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勒斯四部曲(校对)第119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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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答说:
“我研究了民族国家的概念。”
“你记不记得书的作者?”
“费德里克·查波德。”
“我们听听你看懂了多少。”
他仔细地听我讲了几分钟,忽然间就让我停了下来,让我感觉到自己说了很多蠢话。
我哭了很长时间,觉得因为轻率,我亲手丢掉了自己的前途。然后我想:我这么绝望是很愚蠢的,我知道自己从来都不是真的出色。莉拉才是真的出色,尼诺也是真的出色。我只是虚荣而已,现在好了,我受到了惩罚。
但实际上,后来我通过了考试。我将会拥有一个自己的房间,一张自己的床,不用晚上搭起来,早上又拆掉,还有一张写字台和所有我需要的书籍。我——埃莱娜·格雷科,一个门房的女儿,在十九岁的时候,终于要摆脱这个城区了,我要离开那不勒斯了,一个人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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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离开前的几天,我才开始了匆忙的准备,带上了几件破衣服,很少的几本书。我母亲满怀怨气地说了一通:“假如你赚到钱,就通过邮局给我们汇回来。唉——!现在谁帮你几个弟弟做作业啊?你走了,他们学习会退步的。你走吧!赶紧走,谁在乎呢。我一直都知道,你老觉得你要比我强,比所有人强。”接着是我父亲夸大其词、充满愁苦的话:“我这里疼,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你到爸爸跟前来,莱农!等你回来的时候,不知道爸爸我是不是还活着。”我的弟弟妹妹们一个劲儿地问我:“假如我们去找你,我们能不能住在你那里,能不能和你一起吃饭?”最后帕斯卡莱跟我说:“你要小心一点儿,不要只顾学习,都忘了自己的身份,莱农!你要记住自己的出身和立场。”还有卡门,她精神很脆弱,她还没有从她母亲的死讯中缓过来,她和我打了个招呼,忽然就哭了起来。阿方索也来了,他很震惊地低声说:“我就知道你会继续学习。”然后是安东尼奥,他根本不听我说什么,要去哪里,要去做什么,而是重复了好几次:“现在我感觉很好,莱农!一切都过去了,都是当兵害的,我现在好了。”然后是恩佐,他只是抓起我的手用力地握了一下,让我痛了好几天。最后是艾达,她只是问我:“你有没有告诉莉拉?你有没有告诉她?”我微笑了一下,她又说:“你跟她说说吧,否则她一定会气死的。”
我想象着,阿方索已经告诉了莉拉我要去比萨上大学的事,或者是卡门,或者是她丈夫会告诉她,因为艾达一定会跟斯特凡诺说这事儿。假如她没有主动来祝贺我,我想那一定是因为这则消息让她很不安。从另一个方面来说,就算她什么也不知道,已经有一年多了,我们见面了也只是稍微打个招呼,我现在专门为这件事去找她,肯定显得不合时宜。我不想当面告诉她我的好运。因此我把这个问题放在一边,致力于完成出发前要做的最后几件事。我给内拉写了一封信,跟她讲了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我问她要了奥利维耶罗老师的地址,我想告诉老师这个好消息。我去拜访了我父亲的一个表弟,他答应我要给我一个旧行李箱,然后在我当过家教的几家走了一圈,把最后的一些课时费收了回来。
我觉得这也是我告别那不勒斯的一个机会。我穿过了加里波第大街,走上了法院路,来到了但丁广场,然后坐了一辆公共汽车。我去了伍美罗,先是在斯卡拉蒂街上走了一圈,又去了桑塔雷拉,最后,我坐缆车到了阿梅德奥广场。我那些学生的母亲们都觉得很遗憾,对我有些恋恋不舍,除了给我上课的钱,她们还请我喝咖啡,几乎都送了一份礼物给我。那一天的行程结束时,我发现自己距离马尔蒂里广场很近。
我走上了费兰杰里路,我不确信自己要做什么。我想起鞋店开张时的情景:莉拉穿得非常阔气,但她内心还是非常不安,她担心自己没有从根本上改变,还是和那个富人区的姑娘们不一样,没有她们精致。我想,现在我真的发生了改变,虽然我一直穿着那些破破烂烂的衣服,但我有了高中毕业证,我正要去比萨上大学。我不是表面发生了变化,而是根本上发生了变化,自然,很快表面也会发生变化,而且不仅仅是表面的变化。
那样的想法让我觉得非常高兴。我在眼镜店橱窗门口停了下来,研究了陈列的镜架。是的,我应该换一副眼镜,我现在戴的这副眼镜挡住了我的脸,我需要一副更加轻便的镜框。我看到了一副圆形镜架,比较纤细,镜片很大。我会把头发盘上去,我会学着化妆。我离开眼镜店的橱窗,来到了马尔蒂里广场。
那时候,很多家商店的卷帘门都放下来了,索拉拉鞋店的卷帘门落下来了四分之三。我看了看四周。我根本不知道莉拉现在的习惯,一点儿也不知道。她在新肉食店上班的时候,尽管她家离店铺就几步路,但她不会回家吃饭,她会待在店里和卡门吃点儿东西,或者我有时候放学后会去找她,她和我聊几句。现在她在马尔蒂里广场上班,就更不可能回家吃午饭了,太麻烦了,而且时间也不够。也许她现在在某个餐吧里,也许由鞋店的售货员陪伴着,正在海上散步,或者她正在店里休息。我抬起手,拍了拍卷帘门,没有人回答,我又敲了敲门,还是没有人回应。我叫了几声,听见里面有脚步声。莉拉的声音问:
“谁啊?”
“埃莱娜。”
“莱农!”我听见她喊了一声。
她把卷帘门拉了上去,出现在我面前,我已经有很长时间都没有看到过她了,即便连远远望见她的影子也没有,我觉得她变了。她身上穿着一件白衬衣,一条蓝色的紧身裙子,她的发型和妆容都像往常一样精致。但她的脸好像变宽变平了,我觉得她的整个身体也变宽变平了。她把我拉了进去,然后放下了卷帘门。商店里灯火通明,富丽堂皇,里面的陈设都变了,真的不再像一家鞋店,而更像一个沙龙。她说了一句发自肺腑的话:“莱农,你遇到了一件大好事呀,我真高兴你过来跟我告别。”她当然是知道比萨学院的事情了,我觉得她是真诚的。她紧紧拥抱了我,在我脸颊上亲了两下,眼睛里全是泪水,她不停地说:“我真是太高兴了。”然后,她对着厕所门喊了一句:
“出来吧!尼诺,你可以出来了,是莱农。”
我感觉自己喘不过气来:洗手间的门开了,尼诺真的出现了,还是他通常的样子,低着头,手放在口袋里。他的表情很紧张。“你好。”他低声说。我不知道对他说些什么,就伸出了手,他有气无力地握了一下。莉拉这时候用短短几句话,简明扼要地跟我说了一些非常重要的事情:他们偷偷见面,几乎有一年了,为了我好,她决定不再把我卷入这场混乱的欺骗之中,因为假如他们被发现了,那我也要倒霉。现在她已经怀孕两个月了,她要把所有的事情跟斯特凡诺坦白,她想离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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莉拉用一种我熟悉的语气在说话,就是那种非常决绝的语气,排除了感情色彩,她只是很快地陈述了事实,几乎是带着一种鄙夷的语气,就好像她很担心:假如她的声音有一丝颤抖,或者下嘴唇按捺不住地抖动,每件事情都会决堤泛滥,会让她失措崩溃。尼诺低着头坐在沙发上,他最多只是点点头,表示认可。他们一直手拉着手。
她说他们心惊胆战地在这鞋店里会面,最后的结果是,她做了尿检,发现自己怀孕了,现在他们要做一个决断,不能再像这样下去了。她和尼诺需要自己的房子,自己的生活。她想和他一起分享友谊、书籍、讲座、电影、剧院和音乐。“我再也受不了了,”她说,“我们要生活在一起。”她已经攒了一笔钱,正在打算在弗莱格雷区租一套房子,每个月租金两万里拉,他们会在那里住下来,等着孩子出世。
怎么能这样?没有工作?尼诺还得学习?我忍不住说了一句:
“离开斯特凡诺有什么必要呢?你很擅长说谎,你已经对他说了那么多谎,你可以继续的。”
她眯着眼睛看着我,她明显地感觉到,在我作为朋友的好心的建议之下掩藏的讽刺、敌意和鄙视。她也看到尼诺忽然抬起了头,他的嘴唇半闭,欲言又止,好像要说什么,但为了避免争执,没有说出来。她回答说:
“说谎是为了避免挨打,但是现在我宁可被杀死,也不愿意这样下去了。”
和他们告别时,我祝愿他们一切都好,为了自己好,我希望再不要见到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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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萨高等师范的那些年对于我来说非常重要,但对于我和莉拉之间的友谊毫无助益。我满怀羞怯、缩头缩尾地来到了大学。我意识到我所说的意大利语是一种书面意大利语,听起来简直正式得有些可笑,尤其是在我说出一长串精心构思的复句,却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汇的时候,我会在句子里夹杂那不勒斯方言,我开始非常努力地纠正自己。我根本不了解,或者说对于言谈举止的教养了解得太少:我说话声音太大,吃饭时会吧唧嘴。看到别人不自在的反应,我不得不控制我自己。我急切地想要表现出我的热情和友好,但我有时候会打断别人的谈话,说一些和自己无关的事情,说一些过于隐秘的事情,我需要学会客气,但要保持距离。有一次,我问了一位罗马姑娘一个问题,她模仿我的语气来回答,后来大家都笑了。我觉得很受伤,但我也假装笑了,用那不勒斯方言腔调回应了一下,就好像是在自嘲。
在最初几个星期,我一直都想离开那里,想回家去,回到我习惯的那种朴素平凡的生活中去,我一直在做思想斗争,内心很挣扎。但很快,我的谦卑慢慢让我变得突出,那些女生、男生、校工和老师都开始喜欢我。表面上看来,这事轻而易举、自然而然,但我花费了多少心思我自己最清楚。我学会了控制自己的声音和动作,我学会了遵循那些写在书上或者约定俗成的行为规则,我尽量掩盖了我的那不勒斯口音。而且,我让每一个人都看到我很出色、值得尊敬,但我从来都不会用高傲的语气说话,我对自己的无知进行自嘲,考试成绩优异时,我自己还假装很惊异。我尽量避免树敌,当女生中有人对我表示出敌意,我就会把目标对准她,我会对她非常客气殷勤,同时也很老练得体,直到让她改变了态度,很友好地来找我,但我也不会改变态度。我在老师面前也是一样,当然在他们面前,我更加小心翼翼,目的还是一样:我要获取他们的欣赏和喜爱。于是,我总是神情专注、微笑甜美地出现在那些最严厉、最棘手的老师面前。
我按时参加考试,学习时还是采用那种严格的自我要求和自我约束。我太害怕考试成绩不好,让我失去我费尽心机得到的“人间天堂”——我自己的空间、我自己的床、我自己的写字台、我自己的椅子、我自己的书,书——很多书。在这个和那不勒斯的破败城区截然相反的城市,周围那些学习的人,会很乐意和我谈论他们学习的东西。我一直都极端努力地学习,这使得老师从来都没给过我低于满分三十分的分数。在短短一年里,我成了这所大学里最有前途的学生之一,就是走在路上,有人会友好地和你打招呼的那种学生,我会很客气地和他们打招呼。
在我的大学生涯中,有两个非常艰难的时刻,都发生在刚开始的几个月里。那个罗马来的女生嘲笑了我的口音,有一天早上她污蔑了我,她当着很多其他女生的面,说她包里的钱没有了,让我要么马上还给她,要么她就去校长那里告发我。我明白,这种时候我不能一笑了之,我狠狠地甩给她一个耳光,然后用方言破口大骂。所有人都吓傻了,我被认为是那种好脾气的人,我的反应让她们感觉很突然。那个罗马的女生没有说话,她堵住流血的鼻子,她的一个朋友陪她去了洗手间。过了几个小时,她们两个一起来找我,那个说我偷了钱的女生向我道歉,说钱找到了。我拥抱了她,我说她的道歉很诚恳,我接受了,我当时真是那么想的。在我生长的那个环境里,我学到的是,如果真做错什么事情,也不要道歉。
另一次是参加圣诞节前的联欢晚会。那是一场新生舞会,大家都要去。女生们一直在谈论这个问题。到时候,骑士广场上的所有男生都会来,那将是一个近乎伟大的时刻,会让大学里男生和女生相识。让我郁闷的是,我没有什么像样的衣服可穿。那年秋天很冷,雪下得很早。我觉得雪很迷人,但我很快发现,路上结冰是一件非常烦人的事情,如果没有戴手套双手会被冻得发麻,脚上会长冻疮。我的衣柜里有两件冬天穿的衣服,一件是我母亲两年前给我做的,一件是我从姑姑那里继承过来的旧大衣,还有我自己编织的一条蓝色披肩。我只有一双鞋子,是中跟的,已经换过好几次底了。我很烦恼,像那样的晚会,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要不要向我的同学借一件衣服?为了那场晚会,她们中的大部分人都在定做衣服,假如我穿上日常的衣服,很可能会很没有面子。但在和莉拉经历了那些事之后,我无法忍受自己穿上其他人的衣服却发现根本不合适我。
我可以假装生病吗?我想逃避,但又觉得如果那样我一定会很痛苦,我身体好好的,非常渴望参加那场舞会,就像娜塔西亚要去和安德烈王子或者库拉金王子跳舞,但是我却不得不一个人待在宿舍里,盯着天花板,听着外面传来的音乐,还有人们聊天和欢笑的声音。最后我做出了一个选择,一个可能会让我丢脸的选择,但我确信自己不会后悔。我洗了洗头发,把头发扎起来,涂了口红,穿上了我仅有的两件衣服中的一件,带上唯一一件起眼的东西——我的蓝披肩。
我去参加舞会了,刚开始我很不自在。我的着装并非没有一点好处,起码这样不会激起别人的嫉妒,反而会让别人有愧疚感,给了我更多的照顾。有好几个我认识的女生都好心地给我作伴,男孩子也经常请我跳舞,让我忘记了自己的窘迫。除此之外,那天晚上我还认识了弗朗科·马里,他长得不怎么样,但非常风趣,也很聪明,他比我大一岁,是个厚脸皮的家伙,花钱如流水。他是雷焦艾米利亚省有钱人家的儿子,是一个活跃的共产党,但对于自己党派的社会民主倾向持有批评态度。后来,我和他度过了大部分的空闲时间。他给我买各种各样的东西:衣服、鞋子、新大衣还有新镜框,让我的眼睛还有脸都露出来了,还有很多政治文化方面的书,那是他最关注的问题。从他那里,我知道到了斯大林时期的可怕历史,他促使我阅读了托洛茨基的作品,因为那些书籍,我建立了一种反斯大林的态度,我相信在苏联——革命被中断了,需要重新开始。
他掏钱让我第一次出国旅行,我们去了巴黎,那里召开了一次全欧洲青年共产党大会。但我没有机会好好看看巴黎城,我们大部分时间都在烟熏火燎的地方度过。对于巴黎,我的印象是:街道要比那不勒斯和比萨的绚丽,还有非常刺耳的警笛声。让我惊异的是,巴黎不但街上有很多黑人,而且在弗朗科发表讲话的地方,也有很多用法语发表长篇大论的黑人,他们发言之后,很多人都为他们鼓掌。当我把我的经历告诉帕斯卡莱时,他根本无法相信,他说,想不到是我,的确是我,经历了这些事情。随后他陷入很尴尬的沉默,我告诉他我读的书,我已经是个托洛茨基主义者了。
和弗朗科在一起,我也养成了一些习惯。这些习惯后来一些老师也谈过,也指出来过,这些习惯在我身上根深蒂固:即使是在读科幻小说,也要用“研究”这个动词;对于每一种研究过的资料,都要做一些资料详细小卡片。每次当我读到那些讲述社会不平等的文章或者片段时,我都很激动,然后收集下来。他很重视对我进行“再教育”——他用的就是这个说法,我很乐意接受他的教育,但最大的遗憾就是,我没办法爱上他。我很喜欢他,我喜欢他不安的身体,但我从来都没有觉得他是在我生命中必不可少的部分。我对他仅有的一点喜欢,也在他被大学开除之后消失了:他有一门考试得了十九分,后来被学校开除了。有那么几个月我们一直在通信,他还想再考进来,他说他这么做是为了和我在一起。我鼓励他再次参加考试,但是他失败了。我们又通了几次信,后来就很长时间都没有再联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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