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踪的孩子(校对)第56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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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觉得,蒂娜四十二岁时会不会是我这个样子?”
我盯着她,她满脸挑衅的表情,她的手抓着两根辫子。我说:
“有可能会,是的,也许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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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留下来和莉拉吃饭,我的几个女儿不得不自己照顾自己。尽管我冻得瑟瑟发抖,我们一直在谈论那种体貌的相似性,我想搞清楚她到底在想什么。我还跟她说了我正在写的东西。为了鼓励她,我说:“和你交谈对我有好处,能促进我思考。”
我的话好像让她高兴起来了,她嘟哝了一句:“我知道自己对你有用,我感觉好多了。”很快,她为了展示自己对我有用,就说了一些要么难懂要么没头没尾的话。她往自己脸上抹了很多胭脂来掩盖苍白的脸色,她的颧骨很红,看起来像个狂欢节面具,已经不像她了。我满怀兴趣地听她说,有时候我从她的话里能听出她心里的那些症结,这让我很不安。她说,有一段时间,她以为自己生的孩子是尼诺的,就像我生了伊玛,一个有血有肉的孩子,但后来这个孩子成了斯特凡诺的,那尼诺的孩子去哪儿了?是在詹纳罗的身体里呢,还是在她身体里?说了一些类似这样的话之后,她忽然改变了话题,开始赞美我的厨艺,她说她吃得很香,她很久都没有这样吃饭了。我回答说,饭不是我做的,而是皮诺奇娅做的。她脸色阴沉下来,嘟囔着说,她不想和皮诺奇娅有任何关系。这时候艾尔莎在楼道里叫我,让我马上回家,说黛黛发烧时要比她好的时候还糟糕。我让莉拉需要我时随时叫我,然后急急忙忙上楼,回到我的房间里。
那天剩下的时间,我尽量想忘记她,我一直工作到深夜。几个孩子已经习惯了,我被稿子逼得火烧眉毛时,她们要自己照顾自己,不应该打扰我。实际上,她们一直没打扰我,我工作很顺利。通常,只要跟莉拉说几句,我的脑子就会活跃起来,会变得敏锐。现在我明白,我能好好工作,主要是因为她仅仅通过几句不连贯的话,就能驱散我的不自信,让我确信自己是对的。我把她絮絮叨叨说的那些话,用一种紧凑优雅的方式写了出来。我写了我的胯骨,还有我的母亲。现在我有很多拥戴者,我毫不尴尬地承认,和莉拉交谈会激起我的想法,会推动我把那些看似不相干的东西联系在一起。在我们近距离生活的那些年里,我住在楼上,她住在楼下,这种事时有发生。我的脑子本来好像是空的,只要她轻轻一推,很快就会变得充盈而且活跃。我觉得她能看得很远,我一辈子都对此深信不疑,我认为这没什么不对。我想,成熟意味着承认自己需要她的激励,过去我掩饰她对我的启发,甚至在自己面前也不想承认,但现在我觉得,我为这一点感到自豪,甚至在文章里也有提到。我是我,正因为这个缘故,我应该给她空间,我应该让她有一个稳固的存在。但她不想做自己,因为她没法稳定下来:蒂娜的悲剧、她虚弱的身体、她不稳定的情绪,这都是使她崩溃的原因,她称之为“界限消失”的症状的根本原因就在这里。夜里三点我才上床睡觉,早上九点就醒了。
黛黛的烧退了,但伊玛又开始咳嗽了。我把房子收拾了一下,然后去看莉拉。我敲了很长时间门,她都没有开门,我一直摁着门铃,直到听到她拖拖拉拉的步子和用方言骂骂咧咧的声音。她的辫子已经有些散了,脸上的妆也花了,她的脸比前一天看起来更像一张痛苦的面具。
“皮诺奇娅给我下了毒,”她很确信地说,“我昨晚肚子疼得要死,一晚上没睡。”
我进到她的屋里,我看到房子里又脏又乱,我看到在洗手池旁边的地板上有浸满血的卫生纸。我说:
“我和你吃了一样的东西,我没事儿啊。”
“那你说我怎么了?”
“是不是痛经?”
她很生气地说:
“我的月经一直都没走。”
“那你应该看医生。”
“我不会让任何人检查我的肚子。”
“你觉得这是怎么啦?”
“我自己知道。”
“我现在去药店里给你买点儿止痛片。”
“你家里没有吗?”
“我不需要。”
“黛黛和艾尔莎呢?”
“她们也不需要。”
“啊,你们都很完美,你们从来什么都不需要。”
又来了,我叹了一口气说:
“你要和我吵架吗?”
“是你想吵架吧,你居然说我是痛经,我又不是像你女儿一样的小孩,我知道自己是痛经还是别的。”
她说的不是真的,她对自己的身体一点儿也不了解,涉及身体器官的运作,她比黛黛和艾尔莎还要不懂事。我知道她很痛苦,她用手摁着肚子。也许我错了:她一定是吓坏了,不是因为她之前的那些恐惧,而是真的病了。我给她泡了一杯甘菊茶,让她喝了。我穿上大衣,想去看看药店是不是还开着门。吉诺的父亲是一个很有经验的药剂师,他一定会给我推荐合适的药。我刚刚走到大路上,走在星期天的集市里,这时候我听到了爆炸的声音——“啪,啪,啪,啪!”很像圣诞节时孩子们玩的炮仗,先是响了四声,过了一下又听到第五声:“啪!”
距离圣诞节还很远呢,人们好像都很迷茫,我往去药店的路走去,这时候有人加快了脚步,有人开始跑。
忽然间警笛大响:警察、救护车开了过来。我问了一个路人发生了什么事情,他摇了摇头,然后催促自己的妻子赶紧走。这时候我看见了卡门和她的丈夫还有孩子,他们在街道的另一边,我穿过马路。在我开口之前,卡门用方言对我说:“索拉拉兄弟俩都被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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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些东西,好像永远都是我们生活的背景:国家、政党、信仰、纪念碑,还有那些很简单的事,日常生活中的一些人。在生命里的某些时刻,当我们忙于其他事情时,这些貌似永恒的东西会出人预料地垮掉,那段时间就是这样。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经过了种种劳累艰辛,悸动不安,有很长一段时间我觉得自己像那些长篇小说或是绘画里的主人公,停在悬崖上面或者一艘船的船头,面对着一场暴风雨,他们非但没有慌乱,而且毫发未伤。我的电话不停响起,我住在索拉拉兄弟的地盘上,这样一个简单的事实就让我不得不写了很多,也说了很多。我妹妹埃莉莎在丈夫死后,变成了一个受到惊吓的小女孩,她日日夜夜都让我陪着她,她确信那些凶手还会回来,把她和她儿子杀死。尤其是我不得不照顾莉拉,就在同一个星期,她也不得不离开城区,放下她儿子、恩佐和工作,去医院接受救治。她很虚弱,不停地出血,而且出现了幻觉,医生检查出她得了子宫纤维瘤,就给她动了手术,把她的子宫切除了。她还在医院里,有一次她忽然惊醒,大声说蒂娜又从她肚子里出来了,现在要向所有人报复,甚至也包括向她。有那么一刹那,她好像很确信,是自己的女儿把索拉拉兄弟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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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尔切洛和米凯莱是在一九八六年十二月的一个星期天被人在小时候他们受洗礼的小教堂门口杀害的。没过几分钟,整个城区都知道了他们被杀时的细枝末节:米凯莱中了两枪,马尔切洛挨了三枪,吉耀拉一下子就逃走了,几个孩子出于本能也跟着她跑了,埃莉莎一下子把西尔维奥拉过来抱在怀里,转过身背对着杀手。米凯莱当场就死了,马尔切洛没有马上倒地,他在台阶上坐了下来,想把上衣扣子扣上,但他没做到。
那些展示出自己非常清楚索拉拉兄弟是怎么死的人,当你问是谁杀死他们时,你会发现这些人几乎什么都没看到。“只有一个人开枪,他不慌不忙地上了一辆红色福特,然后车开走了。”“不,当时有两个人,两个男人,他们开着一辆黄色的‘菲亚特147’,车上还有一个女人。”“根本不是,一共有三个杀手,都是男的,脸用防寒头套蒙着,他们是步行离开的。”有时候你会感觉并没人开枪。比如卡门跟我讲述说,索拉拉兄弟、我妹妹、我外甥、吉耀拉和她几个儿子在教堂前手忙脚乱,就像中邪了一样,米凯莱的身子向后倒去,他的头狠狠撞在了石头台阶上,马尔切洛小心翼翼地坐在了一级台阶上,因为他扣不上穿在蓝色高领套头衫上的外套的扣子,他诅咒了几句,向一边倒下了。他们的妻子孩子都毫发无损,在短短几秒内都跑到教堂里躲了起来。在场的人,好像都只看着被杀的人这一边,没有看杀手那边。
在这个关头,阿尔曼多又来采访我,为他的电台做节目,他不是唯一来找我的记者。那时候,我要么通过口述,要么通过书面形式对不同媒体讲述了我所知道的事情。但在接下来的两三天里,我发现那不勒斯本地报纸的记者知道的比我多得多,之前在任何地方都看不到的消息忽然间都传了出来。有一张单子列举着索拉拉兄弟的种种犯罪行为,每件都骇人听闻,都是我之前没听说过的,他们都算到了索拉拉兄弟头上。让人惊异的还有他们的财富总量。在他们活着时,我和莉拉一起写的东西、我发表的文章,和他们死后那些出现在报纸上的文章相比,简直不值一提。但从另一个方面,我意识到我了解其他方面的一些事,就是没人知道也没有人会写,包括我自己也不会写的东西。我知道,我们小时候都觉得索拉拉兄弟很帅,他们开着他们的“菲亚特1100”在城区里巡回,就像乘坐战车的古代士兵。有一天晚上,他们在马尔蒂里广场上捍卫了我们,回击了基亚亚街上的那些有钱人家的男孩子。马尔切洛本来想娶莉拉,但他后来娶了我妹妹埃莉莎,米凯莱很早就明白了我朋友莉拉的神奇品质,他爱了莉拉很多年,爱得那么狂热,以至于迷失了自己。当我发现我知道这些事情时,我意识到他们很重要。他们像影响我那样,影响着那不勒斯成百上千的人,我们都曾经生活在索拉拉兄弟的世界里,我们参加了他们商店的开业仪式,我们在他们的酒吧里买过点心,我们庆祝过他们的婚礼,我们买过他们的鞋子,我们曾经在他们家里作过客,在一张桌子上吃过饭,我们直接或间接地拿过他们的钱,我们忍受过他们的暴力,但我们假装什么事儿也没有发生。不管我们愿不愿意,马尔切洛和米凯莱就像帕斯卡莱一样,都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但尽管人们和米凯莱的关系千差万别,但仍可以迅速画出一条清晰的分割线,但在那不勒斯或整个意大利,人们和索拉拉兄弟那样的人之间的界线却不可能清晰。把索拉拉兄弟和帕斯卡莱放在一起,我越是回顾,越是惊恐地发现,那条线把我们也涵盖在内。
在小小的城区,这种众所周知的关联让我很沮丧,有人为了给我抹黑,写文章说我和索拉拉兄弟是亲戚关系,有一段时间,我避免去找我妹妹和外甥,也避免和莉拉见面,当然,莉拉是索拉拉兄弟的死敌,但她用来启动那家小公司的资金,是通过给米凯莱工作积累起来的,或者说是从他身上榨取的。有一段时间,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但时间一点点过去了,索拉拉兄弟和其他那些被杀的人一样,也慢慢淡去了。我们渐渐开始担心,那些取代他们的人会更凶残,而且我们对他们也不熟悉。我逐渐把索拉拉兄弟抛在了脑后。忽然有一天,一个十五岁左右的男孩给我送来了一个小包裹,是蒙泰桑托的一家首饰店送来的。我并没有马上明白里面放的是什么,让我惊异的是,那个袋子上写着埃莱娜·格雷科女士收,里面是一个红色的盒子。我看了上面的纸条,才明白那是怎么回事儿。马尔切洛用费力的笔迹在纸上写了一句:“对不起”。后面是他的签名,写得很工整,像小学老师教给我们的字体。盒子里是我的手镯,打磨得锃亮,就像新的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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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告诉莉拉那个包裹的事,给她看了新锃锃的手镯。她说:“你再也不要戴这个手镯了,也不要让你的几个女儿戴。”从医院回来,她整个人变得很虚弱,上一段楼梯就会气喘吁吁。她还在吃药,给自己打针,但她变得非常苍白,就好像从死人的国度里走了一道,她提到那个手镯,就好像很肯定那也是从阴间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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