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勒斯四部曲(校对)第13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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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她把我们俩撇在院子里,自己走了。
后来,我整个夏天都没有看到她。我和卡梅拉·佩卢索成为了好朋友,尽管她总是反复无常,有时候太爱笑,有时候太爱抱怨,这让我很烦。莉拉对她的影响很明显,她成了莉拉的某种替代品。卡梅拉说话的时候,会模仿莉拉的语气,会说她经常说的话,做她经常做的手势。卡梅拉走路的时候也在模仿莉拉,虽然卡梅拉和我的身材更像:优美、丰满、身体健壮。这种对莉拉的模仿,一方面让我有些生气,另一方面又吸引着我,这好像是一种滑稽模仿,尽管有种掺水的感觉,但莉拉的风格总归很吸引我。卡梅拉就是通过那种方式,让我一直陪在她身边。她说新学校真的很烂,那里的学生都在捉弄她,老师也不喜欢她。她说她和母亲还有几个兄弟去波桥监狱看她父亲,大家都哭了。她还说他父亲是无辜的,杀死堂·阿奇勒的是另外一个人——一个皮肤黝黑、不男不女、和老鼠一起生活在下水道里的人,有时候白天也会忽然钻出来,做一些很可怕的事情,然后马上逃到地下去。她忽然告诉我说,她爱上了阿方索·卡拉奇。她脸上带着一个很愚蠢的微笑,在那个微笑之后,她马上就流下了眼泪,这份爱情折磨着她,让她很疲惫:凶手的女儿爱上了被害人的儿子。她看着阿方索穿过院子,或者走在路上,感觉自己要晕倒了。
她说的这些秘密,尤其是最后一件事情,让我很感动,这加固了我们之间的友谊。卡梅拉发誓说,这件事情她谁也没告诉过,连莉拉也没有讲。她决定对我敞开心扉,是因为把这一切压在心里,她实在受不了了。我喜欢她说话时悲剧般的语气,我们分析了那份爱情可能出现的结果,直到后来开学了,我再也没时间听她讲那些了。
真是曲折的故事!即使是莉拉,可能也构思不出这样的情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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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段很糟糕的时期开始了。我发胖了,胸口长出了两个很硬的小球,腋窝和阴部长出了毛发。我很悲伤,也很焦虑。在学校里,我比第一年更加吃力,那些数学题我永远都解不出来,得不出书上的答案,对我来说,拉丁语句子没头没尾的。一有时间我就把自己锁在厕所,光着身子看着镜中的自己,我不知道自己是谁。我开始怀疑自己会一直变化下去,变成我母亲的样子:斜眼、跛脚,永远都不会有人爱我,我经常失声痛哭。我的胸先是很硬,后来变大了,也变软了。我感觉身体内部有一种阴暗力量摆布着我,让我很担忧。
一天早上,在学校门口,药剂师的儿子吉诺跟在我身后,他告诉我,他同学都说我的胸不是真的,说我在胸口塞了棉絮。他一边说,一边笑,他说他觉得我的胸是真的,他们赌了二十里拉。他最后说,如果他赢了,他会自己留十里拉,剩下的十里拉给我,但我要向他证明我没在胸里塞棉絮。
他的要求让我很害怕,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应。这时候,我故意装出莉拉放肆的语气说:
“给我十里拉。”
“因为我说得对吗?”
“是的。”
他逃开了,我很失落地走了。但没过多久,他就带着班里的一个同学来了,一个很瘦的男孩,我不记得他的名字,他嘴唇上已经冒出了一层黑黑的胡须。
吉诺对我说:“他也应该在场,不然的话,其他人不相信我赢了。”
我还是用莉拉的语气说:
“先给钱。”
“假如你有棉花呢?”
“我没有。”
他给了我十里拉,我们三个人默不作声地来到一栋楼的顶层,那里距离小公园不远。我们站在天台的小铁门旁边,那道铁门线条简单,道道细长的光线包裹住我。我掀起了上衣,露出了胸部。那两个男生呆立在那里看着,好像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最后他们转身顺着楼梯逃走了。
我松了一口气,走到索拉拉的酒吧,给自己买了一只冰激凌。
这件事情刻在了我的记忆里,我第一次尝试了自己的身体对于男性的魔力,但我尤其意识到:莉拉不仅仅像幽灵一样左右着卡梅拉,也左右着我。在当时那种失措和情绪激动的情况下,假如我自己做决定,我会怎么做呢?我会逃走。假如在莉拉的陪伴下,我会怎么做呢?我会拉着她的一条胳膊,在她耳边说:我们走吧。然而,像往常一样,我可能会留下来,因为她决定留下。
但她不在我身边,短暂的犹豫之后,我决定像她一样行事。或者说,让她取代我的位子,替我做决定。回想吉诺向我提出要求的时刻,我非常准确地感觉到,我把自己推向了一边,在这种公然的困境中,我模仿了莉拉的目光、语气和动作,我非常高兴。但忽然间,我有些担忧:我就像卡梅拉一样吗?我觉得不像,我感到自己和她不一样,但我不知道是什么破坏了我的快乐心情。当我拿着冰激凌经过费尔南多的铺子时,我看到莉拉在专心地整理一个长架子上的鞋子,我想把她叫出来,跟她讲讲发生的事情,听听她的看法,但她没有看到我,我就走了过去。
-4-
莉拉总是很忙,那一年里诺又逼着她注册了学校,但她基本上都没去上学,后来又没有及格。她母亲让她帮着干家务,父亲让她待在店里,她不动声色,没做任何抵抗,好像很高兴两件事都做。我们见面的机会很少——只有星期天做完弥撒之后,或者在教堂前面的小公园和大路边上散步的时候。
她对我在学校的事情一点也不感兴趣,总是充满热情地谈论她父亲和哥哥的工作,语气里充满了崇敬。她得知,她父亲年轻的时候想解放自己,从爷爷的铺子里逃走了——她爷爷也是鞋匠,在卡索里亚的鞋厂工作了一段时间,他在工厂里做过各种各样的鞋子,包括军靴。
她发现,费尔南多能用手工从头到尾做一双鞋子,他也会使用各种各样的制鞋机器,切边机、卷边机和磨光机。她和我谈论皮子、鞋面、皮革制品和皮革商,还有高跟、中跟、备线和鞋掌,怎么上鞋底,还有怎么上色抛光。她使用那个行业的术语,就好像那些词都是有魔力的咒语,是他父亲在一个魔法世界——卡索里亚工厂里学到的。他父亲从工厂回来后,就像经过了一场洗礼,脑子里装满了各种想法,但现在他更喜欢待在自己家的小铺子:安静的工作台、钉锤、铁质的脚模、胶水和旧鞋子混合的味道。她充满热情,把我拉进那些词汇的世界里,她父亲和哥哥通过他们的手艺让人们穿上结实、舒适的鞋子,我觉得他们是整个城区最好的人。尤其是,在鞋匠铺子里度过了一天,每次我回到家里,面对我的父亲——一个非常普通的门房,我觉得有些自卑。
我开始觉得自己在学校是在白白浪费时间,有好几个月,我觉得书本里包含的所有能量和前途都没有了。从学校出来,我总是闷闷不乐,我经过费尔南多的铺子门口,就是为了看到莉拉在那里干活。她坐在铺子最里面的一张小桌子前,身子很消瘦,胸部一点都没发育,脖子很细,脸也很憔悴。我不知道她具体在做什么,但她好像很积极。透过玻璃门,我看到她待在哥哥和父亲中间,他们都低着头。她没有书,也不用上课,没有作业。有时候我会停下来,看橱窗里那些染了颜色的盒子,那些刚缝好、做好的鞋子,被用楦头撑着,让皮子撑开,为了穿起来舒服一点,我就像一个对他们的产品很感兴趣的客户一样。莉拉看到我会向我打招呼,这时候我才会恋恋不舍地离开,我也向她打个招呼,她又埋头做自己的事情了。但通常是里诺先看到我,对我做一个搞怪的鬼脸,让我发笑。我觉得有些尴尬,不等莉拉看到我,就马上跑开了。
一个星期天,我竟然热情地和卡梅拉·佩卢索谈起了鞋子。那时候,她着迷于照片小说2,买通俗杂志《梦》。刚开始的时候,我觉得她在浪费时间,后来我也看了一眼,就和她一起看了起来。在小公园里,我们评论那些故事和人物对话——写在黑色背景上的白字。卡梅拉在评论那些故事时,比我更加前言不搭后语,她总是把那些虚构的爱情故事扯到自己身上,就会说起了她真正的爱情——她对阿方索的爱。
我比她还要沉迷,有一次我告诉她,我觉得药剂师的儿子吉诺爱上我了。她不相信,在她眼里,药剂师的儿子是一位高不可攀的王子,一个阔佬,永远也不可能娶一个门房的女儿。
那时候我几乎要把那件事讲出来,就是药剂师的儿子要看我的胸,我让他看了,还赚了十里拉的事情。这时候,新一期《梦》杂志铺在我们的膝盖上,我的目光落在了一个女演员的漂亮鞋子上。我觉得那是一个更有意思的话题,所以就抛开了胸脯的事情。我没办法控制自己,就赞美起那双鞋子来,我赞美做出那双鞋子的人。这双鞋子那么漂亮,假如我们穿上的话,无论是吉诺还是阿方索,都无法抵挡我们的魅力。我越说,越是尴尬地发现,我正在把莉拉最近的爱好变成了自己的爱好。卡梅拉漫不经心地听我说话,然后她说她该走了。她和我不一样,尽管她也在模仿莉拉,但她还是紧紧抓住那几样自己喜爱的东西:照片小说和爱情。
-5-
那个阶段一直都是这样。我很快发现:我一个人,无论做任何事情都没办法心情澎湃,只有莉拉触及的事情,才会变得重要。假如她远离、远离了我所做的事情,那这些事就会沾染污垢,落满灰尘:中学、拉丁语、老师和书籍,我觉得书上的文字远没有加工一只鞋子迷人,这让我很抑郁。
但在某个星期天,一切好像都发生了变化。卡梅拉、莉拉和我一起去上教理传授课,为我们的第一次圣礼做准备。上完教理课出来,莉拉说她有事就走了。我看她没有朝着回家方向走去,让我惊异的是,她进了小学的一栋房子里。
我和卡梅拉走了一段路,但我觉得有些厌烦,就和她告别了。我绕着莉拉进去那栋楼走了一圈。星期天学校都关门了,莉拉进去干什么呢?我带着很忐忑的心情走进了大门,走到前厅,我毕业之后再也没有进来过,这是我的母校。我很激动,我熟悉这里的味道,觉得舒坦自在,我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我溜进一楼唯一开着的一扇门,那是一间很宽敞的大厅,白炽灯开着,靠墙全是书架,书架上堆满了旧书。那里有十几个大人,还有很多孩子和一些小学生在里面,他们手上拿着书,翻阅一下,放回去,最后选一本出来。选好书的人在一张写字台前排队,写字台后面,坐着奥利维耶罗老师的死对头费拉罗老师,他很瘦,头发花白,剪成了板寸。费拉罗看一眼人们选中的书籍,在登记簿上记下来,那些借完书的人,拿着一本或者几本书就出去了。
我看了看四周,莉拉没在那里,她可能已经走了。这就是她现在做的事情吗?她不再去学校,开始对鞋子和修鞋产生了兴趣,但她没告诉我,她来这个地方借书。她特别喜欢这地方吗?为什么她不让我陪她来呢?她为什么把我撇下,让我和卡梅拉在一起?为什么她只对我说学校很烦人,却没告诉我她读的书?
我很气愤,转身离开了那个地方。
有一段时间,我觉得学校比平时更加乏味无聊。后来我被期末作业淹没了,我很担心拿不到好成绩,我学得很马虎,但学习时间很长,同时我还有很多其他担忧。母亲说,我现在胸长得那么大,很不像样子,她带我去买文胸。她比平时更加粗暴,好像我长了胸,我来了例假,这让她觉得很羞耻。她给我的指导说明,也是草草了事,带着怨气。我还没来得及问她一些问题,她就转身一瘸一拐地走了,留给我一个背影。
戴上文胸以后,我的胸更加明显了。在那几个月里,我被学校的男生纠缠。我很快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吉诺和他同学把我向他们展示胸脯的事情说了出去,时不时会有男生过来,让我再展示一下。我试图摆脱他们,手臂交叉挡在胸前,我隐约觉得自己罪有应得。那些男生不断在路上或院子里提出要求,他们都在嘲笑我,开我的玩笑。我试着模仿莉拉的样子把他们推开,但效果不怎么样,后来我实在撑不住了,就哭了起来。我担心他们骚扰我,就把自己关在家里,下功夫学习,只有在上学的时候,我才很不情愿地从家里出去。
一个五月的早上,吉诺从后面追上我,没有了平时的傲慢,甚至有些忐忑,他问我愿不愿意做他女朋友。我拒绝了他,出于怨恨、报复和尴尬,但同时我也很自豪,因为药剂师的儿子想要我当他的女朋友。第二天他又问了我一次,后来他不停地求我。一直到六月底,我们的父母生活繁忙,我们三个女孩——卡梅拉、莉拉和我才穿着新娘的礼服,举行第一次圣礼。我们穿上礼服,在教堂前的空地上等着举行仪式,我们马上谈起了爱情,这真是罪过。卡梅拉无法相信我拒绝了药剂师的儿子,就把这事告诉了莉拉。让我惊异的是,莉拉没有作出一副不关我事的模样,没有掉头走开,而是表现出了极大兴趣。我们三个人谈论起来。
“你为什么要拒绝他呢?”莉拉用方言问我。
我忽然用意大利语回答她,是为了提醒她,让她明白:尽管我们在聊男女问题,她不应该像对待卡梅拉那样对待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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