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尔斯泰传(精校)第5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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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以为,托尔斯泰又说,我否定艺术与科学。我非特不否定它们,而是以它们的名义我要驱逐那些出卖殿堂的人。”
“科学与艺术和面包与水同样重要,甚至更重要……真的科学是对于天职的认识,因此是对于全人类底真正的福利的认识。真的艺术是认识天职底表白,是认识全人类底真福利底表白。”
他颂赞的人,是:“自有人类以来,在竖琴或古琴上,在言语或形象上,表现他们对着欺罔的奋斗,表现他们在奋斗中所受的痛苦,表现他们的希望善获得胜利,表现他们为了恶底胜利而绝望和为了企待未来的热情。”
于是,他描画出一个真艺术家底形象,他的辞句中充满着痛苦的与神秘的热情;
“科学与艺术底活动只有在不僭越任何权利而只认识义务的时候才有善果。因为牺牲是这种活动底原素,故才能够为人类称颂。那些以精神的劳作为他人服务的人,永远为了要完成这事业而受苦:因为唯有在痛苦与烦闷中方能产生精神的境界。牺牲与痛苦,便是思想家与艺术家底运命:因为他的目的是大众底福利。人是不幸的,他们受苦,他们死亡,我们没有时间去闲逛与作乐。思想家或艺术家从不会,如一般人素所相信的那样,留在奥令配克山底高处,他永远处于惶惑与激动中。他应当决定并说出何者能给予人类的福利,何者能拯万民于水火;他不决定,他不说出,明天也许太晚了,他自己也将死亡了……并非是在一所造成艺术家与博学者的机关中教养出来的人,(且实在说来,在那里,人们只能造成科学与艺术底破坏者;)亦非获得一纸文凭或享有俸给的人会成为一个思想家或艺术家;这是一个自愿不思索不表白他的灵魂底蕴藉,但究竟不能不表白的人:因为他是被两种无形的力量所驱使着:这是他的内在的需要与他对于人类的爱情。决没有心广体胖,自得自满的艺术家。”
这美妙的一页,在托尔斯泰底天才上不啻展开了悲剧的面目,它是在莫斯科惨状所给予他的痛苦底直接印象之下,和在认科学与艺术是造成现代一切社会的不平等与伪善的共同犯这信念中写成的。——这种信念他从此永远保持着。但他和世界底悲惨初次接触后的印象慢慢地减弱了;创痕也渐次平复了;在他以后的著作中,我们一些也找不到象这部书中的痛苦的呻吟与报复式的忿怒。无论何处也找不到这个以自己的鲜血来创造艺术家底宣道,这种牺牲,与痛苦底激动,说这是“思想家底宿命”,这种对于歌德式的艺术至上主义底痛恶。在以后批评艺术的著作中,他是以文学的观点,而没有那么浓厚的神秘色彩来讨论了,在此,艺术问题是和这人类底悲惨底背景分离了,这惨状一向是使托尔斯泰想起了便要狂乱,如他看了夜间栖留所的那天晚上回到家里便绝望地哭泣叫喊一般。
这不是说他的带有教育意味的作品有时会变得冷酷的。冷酷,于他是不可能的。直到他逝世为止,他永远是写给法德信中的人物:
“如果人们不爱他的人群,即是最卑微的,也应当痛骂他们,痛骂到使上天也为之脸红耳赤,或嘲笑他们使他们肚子也为之气破。”
在他关于艺术的著作中,他便实践他的主张。否定的部分——谩骂与讥讽——是那么激烈,以至艺术家们只看到他的谩骂与讥讽。他也过分猛烈地攻击他们的迷信与敏感,以至他们把他认做不独是他们的艺术之敌,而且是一切艺术之敌。但托尔斯泰底批评,是永远紧接着建设的。他从来不为破坏而破坏,而是为建设而破坏。且在他谦虚的性格中,他从不自命建立什么新的东西;他只是防卫艺术,防卫它不使一般假的艺术家去利用它,损害它的荣誉。一八八七年,在他那著名的《艺术批评》问世以前十年,他写信给我道:
“真的科学与真的艺术曾经存在,且将永远存在。这是不能且亦不用争议的。今日一切的罪恶是由于一般自命为文明人,——他们旁边还有学者与艺术家——实际上都是如僧侣一样的特权阶级之故。这个阶级却具有一切阶级底缺点。它把社会上的原则降低着来迁就它本身的组织。在我们的世界上所称为科学与艺术的只是一场大骗局,一种大迷信,为我们脱出了教会底古旧迷信后会堕入的新迷信。要认清我们所应趱奔的道路,必得从头开始,一一必得把使我觉得温暖但遮掩我的视线的风帽推开。诱惑力是很大的。或是我们生下来便会受着诱惑的,或者我们一级一级爬上阶梯;于是我们处于享有特权的人群中,处于文明,或如德国人所说的文化底僧侣群中了。我们应当,好似对于婆罗门教或基督教教士一样,应当有极大的真诚与对于真理的热爱,才能把保障我们的特权底原则重新加以审核。但一个严正的人,在提出人生问题时,决不能犹豫。为具有明察秋毫的目光起见,他应当摆脱他的迷信,虽然这迷信于他的地位是有利的。这是必不可少的条件……没有迷信。使自己处在一个儿童般的境地中,或如笛卡儿一样的尊重理智……”
这权利阶级所享受的现代艺术底迷信,这“大骗局”,被托尔斯泰在他的《艺术论》中揭发了。用严厉的辞句,他抉发它的可笑,贫弱,虚伪,根本的堕落。他排斥已成的一切。他对于这种破坏工作感有如儿童毁坏他的玩具,一般的喜悦。这批评全部充满着调笑的气氛,但也含有许多偏狂的见解,这是战争。托尔斯泰使用种种武器随意乱击,并不稍加注意他所抨击的对象底真面目。往往,有如在一切战争中所发生的那样,他攻击他其实应该加以卫护的人物,如:易卜生或贝多芬。这是因为他过于激动了,在动作之前没有相当的时间去思索,也因为他的热情使他对于他的理由底弱点,完全盲目,且也——我们应当说——因为他的艺术修养不充分之故。
在他关于文学方面的浏览之外,他还能认识什么现代艺术?他看到些什么绘画,他能听到些什么欧罗巴音乐,这位乡绅,四分之三的生活都消磨在莫斯科近郊底乡村中,自一八六○年后没有来过欧洲;——且除了唯一使他感到兴趣的学校之外,他还看到些什么?——关于绘画,他完全摭拾些道听途说的话,毫无秩序的引述,他所认为颓废的,有毕维斯(Puvis
de
Chavanne),玛奈(Manet),莫奈(Mo-ne
t),鲍格冷(Bocklin),史多克(Stuck),克林裘(Klinger),他为了他们所表现的善良的情操而佩服的,有于勒·勃勒东(Jules
Breton),莱尔弥德(Lhermitte),但他蔑视弥盖朗琪罗,且在描写心灵的画家中,亦从未提及项勃朗(
Rem-brandt)。——关于音乐,他比较更能感觉,但亦并不认识:他只留在他童年底印象中,只知道在一八四○年时代已经成了古典派的作家,此后的作家他一些不知道了(除了却各夫斯基,他的音乐使他哭泣);他把勃拉姆斯(Brahms)与李查·史脱洛斯(Richard
Strauss)同样加以排斥,他竟教训贝多芬,而在批判华葛耐时,只听到一次《西葛弗烈特》(Siegfried)便自以为认识了他全部,且他去听《西葛弗烈特》,还是在上演开始后进场而在第二幕中间已经退出的。——关于文学的知识,当然较为丰富。但不知由于何种奇特的错误,他竟避免去批判他认识最真切的俄国作家,而居然去向外国诗人宣道,他们的思想和他的原来相差极远,他们的作品也只被他藐视地随手翻过一遍!
他的武断更随了年龄而增长。他甚至写了一整部的书以证明莎士比亚“不是一个艺术家”。
“他可以成为任何角色;但他不是一个艺术家。”
这种肯定真堪佩服!托尔斯泰不怀疑。他不肯讨论。他握有真理。他会和你说:
“第九交响乐是一件分离人群的作品。”
或:
“除了罢哈(Bach)底著名的小提琴调与晓邦(Chopin)底E调夜曲,及在罕顿(Haydn),莫札尔德(Mozart),舒倍尔脱(Schubert),贝多芬,晓邦等底作品中选出的十几件作品,——且也不过这些作品中的一部分——之外,其他的一切都应该排斥与蔑视,如对付分离人群的艺术一般。”
或:
“我将证明莎士比亚简直不能称为一个第四流的作家。且在描写人性的一点上,他是完全无能的。”
不论世界上其他的人类都不赞同他的意见,可不能阻止他,正是相反!
“我的见解,他高傲地写道,是和欧洲一切对于莎士比亚底见解不同的。”
在他对于谎言底纠缠中,他到处感觉到有谎言;而一种愈是普遍地流行的思念,他愈要加以攻击;他不相信,他猜疑,如他说起莎士比亚底光荣的时候,说:“这是人类永远会感受的一种传染病式的影响。中世纪底十字军,相信妖术,追求方士炼丹之术都是的。人类只有在摆脱之后才能看到他们感染影响时的疯狂。因了报纸底发达,这些传染病更为猖獗。”——他还把“特莱斐事件”(Affaire
Dreyfus)作为这种传染病底最近的例子。他,这一切不公平底仇敌,一切被压迫者底防卫者,他讲起这大事件时竟带着一种轻蔑的淡漠之情。这个显明的例子,可以证明,他矫枉过正的态度把他对于谎言的痛恨与指斥“精神传染病”的本能,一直推到何等极端的地步。他自己亦知道,可无法克制。人类道德底背面,不可思议的盲目,使这个洞察心魂的明眼人,这个热情的唤引者,把《李尔王》当作“拙劣的作品”。把高傲的高特丽亚(Cordelia-李尔王底女儿,一个模范的孝女——译者注)当作“毫无个性的人物”。
但也得承认他很明白地看到莎士比亚底若干缺点,为我们不能真诚地说出的;例如,诗句底雕琢,笼统地应用于一切人物的,热情底倾诉,英雄主义,单纯质朴。我完全懂得,托尔斯泰在一切作家中是最少文学家气质的人,故他对于文人中最有天才的人底艺术,自然没有多少好感。但他为何要耗费时间去讲人家所不能懂得的事物?而且批判对于你完全不相干的世界又有什么价值?
如果我们要在这些批判中去探寻那些外国文学底门径,那么这些批判是毫无价值的。如果我们要在其中探寻托尔斯泰底艺术宝钥,那么,它的价值是无可估计的。我们不能向一个创造的天才要求大公无私的批评。当华葛耐,托尔斯泰在谈起贝多芬与莎士比亚时,他们所谈的并非是贝多芬与莎士比亚,而是他们自身,他们在发表自己的理想。他们简直不试着骗我们。批判莎士比亚时,托尔斯泰并不使自己成为“客观”。他正责备莎士比亚底客观的艺术。《战争与和平》底作者,无人格性的艺术底大师,对于那些德国批评家,在歌德之后发见了莎士比亚,发见了“艺术应当是客观的,即是应当在一切道德价值之外去表现故事,——这是否定以宗教为目的底艺术。”这种理论的人,似乎还轻蔑得不够。
因此托尔斯泰是站在信仰底高峰宣布他的艺术批判,在他的批评中,不必寻觅任何个人的成见。他并不把自己作为一种模范;他对于自己的作品和对于别人底作品同样毫无怜惜。那么,他愿望什么,他所提议的宗教理想对于艺术又有什么价值?
这理想是美妙的。“宗教艺术”这名辞,在含义底广博上容易令人误会。其实,托尔斯泰并没限制艺术,而是把艺术扩大了。艺术,他说,到处皆是。
“艺术参透我们全部的生活,我们所称为艺术的:戏剧,音乐会,书籍,展览会,只是极微小的部分而已。我们的生活充满了各色各种的艺术表白,自儿童底游戏直至宗教仪式。艺术与言语是人类进步底两大机能。一是沟通心灵的,一是交换思想的。如果其中有一个误入歧途,社会便要发生病态。今日底艺术即已走入了歧途。”
自文艺复兴以来,我们再不能谈起基督教诸国底一种艺术。各阶级是互相分离了。富人,享有特权者,僭越了艺术底专利权;他们依了自己的欢喜,立下艺术底水准。在远离穷人的时候,艺术变得贫弱了。
“不靠工作而生活的人所感到的种种情操,较之工作的人所感到的情操要狭隘得多。现代社会底情操可以概括为三:骄傲,肉感,生活底困倦。这三种情操及其分枝,差不多造成了富人阶级底全部艺术题材。”
它使世界腐化,使民众颓废。助长淫欲,它成为实现人类福利底最大障碍。而且它也没有真正的美,不自然,不真诚,——是一种造作的,肉的艺术。
在这些美学者底谎言与富人底消遗品前面,我们来建立起活的,人间的,联合人类,联合阶级,团结国家的艺术。过去便有光荣的榜样。
“我们所认为最崇高的艺术:永远为大多数的人类懂得并爱好的,创世纪底史诗,福音书底寓言,传说,童话,民间歌谣。”
最伟大的艺术是传达时代底宗教意识的作品。在此不要以为是一种教会底主义。“每个社会有一种对于人生底宗教观:这是整个社会都向往的一种幸福底理想。”大家都有一种情操,不论感觉得明显些或暗晦些;若干前锋的人便明白确切地表现出来。
“永远有一种宗教意识。这是河床。”
我们这时代底宗教意识,是对于由人类友爱造成的幸福的企望。只有为了这种结合而工作的才是真正的艺术。最崇高的艺术,是以爱底力量来直接完成这事业的艺术。但以愤激与轻蔑的手段攻击一切反博爱原则的事物,也是一种参加这事业的艺术。例如,狄根司底小说,杜斯退益夫斯基底作品,嚣俄底《悲惨人物》,米勒底绘画。即是不达到这高峰的,一切以同情与真理来表现日常生活的艺术亦能促进人类底团结。例如邓几枭脱(Don
Quichotte),与莫利哀底戏剧。当然,这最后一种艺术往往因为它的过于琐碎的写实主义与题材底贫弱而犯有错误,“如果我们把它和古代的模范,如《约瑟行述》来相比的时候。”过于真切的枝节会妨害作品,使它不能成为普遍的。
“现代作品常为写实主义所累,我们更应当指斥这艺术上狭隘的情调。”
这样,托尔斯泰毫无犹豫地批判他自己的天才底要素。对于他,把他自己整个地为了未来而牺牲,使他自己什么也不再存留,也是毫无关系的。
“未来的艺术定不会承继现在的艺术,它将建筑于别的基础之上。它将不复是一个阶级底所有物。艺术不是一种技艺,它是真实情操底表白。可是,艺术家唯有不孤独,唯有度着人类自然生活的时候,才能感到真实的情操。故凡受到人生底庇护的人,在创造上,是处于最坏的环境中。”
在将来,“将是一切有天职的人成为艺术家的。”
“由于初级学校中便有音乐与绘画底课程和文法同时教授儿童”,使大家都有达到艺术活动的机会。而且,艺术更不用复杂的技巧,如现在这样,它将走上简洁,单纯,明白的路,这是古典的,健全的,荷马的艺术底要素。在这线条明净的艺术中表现这普遍的情操,将是何等的美妙!为了千万的人类去写一篇童话或一曲歌,画一幅像,比较写一部小说或交响乐重要而且难得多。这是一片广大的,几乎还是未经开发的园地。由于这些作品,人类将懂得友爱的团结底幸福。
“艺术应当铲除强暴,而且唯有它才能做到。它的使命是要使天国,即爱,来统治一切。”
我们之中谁又不赞同这些慷慨的言辞呢?且谁又不看到,含有多少理想与稚气的托尔斯泰底观念,是生动的与丰富的!是的,我们的艺术,全部只是一个阶级底表白,在这一个国家与别一个国家底界域上,又分化为若干敌对的领土。在欧洲没有一个艺术家底心魂能实现各种党派各个种族底团结。在我们的时代,最普遍的,即是托尔斯泰底心魂。在他的心灵上,我们相爱了,一切阶级一切民族中的人都联合一致了。他,如我们一样,体味过了这伟大的爱,再不能以欧洲狭小团体底艺术所给予我们的人类伟大心魂底残余为满足了。
十四
最美的理论只有在作品中表现出来时才有价值。对于托尔斯泰,理论与创作永远是相连的,有如信仰与行动一般。正当他构成他的艺术批评时,他同时拿出他所希求的新艺术底模型。这模型包括两种艺术形式,一是崇高的,一是通俗的,在最富人间性的意义上,都是“宗教的”,——一一是努力以爱情来团结人类,一是对爱情底仇敌宣战。他写成了下列几部杰作;《伊凡·伊列区之死》(一八八四——八六),《民间故事与童话》(一八八一——八六),《黑暗底力量》(一八八六),《克莱采朔拿大》(一八八九),和《主与仆》(一八九五)。这一个艺术时期彷如一座有两个塔尖的大寺,一个象征永恒的爱,一个象征世间底仇恨;在这个时间底终极与最高峰诞生了《复活》(一八九九)。
这一切作品,在新的艺术性格上,都和以前的大不相同。托尔斯泰不特对于艺术底目的,且对于艺术底形式也改变了见解。在《我们应当做什么?》或《莎士比亚论》中,我们读到他所说的趣味与表现底原则觉得奇怪。它们大半都和他以前的大作抵触的。“清楚,质朴,含蓄”,我们在《我们应当做什么?》中读到这些标语。他蔑视一切物质的效果,批斥细磨细琢的写实主义。——在《莎士比亚论》中,他又发表关于完美与节度底纯古典派的理想。“没有节度观念,没有真正的艺术家。”——而在他的新作品中,即使这老人不能把他自己,把他的分析天才与天生的犷野完全抹煞,(在若干方面,这些天禀反而更明显,)但线条变得更明显更强烈,心魂蓄藏着更多的曲折,内心变化更为集中,宛如一头被囚的动物集中力量准备飞腾一一般,更为普遍的感情从一种固有色彩的写实主义与短时间的枝节中解脱出来,末了,他的言语也更富形象,更有韵味,令人感到大地的气息:总之他的艺术是深深地改变了。
他对于民众底爱情,好久以来已使他体昧通俗言语之美。童时他受过行乞说书者所讲的故事底熏陶。成人而变了名作家之后,他在和乡人的谈话中感到一种艺术的乐趣。
“这些人,以后他和保尔·鲍阿伊哀说,是创造的名手。当我从前和他们,或和这些背了粮袋在我们田野中乱跑的流浪者谈话时,我曾把为我是第一次昕到的言辞,为我们现代文学语言所遗忘,但老是为若干古老的俄国乡间所铸造出来的言辞,详细记录下来……是啊,言语底天才存在于这等人身上……”
他对于这种语言底感觉更为敏锐,尤其因为他的思想没有被文学窒息。远离着城市,混在乡人中间过生活,久而久之,他思想的方式渐渐变得如农人一般。他和他们一样,具有冗长的辩证法,理解力进行极缓,有时混杂着令人不快的激动,老是重复说尽人皆知的事情,而且用了同样的语句。
但这些却是民间语言底缺陷而非长处。只是年深月久之后,他才领会到其中隐藏着的天才,如生动的形象,狂放的诗情,传说式的智慧。自《战争与和平》那时代始,他已在受着它的影响。一八七二年三月,他写信给史脱拉高夫(Strakov)说:
“我改变了我的语言与文体。民众底语言具有表现诗人所能说的一切的声音。它是诗歌上最好的调节器。即使人们要说什么过分或夸大的话,这种语言也不能容受。不象我们的文学语言般没有骨干,可以随心所欲地受人支配,完全是舞文弄墨的事情。”
他不独在风格上采取民众语言底模型;他的许多感应亦是受它之赐。一八七七年,一个流浪的说书者到伊阿斯拿耶·波里阿那来,托尔斯泰把他所讲的故事记录了好几桩。如几年之后托尔斯泰所发表的最美的《民间故事与童话》中《人靠了什么生活》与《三老人》两篇即是渊源于此。
近代艺术中独一无二之作。比艺术更崇高的作品;在读它的时候,谁还想起文学这东西?福音书底精神,同胞一般的人类底贞洁的爱,更杂着民间智慧(Sagesse
populaire)底微笑般的欢悦,单纯,质朴,明净,无可磨灭的心底慈悲,——和有时那么自然地照耀着作品的超自然的光彩!在一道金光中它笼罩着一个中心人物爱里赛老人,或是鞋匠马丁,——那个从与地一样平的天窗中看见行人底脚和上帝装着穷人去访问他的人。这些故事,除了福音书中的寓言之外,更杂有东方传说底香味,如他童时起便爱好的《天方夜谭》中的。有时是一道神怪的光芒闪耀着,使故事具有骇人的伟大。有如《农奴巴各》,拚命收买土地,收买在一天中所走到的全部土地。而他在走到的时候死了。
“在山岗上,Starschina坐在地下,看他奔跑。巴各倒下了。
——‘啊!勇敢的人,壮士,你获得了许多土地。’
Starschina站起,把一把铲掷给巴各底仆人!
——‘哦,把他瘗埋罢。’
仆人一个子,为巴各掘了一个墓穴,恰如他从头到脚的长度,——他把他瘗了。”
这些故事,在诗的气氛中,几都含有福音书中的道德教训,关于退让与宽恕的:
“不要报复得罪你的人。”
“不要抵抗损害你的人。”
“报复是属于我的,”上帝说。
无论何处,结论永远是爱。愿建立一种为一切人类的艺术底托尔斯泰一下子获得了普遍性。在全世界,他的作品获得永无终止的成功:因为它从艺术底一切朽腐的原子中升化出来;在此只有永恒。《黑暗底力量》一书,并不建筑于心底严肃的单纯的基础上;它绝无这种口实:这是另外的一方面。一面是神明的博爱之梦。一面是残酷的现实。在读这部戏剧时,我们可以看到托尔斯泰是否果能把民众理想化而揭穿真理!
托尔斯泰在他大半的戏剧试作中是那么笨拙,在此却达到了指挥如意的境界。性格与行动布置得颇为自然:刚愎自用的尼基太(Nikita),亚尼茜亚(Anissia)底狂乱与纵欲的热情,老玛德莱娜(Matrena)底无耻的纯朴,养成她儿子底奸情,老阿金(Akim)底圣洁,——不啻是一个外似可笑而内是神明的人。——接着是尼基太底溃灭,并不凶恶的弱者,虽然自己努力要悬崖勒马,但终于被他的母与妻诱入堕落与犯罪之途。
“农奴是不值钱的。但她们这些野兽!什么都不怕……你们,其他的姊妹们,你们是几千几万的俄国人,而你们竟如土龙一样盲目,你们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农奴他至少还能在酒店里,或者在牢狱里——谁知道?——军营里学习什么东西,可是野兽……什么?她什么也不看见,不听得。她如何生长,便如何死去。完了……她们如一群盲目的小犬,东奔西窜,只把头往垃圾堆里乱撞。她们只知道她们愚蠢的歌曲:‘呜——呜!呜——呜!’什么!……呜——呜?她们不知道。”
以后是谋害新生婴儿的可怕的一场。尼基太不愿杀口但亚尼茜亚,为了他而谋害了她的丈夫的女人,她的神经一直为了这件罪案而拗执着痛苦着,她变得如野兽一般,发疯了,威吓着要告发他;她喊道;
“至少,我不复是孤独的了。他也将是一个杀人犯。让他知道什么叫做凶犯!”
尼基太在两块木板中把孩子压死。在他犯罪的中间,他吓呆了,逃,他威吓着要杀亚尼茜亚与他的母亲,他嚎啕,他哀求:
“我的小母亲,我不能再支持下去了!”
他以为听见了被压死的孩子底叫喊。
“我逃到哪里去?”
这是莎士比亚式的场面。——没有上一场那样的犷野,但更惨痛的,是小女孩与老仆底对话。他们在夜里听到,猜到在外面展演的惨案。
末了是自愿的惩罚。尼基太,由他的父亲阿金陪着,赤着足,走入一个正在举行结婚礼的人群中。他跪着,他向全体请求宽恕,他自己供认他的罪状。老人阿金用痛苦的目光注视着他鼓励他:
“上帝!噢!他在这里,上帝!”
这部剧作所以具有一种特殊的艺术韵味者,更因为它采用乡人底语言。
“我搜遍我的笔记夹以写成《黑暗底力量》,”这是托尔斯泰和保尔·鲍阿依哀所说的话。
这些突兀的形象,完全是从俄国民众底讽刺与抒情的灵魂中涌现出来的,自有一种强烈鲜明的色彩,使一切文学的形象都为之黯然无色。我们感到作者在艺术家身分上,以记录这些表白与思想为乐,可笑之处也没有逃过他的手法;而在热情的使徒身分上,却在为了灵魂底黑暗而痛惜。
在观察着民众,从高处放一道光彩透破他们的黑夜的时候,托尔斯泰对于资产与中产阶级底更黑暗的长夜,又写了两部悲壮的小说。我们可以感到,在这时代,戏剧底形式统制着他的艺术思想。《伊凡·伊列区之死》与《克莱采朔拿大》两部小说都是紧凑的,集中的内心悲剧;在《克莱采朔拿大》中,又是悲剧底主人翁自己讲述的。
《伊凡·伊列区之死)》(一八八四——八六)是激动法国民众最剧烈的俄国作品之一。本书之首,我曾说过我亲自见到法国外省的中产者,平日最不关心艺术的人对于这部作品也受着极大的感动。这是因为这部作品是以骇人的写实手腕,描写这些中等人物中的一个典型,尽职的公务员,没有宗教,没有理想,差不多也没有思想,埋没在他的职务中,在他的机械生活中,直到临死的时光方才懔然发觉自己虚度了一世。伊凡·伊列区(lvan
Iliitch)是一八八○年时代底欧洲中产阶级底代表,他们读着左拉(Emile
Zola)底作品,听着撒拉·裴娜(Sarah
Bernhardt)底演唱,毫无信仰,甚至也不是非宗教者:因为他们既不愿费心去信仰,也不愿费心去不信仰,——他们从来不想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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