯定当时床上的人不是你。”他闷闷不乐地走了,再也没出现。他把我们——黛黛、艾尔莎、伊玛还有我——忘了,很长时间都没理会我们,他一定是一出门就把我们忘得一干二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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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我还想要什么呢?我之前谁也不是,现在终于变成了一个有分量的人了。是因为这个缘故,阿黛尔·艾罗塔才打电话给我,好像要和我和解,因为这个缘故,尼诺·萨拉托雷才会想着祈求我的原谅,想回到我的床上,因为这个缘故,到处都请我去演讲。当然,要和几个孩子分开,不能履行母亲的职责,对我来说很难。但那种撕裂感逐渐也成了我习以为常的东西。那种愧疚感,很快就被要取得公众认可的热望所取代。我的脑子里想着成千上万的事儿,那不勒斯和城区变得黯然失色,其他地方的风景挥之不去。我会去一些非常美丽的城市,我之前从来没去过的城市,我觉得,如果能搬到那些地方去居住,那简直太好了。我遇到一些吸引我的男人,他们会让我觉得自己很重要,让我很开心。在几个小时里,我的眼前会出现各种诱惑。我会淡忘作为母亲的羁绊,有时候甚至会忘记给莉拉打电话,跟孩子们道晚安,只有当我感觉离开她们我也能生活时,我才会醒悟过来,回到自我。
后来发生了一件非常糟糕的事。我去了南方很长时间,为我的书做推广。我要在外面待一个星期,但伊玛不舒服,她感冒了,看起来无精打采。这都是我的错,我不能怪到莉拉身上:她一直都特别小心,但她有很多事情要做,孩子们玩疯了,她也想不到她们出汗时会着凉。在出发之前,我让推广部门的人把我住的宾馆电话给我,我把那些号码给了莉拉,我跟她说,如果有问题就给我打电话,我马上回来。
我出发了,刚开始时我一直想着伊玛和她的病情,一有机会就会打电话回去,后来我就把这事儿忘了。每到一个地方,我会受到热情接待,他们会给我安排一个非常密集的行程,我尽量展示自己的水平,最后他们会搞一场无穷无尽的晚宴为我庆祝。时间过得飞快,我打电话给莉拉时,没人接电话,我就没有再坚持。有一次是恩佐接的电话,他用那种言简意赅的方式跟我说:“你做你该做的事儿吧,这里你不用操心。”有一次,我和黛黛通话,她用大人的语气对我说:“我们很好,妈妈,再见,玩得开心。”但当我回去时,我发现伊玛在医院里已经住了三天院了。她得了肺炎,医生让她住院。莉拉和她在一起,她抛下了所有事情,甚至抛下了蒂娜,她和我女儿待在医院里。我觉得很失措,我说她不应该瞒着我。我回来了,她还是不愿意卸下责任,她还想照顾伊玛。她说:“你回去吧,你旅途一定很累了,休息一下吧。”
我真的很累,内心百感交集。我很愧疚,因为在孩子最需要我时,我没能陪在她的身边。即使是现在,我也不知道她生病时多么受罪,莉拉却经历了我女儿生病的每个阶段:伊玛呼吸困难,焦虑不安,最后被送到医院。在医院走廊里,我看着莉拉,她比我更加疲惫。伊玛生病后,莉拉一直守在她身边,照顾她,安慰她,已经好几天没回家了,她基本都没怎么睡觉,我看到她眼圈很黑,目光黯淡。而我呢,我的内心也许外表也一样,光彩照人。尽管我现在知道,我女儿病了,但这也无法掩盖我对自己的满意,我在意大利四处旅行的自在感,那种一切从头开始的愉快,好像无法掩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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