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克利斯朵夫(精校)第2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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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抽抽噎噎的在那儿哆嗦。老人看着慌了,走过来把抖散的被单给撩在她抽搐不已的肩膀上,用他的大手摩着她的头:“得啦,得啦,别怕,有我在这儿呢。”
为了孩子,她静下来勉强笑着:“我不该跟您说那个话的。”
老人望着她,摇了摇头:“可怜的小媳妇,是我难为了你。”
“那只能怪我。他不该娶我的。他一定在那里后悔呢。”
“后悔什么?”
“您明白得很。当初您自己也因为我嫁了他很生气。”
“别多说啦。那也是事实。当时我的确有点伤心。象他这样一个男子——我这么说可不是怪你,——很有教养,又是优秀的音乐家,真正的艺术家,很可以攀一门体面的亲事,用不着追求象你这样一无所有的人,既不门当户对,也不是音乐界中的人。姓克拉夫脱的一百多年来就没娶过一个不懂音乐的媳妇!——可是你很知道我并没恨你;赶到认识了你,我就喜欢你。而且事情一经决定,也不用再翻什么旧账,只要老老实实的尽自己的本分就完了。”
他回头坐下,停了一会,庄严的补上一句,象他平常说什么格言的时候一样:
“人生第一要尽本分。”
他等对方提异议,往壁炉里吐了一口痰;母子俩都没有什么表示,他想继续说下去,——却又咽住了。
他们不再说话了。约翰·米希尔坐在壁炉旁边,鲁意莎坐在床上,都在那里黯然神往。老人嘴里是那么说,心里还想着儿子的婚事非常懊丧。鲁意莎也想着这件事,埋怨自己,虽然她没有什么可埋怨的。
她从前是个帮佣的,嫁给约翰·米希尔的儿子曼希沃·克拉夫脱,大家都觉得奇怪,她自己尤其想不到。克拉夫脱家虽没有什么财产,但在老人住了五十多年的莱茵流域的小城中是很受尊敬的。他们是父子相传的音乐家,从科隆到曼海姆一带,所有的音乐家都知道他们。曼希沃在宫廷剧场当提琴师;约翰·米希尔从前是大公爵的乐队指挥。老人为曼希沃的婚事大受打击;他原来对儿子抱着极大的希望,想要他成为一个他自己没有能做到的名人。不料儿子一时糊涂,把他的雄心给毁了。他先是大发雷霆,把曼希沃与鲁意莎咒骂了一顿。但他骨子里是个好人,所以在认清楚媳妇的品性以后就原谅了她,甚至还对她有些慈父的温情,虽然这温情常常用嘀咕的方式表现。
没有人懂得曼希沃怎么会攀这样一门亲的,——曼希沃自己更莫名其妙。那当然不是为了鲁意莎长得俏。她身上没有一点儿迷人的地方:个子矮小,没有血色,身体又娇,跟曼希沃和约翰·米希尔一比真是好古怪的对照,他们俩都是又高又大,脸色鲜红的巨人,孔武有力,健饭豪饮,喜欢粗声大气的笑着嚷着。她似乎被他们压倒了;人家既不大注意到她,她自己更尽量的躲藏。倘若曼希沃是个心地仁厚的人,还可以说他的看中鲁意莎是认为她的朴实比别的长处更可宝贵;然而他是最虚荣不过的。象他那样的男子,长得相当漂亮,而且知道自己漂亮,喜欢摆架子,也不能说没有才具,大可以攀一门有钱的亲,甚至——谁知道?一可能象他夸口的那样,在他教课的中产之家引诱个把女学生……不料他突然之间挑了一个小户人家的女子,又穷,又丑,又无教育,又没追求他……倒象是他为了赌气而娶的!但世界上有些人永远做着出人意料,甚至出于自己意料的事,曼希沃便是这等人物。他们未始没有先见之明:俗语说,一个有先见之明的人抵得两个……——他们自命为不受欺骗,把舵把得很稳,向着一定的目标驶去。但他们的计算是把自己除外的,因为根本不认识自己。他们脑筋里常常会变得一片空虚,当时就把舵丢下了;而事情一放手,它们立刻卖弄狡狯跟主人捣乱。无人管束的船会向暗礁直撞过去,而足智多谋的曼希沃居然娶了一个厨娘。和她定终身的那天,他却也非醉非癲,也没有什么热情冲动:那还差得远呢。但或许我们除了头脑、心灵、感官以外,另有一些神秘的力量,在别的力量睡着的时候乘虚而入,做了我们的主宰;那一晚曼希沃在河边碰到鲁意莎,在芦苇丛中坐在她身旁,糊里糊涂跟她订婚的时候,在她怯生生的望着他的苍白的瞳子中间,他也许就是遇到了那些神秘的力量。
才结婚,他就对自己所做的事觉得委屈。这一点,他在可怜的鲁意莎面前毫不隐瞒,而她只是诚惶诚恐的向他道歉。他心并不坏,就慨然原谅了她;但过了一忽儿又悔恨起来,或是在朋友中间,或是在有钱的女学生前面;她们此刻态度变得傲慢了,由他校正指法而碰到他手指的时候也不再发抖了。——于是他沉着脸回家,鲁意莎好不辛酸的马上在他眼中看出那股怨气。再不然他呆在酒店里,想在那儿忘掉自己,忘掉对人家的怨恨。象这样的晚上,他就嘻嘻哈哈,大笑着回家,使鲁意莎觉得比平时的话中带刺和隐隐约约的怨恨更难受。鲁意莎认为自己对这种放荡的行为多少要负些责任,那不但消耗了家里的钱,还得把他仅有的一点儿理性再减少一点。曼希沃陷到泥淖里去了。以他的年纪,正应当发愤用功,尽量培植他中庸的天资,他却听让自己往下坡路上打滚,给别人把位置占了去。
至于替他拉拢金发女仆的那股无名的力量,自然毫不介意。它已经尽了它的使命;而小约翰·克利斯朵夫便在运命驱使之下下了地。
天色全黑了。鲁意莎的声音把老约翰·米希尔从迷惘中惊醒,他对着炉火想着过去的和眼前的伤心事,想出了神。
“父亲,时候不早了吧,”少妇恳切的说。“您得回去了,还要走好一程路呢。”
“我等着曼希沃,”老人回答。
“不,我求您,您还是别留在这儿的好。”
“为什么?”
老人抬起头来,仔细瞧着她。
她不回答。
他又道:“你觉得独自个儿害怕,你不要我等着他么?”
“唉!那不过把事情弄得更糟:您会生气的;我可不愿意。您还是回去吧,我求您!”
老人叹了口气站起来:“好吧,我走啦。”
他过去把刺人的须在她脑门上轻轻拂了一下,问她可要点儿什么不要,然后拈小了灯走了。屋子里暗得很,他和椅子撞了一下。但他没有下楼已想起儿子醉后妇来的情景;在搂梯上他走一步停一步,想着他独自回家所能遭遇的种种危险……
床上,孩子在母亲身边又骚动起来。在他内部极深邃的地方,迸出一种无名的痛苦。他尽力抗拒:握着拳头,扭着身子,拧着眉头。痛苦变得愈来愈大,那种沉著的气势,表示它不可一世。他不知道这痛苦是什么,也不知道它要进逼到什么地步,只觉得它巨大无比,永远看不见它的边际。于是他可怜巴巴的哭了。母亲用温软的手摩着他,痛楚马上减轻了些;可是他还在哭,因为觉得它始终在旁边,占领着他的身体。——大人的痛苦是可以减轻的,因为知道它从哪儿来,可以在思想上把它限制在身体的一部分,加以医治,必要时还能把它去掉;他可以固定它的范围,把它跟自己分离。婴儿可没有这种自欺欺人的方法。他初次遭遇到的痛苦是更残酷,更真切的。他觉得痛苦无边无岸,象自己的生命一样,觉得它盘踞在他的胸中,压在他的心上,控制着他的皮肉。而这的确是这样的:它直要把肉体侵蚀完了才会离开。
母亲紧紧搂着他,轻轻的说:
“得啦,得啦,别哭了,我的小耶稣,我的小金鱼……”他老是断断续续的悲啼。仿佛这一堆无意识的尚未成形的肉,对他命中注定的痛苦的生涯已经有了预感。他怎么也静不下来……
黑夜里传来圣·马丁寺的钟声。严肃迟缓的音调,在雨天潮润的空气中进行,有如踏在苔藓上的脚步。婴儿一声嚎啕没有完就突然静默了。奇妙的音乐,象一道乳流在他胸中缓缓流过。黑夜放出光明,空气柔和而温暖。他的痛苦消散了,心笑开了;他轻松的叹了口气,溜进了梦乡。
三口钟庄严肃穆,继续在那里奏鸣,报告明天的节日。鲁意莎听着钟声,也如梦如幻的想着她过去的苦难,想着睡在身旁的亲爱的婴儿的前程。她在床上已经躺了几小时,困顿不堪。手跟身体都在发烧;连羽毛毯都觉得很重;黑暗压迫她,把她闷死了;可是她不敢动弹。她瞧着婴儿;虽是在夜里,还能看出他谯悴的脸,好似老人的一样。她开始瞌睡了,乱哄哄的形象在她脑中闪过。她以为听到曼希沃开门,心不由得跳了一下。浩荡的江声在静寂中越发宏大,有如野兽的怒嗥。窗上不时还有一声两声的雨点。钟鸣更缓,慢慢的静下来;鲁意莎在婴儿旁边睡熟了。
这时,老约翰·米希尔冒着雨站在屋子前面,胡子上沾着水雾。他等荒唐的儿子回来;胡思乱想的头脑老輝着许多酗酒的惨剧,虽然他并不相信,但今晚要没有看到儿子回来,便是回去也是—分钟都陲不着的。钟声使他非常悲伤,因为他回想起幻灭的希望。他又想到此刻冒雨街头是为的什么,不禁羞愧交迸的哭了。
流光慢慢的消逝。昼夜递嬗,好似汪洋大海中的潮汐。几星期过去了,几个月过去了,周而复始。循环不已的日月仍好似一日。
有了光明与黑暗的均衡的节奏,有了儿童的生命的节奏,才显出无穷无极,奠测高深的岁月。——在摇篮中作梦的浑噩的生物,自有他迫切的需要,其中有痛苦的,也有欢乐的;虽然这些需要随着昼夜而起灭,但它们整齐的规律,反象是昼夜随着它们而往复。
生命的钟摆很沉重的在那里移动。整个的生物都湮没在这个缓慢的节奏中间。其余的只是梦境,只是不成形的梦,营营扰扰的断片的梦,盲目飞舞的一片灰尘似的原子,令人发笑令人作恶的眩目的旋风。还有喧闹的声音,骚动的阴影,丑态百出的形状,痛苦,恐怖,欢笑,梦,梦……——一切都只是梦……而在这浑沌的梦境中,有友好的目光对他微笑,有欢乐的热流从母体与饱含乳汁的乳房中流遍他全身,有他内部的精力在那里积聚,巨大无比,无知无觉,还有沸腾的海洋在婴儿的微躯中汹汹作响。谁要能看透孩子的生命,就能看到湮埋在阴影中的世界,看到正在组织中的星云,方在酝酿的宇宙。儿童的生命是无限的。它是一切……
岁月流逝……人生的大河中开始浮起回忆的岛屿。先是一些若有若无的小岛,仅仅在水面上探出头来的岩石。在它们周围,波平浪静,一片汪洋的水在晨光熹微中展布开去。随后又是些新的小岛在阳光中闪耀。
有些形象从灵魂的深处浮起,异乎寻常的清晰。无边无际的日子,在伟大而单调的摆动中轮回不已,永远没有分别,可是慢慢的显出一大串首尾相连的岁月,它们的面貌有些是笑盈盈的,有些是忧郁的。时光的连续常会中断,但种种的往事能超越年月而相接……
江声……钟声……不论你回溯到如何久远,——不论你在辽远的时间中想到你一生的哪一刻,——永远是它们深沉而熟悉的声音在歌唱……
夜里,——半睡半醒的时候……一线苍白的微光照在窗上……江声浩荡。万籁俱寂,水声更宏大了;它统驭万物,时而抚慰着他们的睡眠,连它自己也快要在波涛声中入睡了;时而狂嗥怒吼,好似一头噬人的疯兽。然后,它的咆哮静下来了:那才是无限温柔的细语,银铃的低鸣,清朗的钟声,儿童的欢笑,曼妙的清歌,回旋缭绕的音乐。伟大的母性之声,它是永远不歇的!它催眠着这个孩子,正如千百年来催眠着以前的无数代的人,从出生到老死;它渗透他的思想,浸润他的幻梦,它的滔滔汩汩的音乐,如大氅一般把他裹着,直到他躺在莱茵河畔的小公墓上的时候。
钟声复起……天已黎明!它们互相应答,带点儿哀怨,带点儿凄凉,那么友好,那么静穆。柔缓的声音起处,化出无数的梦境,往事,欲念,希望,对先人的怀念,——儿童虽然不认识他们,但的确是他们的化身,因为他曾经在他们身上逗留,而此刻他们又在他身上再生。几百年的往事在钟声中颤动。多少的悲欢离合!——他在卧室中听到这音乐的时候,仿佛眼见美丽的音波在轻清的空气中荡漾,看到无挂无碍的飞鸟掠过,和暖的微风吹过。一角青天在窗口微笑。一道阳光穿过帘帷,轻轻的泻在他床上。儿童所熟识的小天地,每天醒来在床上所能见到的一切,所有他为了要支配而费了多少力量才开始认得和叫得出名字的东西,都亮起来了。礁,那是饭桌,那是他躲在里头玩耍的壁橱,那是他在上面爬来爬去的菱形地砖,那是糊壁纸,扯着鬼脸给他讲许多滑稽的或是可怕的故事,那是时钟,滴滴答答讲着只有他懂得的话。室内的东西何其多!他不完全认得。每天他去发掘这个属于他的宇宙:——切都是他的。——没有一件不相干的东西:不论是一个人还是一个苍蝇,都是一样的价值;什么都一律平等的活在那里:猫,壁炉,桌子,以及在阳光中飞舞的尘埃。一室有如一国,一有如一生。在这些茫茫的空间怎么能辨得出自己呢?世界那么大!真要令人迷失。再加那些面貌,姿态,动作,声音,在他周围简直是一砗永远不散的旋风!他累了,眼睛闭上了,睡熟了。
甜蜜的深沉的瞌睡会突然把他带走,随时,随地,在他母亲的膝上,在他喜欢躲藏的桌子底下……多甜蜜,多舒服……
这些生命初期的日子在他脑中蜂拥浮动,宛似一片微风吹掠,云影掩映的麦田。
阴影消散,朝阳上升。克利斯朵夫在白天的迷宫中又找到了他的路径。
清晨……父母睡着。他仰卧在小床上,望着在天花板上跳舞的光线,真是其味无穷的娱乐。一忽儿,他高声笑了,那是令人开怀的儿童的憨笑。母亲探出身来问:“笑什么呀,小疯子?”于是他更笑得厉害了,也许是因为有人听他笑而强笑。妈妈沉下脸来把手指放在嘴上,叫他别吵醒了爸爸;但她困倦的眼睛也不由自主的跟着笑。他们俩窃窃私语……父亲突然气冲冲的咕噜了一声,把他们都吓了一跳。妈妈赶紧转过背去象做错了事的小姑娘,假装睡着。克利斯朵夫钻进被窝屏着气。……死一般的静寂。
过了一会,小小的脸又从被窝里探出来。屋顶上的定风针吱呀吱呀的在那儿打转。水斗在那儿滴滴答答。早祷的钟声响了。吹着东风的时候还有对岸村落里的钟声遥遥呼应。成群的麻雀,蹲在满绕长春藤的墙上聒噪,象一群玩耍的孩子,其中必有三四个声音,而且老是那三四个,吵得比其余的更厉害。一只鸽子在烟突顶上咯咯的叫。孩子听着这种种声音出神了,轻轻的哼着唱着,不知不觉哼的高了一些,更高了一些,终于直着嗓子大叫,惹得父亲气起来,嚷着:“你这驴子老是不肯安静!等着罢,让我来拧你的耳朵!”于是他又躲在被窝里,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哭。他吓坏了,受了委屈;同时想到人家把他比作驴子又禁不住要笑出来。他在被窝底下学着驴鸣。这一下可挨了打。他迸出全身的眼泪来哭。他做了些什么事呢?不过是想笑,想动!可是不准动。他们怎么能老是睡觉呢?什么时候才能起来呢?有一天他忍不住了。他听见街上好象有只猶,有条狗,一些奇怪的事。他从床上溜下来,光着小脚摇摇晃晃的在地砖上走过去,想下楼去瞧一下;可是房门关着。他爬上椅子开门,连人带椅的滚了下来,跌得很痛,哇的一声叫起来;结果还挨了一顿打。他老是挨打的!……
他跟着祖父在教堂里。他闷得慌。他很不自在。人家不准他动。那些人一齐念念有词,不知说些什么,然后又一齐静默了。他们都摆着一副又庄严又沉闷的脸。这可不是他们平时的脸啊。他望着他们,不免有些心虚胆怯。邻居的老列娜坐在他旁边,装着凶恶的神气,有时他连祖父也认不得了。他有点儿怕,后来也惯了,便用种种方法来解闷。他摇摆身子,仰着脖子看天花板,做鬼脸,扯祖父的衣角,研究椅子坐垫上的草杆,想用手指戳一个窟窿。他听着鸟儿叫,他打呵欠,差不多把下巴颏儿都掉下来。
忽然有阵瀑布似的声音:大风琴响了。一个寒噤沿着他的脊梁直流下去。他转过身子,下巴搁在椅背上,变得很安静了。他完全不懂那是什么声音,也不懂它有什么意思:它只是发光,漩涡似的打转,什么都分辨不清。可是听了多舒服!他仿佛不是在一座沉闷的旧屋子里,坐在一点钟以来使他浑身难受的椅子上了。他悬在半空中,象只鸟;长江大河般的音乐在教堂里奔流,充塞着穹窿,冲击着四壁,他就跟着它一齐奋发,振翼翱翔,飘到东,飘到西,只要听其自然就行。自由了,快乐了,到处是阳光……他迷迷忽忽的快睡着了。
祖父对他很不高兴,因为他望弥撒的时候不大安分。
他在家里,坐在地上,把手抓着脚。他才决定草毯是条船,地砖是条河。他相信走出草毯就得淹死。别人在屋里走过的时候全不留意,使他又诧异又生气。他扯着母亲的裙角说:“你瞧,这不是水吗?干么不从桥上过?”——所谓桥是红色地砖中间的一道道的沟槽。——母亲理也不理,照旧走过了。他很生气,好似一个剧作家在上演他的作品时看见观众在台下聊天。
一忽儿,他又忘了这些。地砖不是海洋了。他整个身子躺在上面,下巴搁在砖头上,哼着他自己编的调子,一本正经的吮着大拇指,流着口水。他全神贯注的瞅着地砖中间的一条裂缝。菱形砖的线条在那儿扯着鬼脸。一个小得看不清的窟窿大起来,变成群峰环绕的山谷。一条蜈蚣在蠕动,跟象一样的大。这时即使天上打雷,孩子也不会听见。
谁也不理他,他也不需要谁。甚至草毯做的船,地砖上的岩穴和怪兽都用不着。他自己的身体已经够了,够他消遣的了!他瞧着指甲,哈哈大笑,可以瞧上几个钟点。它们的面貌各各不同,象他认识的那些人。他教它们一起谈话,跳舞,或是打架。——而且身体上还有其余的部分呢!……他逐件逐件的仔细瞧过来。奇怪的东西真多啊!有的真是古怪得厉害。他看着它们,出神了。
有时他给人撞见了,就得挨一顿臭骂。
有些日子,他趁母亲转背的时候溜出屋子。先是人家追他,抓他回去;后来惯了,也让他自个儿出门,只要他不走得太远。他的家已经在城的尽头,过去差不多就是田野。只要他还看得见窗子,他总是不停的向前,一小步一小步的走得很稳,偶尔用一只脚跳着走。等到拐了弯,杂树把人家的视线挡住之后,他马上改变了办法。他停下来,吮着手指,盘算今天讲哪粧故事;他满肚子都是呢。那些故事都很相象,每个故事都有三四种讲法。他便在其中挑选。惯常他讲的是同一件故事,有时从隔天停下的地方接下去,有时从头开始,加一些变化;但只要一件极小的小事,或是偶然听到的一个字,就能使他的思想在新的线索上发展。
随时随地有的是材料。单凭一块木头或是在篱笆上断下来的树枝(要没有现成的,就折一根下来),就能玩出多少花样!那真是根神仙棒。要是又直又长的话,它便是一根矛或一把剑;随手一挥就能变出一队人马。克利斯朵夫是将军,他以身作则,跑在前面,冲上山坡去袭击。要是树枝柔软的话,便可做一条鞭子。克利斯朵夫骑着马跳过危崖绝壁。有时马滑跌了,骑马的人倒在土沟里,垂头丧气的瞧着弄脏了的手和擦破了皮的膝盖。要是那根棒很小,克利斯朵夫就做乐队指挥;他是队长,也是乐队;他指挥,同时也就唱起来;随后他对灌木林行礼:绿的树尖在风中向他点头。
他也是魔术师,大踏步的在田里走,望着天,挥着手臂。他命令云彩,“向右边去。”——但它们偏偏向左。于是他咒骂一阵,重申前令;一面偷偷的瞅着,心在胸中乱跳,看看至少有没有一小块云脤从他;但它们还是若无其事的向左。
于是他跺脚,用棍子威吓它们,气冲冲的命令它们向左:这一回它们果然听话了。他对自己的威力又高兴又骄傲。他指着花一点,吩咐它们变成金色的四轮车,象童话中所说的一样;虽然这样的事从来没实现过,但他相信只要有耐性,早晚会成功的。他找了一只蟋蟀想叫它变成一匹马:他把棍子轻轻的放在它的背上,嘴里念着咒语。蟋蟀逃了……他挡住它的去路。过了一会,他躺在地下,靠近着虫,对它望着。他忘了魔术师的角色,只把可怜的虫仰天翻着,看它扭来扭去的扯动身子,笑了出来。
他想出把一根旧绳子缚在他的魔术棍上,一本正经的丢在河里,等鱼儿来咬。他明知鱼不会咬没有饵也没有钓钩的绳,但他想它们至少会看他的面子而破一次例;他凭着无穷的自信,甚至拿条鞭子塞进街上阴沟盖的裂缝中去钓鱼。他不时拉起鞭子,非常兴奋,觉得这一回绳子可重了些,要拉起什么宝物来了,象祖父讲的那个故事一样……
玩这些游戏的时候,他常常会懵懵懂懂的出神。周围的一切都隐灭了,他不知道自己在那里做些什么,甚至把自己都忘了。这种情形来的时候总是出其不意的。或是在走路,或是在上楼,他忽然觉得一片空虚……好似什么思想都没有了。等到惊醒过来,他茫然若失,发觉自己还是在老地方,在黑魆魆的楼梯上。在几步踏级之间,他仿佛过了整整的一生。
祖父在黄昏散步的时候常常带着他一块儿去。孩子拉着老人的手在旁边急急忙忙的搬着小步。他们走着乡下的路,穿过锄松的田,闻到又香又浓的味道。蟋蟀叫着。很大的乌鸦斜蹲在路上远远的望着他们,他们一走近,就笨重的飞走了。
祖父咳了儿声。克利斯朵夫很明白这个意思。老人极想讲故事,但要孩子向他请求。克利斯朵夫立刻凑上去。他们俩很投机。老人非常喜欢孙子;有个愿意听他说话的人更使他快乐。他喜欢讲他自己从前的事,或是古今伟人的历史。那时他变得慷慨激昂;发抖的声音表示他象孩子一般的快乐连压也压不下去。他自己听得高兴极了。不幸逢到他要开口,总是找不到字儿。那是他惯有的苦闷;只要他有了高谈阔论的兴致,话就说不上来。但他事过即忘,所以永远不会灰心。
他讲着古罗马执政雷果卢斯,纪元前的日耳曼族首领阿米奴斯,也讲到德国大将律左的轻骑兵,诗人科纳,和那个想刺死拿破仑皇帝的史太勃斯。他眉飞色舞,讲着那些空前绝后的壮烈的事迹。他说出许多历史的名辞,声调那么庄严,简直没法了解;他自以为有本领使听的人在惊险关头心痒难熬,他停下来,装做要闭过气去,大声的濞鼻涕;孩子急得嗄着嗓子问:“后来呢,祖父?”那时,老人快活得心都要跳出来了。
后来克利斯朵夫大了一些,懂得了祖父的脾气,就有心装做对故事的下文满不在乎,使老人大为难过。——但眼前他是完全给祖父的魔力吸住的。听到激动的地方,他的血跑得很快。他不大了了讲的是谁,那些事发生在什么时候,不知祖父是否认识阿米奴斯,也不知雷果卢斯是否——天知道为什么缘故——上星期日他在教堂里看到的某一个人,但英勇的事迹使他和老人都骄傲得心花怒放,仿佛那些事就是他们自己做的;因为老的小的都是一样的孩子气。
克利斯朵夫不大得劲的时候,就是祖父讲到悲壮的段落,常常要插一段念念不忘的说教。那都是关于道德的教训,劝人为善的老生常谈,例如:“温良胜于强暴”,——或是“荣誉比生命更宝贵”,——或是“宁善毋恶”;——可是在他说来,意义并没这样清楚。祖父不怕年轻小子的批评,照例张大其辞,颠来倒去说着同样的话,句子也不说完全,或者是说话之间把自己也弄糊涂了,就信口胡诌,来填补思想的空隙;他还用手势加强说话的力量,而手势的意义往往和内容相反。孩子毕恭毕敬的听着,以为祖父很会说话,可是沉闷了一点。
关于那个征服过欧洲的高斯人的离奇的传说,他们俩都是喜欢常常提到的。祖父曾经认识拿破仑,差点儿和他交战。但他是赏识敌人的伟大的,他说过几十遍:他肯牺牲一条手臂,要是这样一个人物能够生在莱茵河的这一边。可是天违人意:拿破仑毕竟是法国人;于是祖父只得佩服他,和他鏖战,——就是说差点儿和拿破仑交锋。当时拿破仑离开祖父的阵地只有四十多里,祖父他们是被派去迎击的,可是那一小队人马忽然一阵慌乱,往树林里乱窜,大家一边逃一边喊:“我们上当了!”据祖父说,他徒然想收拾残兵,徒然扑在他们前面,威吓着,哭着:但他们象潮水一般把他簇拥着走,等到明天,离开战场已不知多远了,——祖父就是把溃退的地方叫做战场的。——克利斯朵夫可急于要他接讲大英雄的战功;他想着那些在世界上追奔逐北的奇迹出神了。他仿佛眼见拿破仑后面跟着无数的人,喊着爱戴他的口号,只要他举手一挥,他们便旋风似的向前追击,而敌人是永远望风而逃的。这简直是一篇童话。祖父又锦上添花的加了一些,使故事格外生色;拿破仑征服了西班牙,也差不多征脤了他最厌恶的英国。
克拉夫脱老人在热烈的叙述中,对大英雄有时不免愤愤的骂几句。原来他是激起了爱国心,而他的爱国热诚,也许在拿破仑畋北的时节比着伊哀那一役普鲁士大败的时节更高昂。他把话打断了,对着莱茵河挥舞老拳,轻蔑的吐一口唾沫,找些高贵的字来骂,——他决不有失身分的说下流话。——他把拿破仑叫作坏蛋,野兽,没有道德的人。如果祖父这种话是想培养儿童的正义感,那么得承认他并没达到目的;因为幼稚的逻辑很容易以为“如果这样的大人物没有道德,可见道德并不怎么了不起,第一还是做个大人物要紧”。可是老人万万想不到孩子会有这种念头。
他们俩都不说话了,各人凭着自己的一套想法回味那些神奇的故事,——除非祖父在路上遇见了他贵族学生的家长出来散步。那时他会老半天的停下来,深深的鞠躬,说着一大串过分的客套话。孩子听着不知怎样的脸红了。但袓父骨子里是尊重当今的权势的,尊重“成功的”人的;他那样敬爱他故事中的英雄,大概也因为他们比旁人更有成就,地位爬得更高。
天气极热的时候,老克拉夫脱坐在一株树底下,一忽儿就睡着了。克利斯朵夫坐在他旁边,挑的地方不是一堆摇摇欲坠的石子,就是一块界石,或是什么高而不方便的古怪的位置;两条小腿荡来荡去,一边哼着,一边胡思乱想。再不然他仰天躺着,看着飞跑的云,觉得它们象牛,象巨人,象帽子,象老婆婆,象广漠无垠的风景。他和它们低声谈话;
或者留神那块要被大云吞下去的小云;他怕那些跑得飞快,或是黑得有点儿蓝的云。他觉得它们在生命中占有极重要的地位,怎么祖父跟母亲都不注意呢?它们要凶起来一定是挺可怕的。幸而它们过去了,呆头呆脑的,滑稽可笑的,也不歇歇脚。孩子终于望得眼睛都花了,手脚乱动,好似要从半空中掉下来似的。他映着眼皮,有点瞌睡了。……四下里静悄悄的。树叶在阳光中轻轻颤抖,一层淡薄的水汽在空气中飘过,迷惘的苍蝇旋转飞舞,嗡嗡的闹成一片,象大风琴;促织最喜欢夏天的炎热,一劲儿的乱叫:慢慢的,一切都静下去了……树巅啄木鸟的叫声有种奇怪的音色。平原上,远远的有个乡下人在呼喝他的牛;马蹄在明晃晃的路上响着。克利斯朵夫的眼睛闭上了。在他旁边,横在沟槽里的枯枝上,有只蚂蚁爬着。他迷糊了,……几个世纪过去了。醒过来的时候,蚂蚁还没有爬完那小枝。
有时祖父睡得太久了,他的脸变得死板板的,长鼻子显得更长了,嘴巴张得很大。克利斯朵夫不大放心的望着他,生怕他的头会变成一个怪样子。他高声的唱,或者从石子堆上稀里哗啦的滚下来,想惊醒祖父。有一天,他想出把几支松针扔在他的脸上,告诉他是从树上掉下来的。老人相信了,克利斯朵夫暗里很好笑。他想再来一下;不料才举手就看见祖父眼睁睁的望着他。那真糟糕透啦:老人是讲究威严的,不答应人家跟他开玩笑,对他失敬;他们俩为此竟冷淡了一个多星期。
路愈坏,克利斯朵夫觉得愈美。每块石子的位置对他都有一种意义;而且所有石子的地位他都记得烂熟。车轮的痕迹等于地壳的变动,和道奴斯山脉差不多是一类的。屋子周围二公里以内路上的凹凸,在他脑子里清清楚楚有张图形。所以每逢他把那些沟槽改变了一下,总以为自己的重要不下于带着一队工人的工程师;当他用脚跟把一大块干泥的尖顶踩平,把旁边的山谷填满的时候,便觉得那一天并没有白过。
有时在大路上遇到一个赶着马车的乡下人,他是认识祖父的。他们便上车,坐在他旁边。这才是一步登天呢。马奔得飞快,克利斯朵夫快乐得直笑;要是遇到别的走路人,他就装出一副严肃的,若无其事的神气,好象是坐惯车子的;但他心里骄傲得不得了。祖父和赶车的人谈着话,不理会孩子。他蹲在他们两人的膝盖中间,被他们的大腿夹坏了,只坐着那么一点儿位置,往往是完全没坐到,他可已经快活之极,大声说着话,也不在乎有没有人回答。他瞧着马耳的摆动,哎唷,那些耳朵才古怪哟!它们一忽儿甩到左边,一忽儿甩到右边,一下子向前,一下子又掉在侧面,一下子又往后倒,它们四面八方都会动,而且动得那么滑稽,使他禁不住大笑。他拧着祖父要他注意。但祖父没有这种兴致,把克利斯朵夫推开,叫他别闹。克利斯朵夫细细的想了想,原来一个人长大之后,对什么都不以为奇了,那时他神通广大,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于是他也装作大人,把他的好奇心藏起去,做出漠不关心的神气。
他不作声了。车声隆隆,使他昏昏欲睡。马铃舞动:丁、镗、冬、丁。音乐在空中缭绕,老在银铃四周打转,象一群蜜蜂似的;它按着车轮的节拍,很轻快的在那里飘荡;其中藏着无数的歌曲,一支又一支的总是唱不完。克利斯朵夫觉得妙极了,中间有一支尤其美,他真想引起祖父的注意,便高声唱起来。可是他们没有留意。他便提高一个调门再唱,——接着又来一次,简直是大叫了,——于是老约翰·米希尔生了气:“喂,住嘴!你喇叭似的声音把人闹昏了!”这一下他可泄了气,满脸通红,直红到鼻尖,抱着一肚子的委屈不作声了。他痛恨这两个老糊涂,对他那种上感苍天的歌曲都不懂得高妙!他觉得他们很丑,留着八天不刮的胡子,身上有股好难闻的气味。
他望着马的影子聊以自慰。这又是一个怪现象。黑黑的牲口侧躺着在路旁飞奔。傍晚回家,它把一部分的草地遮掉了,遇到一座草堆,影子的头会爬上去,过后又回到老地方;口环变得很大,象个破皮球;耳朵又大又尖,好比一对蜡烛。难道这真的是影子吗?还是另外一种活的东西?克利斯朵夫真不愿意在一个人的时候碰到它。他决不想跟在它后面跑,象有时追着祖父的影子,立在他的头上踩几脚那样。——斜阳中的树影也是动人深思的对象,简直是横在路上的栅栏,象一些阴沉的,丑恶的幽灵,在那里说着:“别再往前走啦。”轧轧的车轴声和得得的马蹄声,也跟着反复的说:“别再走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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