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勒斯四部曲(校对)第190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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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一次中断了和马里奥的来往。从根本上来说,他到底是什么人呢?一个沉迷于色欲的资产阶级。我还是感到不安分,我内心那种出轨的欲望在增长,我想突破我自己,当时整个世界好像都在打破规则。我渴望能从我的婚姻里走出去,至少一次也行。啊!为什么不呢,我要摆脱我生活中的所有事情,摆脱我学到的、写过的、将要写的东西,还有我带到这个世界上的孩子。啊,是的,婚姻是一个牢笼。莉拉是充满勇气的人,她是冒着生命危险挣脱了这个牢笼。我能冒什么风险呢?彼得罗总是不在,总是那么漫不经心。我没有任何风险,能发生什么呢?我给马里奥打了电话,我把黛黛托付给克莱利亚,我去他的工作室找他。我们接吻了,他吻了我的乳头,抚摸了我的双腿之间,就好像很多年前,安东尼奥在池塘边做的。但当他脱下裤子,内裤落到膝盖那里,他抓住我的后脖子,想进一步推进,这时候我挣脱了。我说不!我整理了一下衣服,落荒而逃。
回到家里,我非常激动,内心满满的负罪感。我和彼得罗做了爱,我充满了激情,从来都没有那么投入过,是我自己不让他戴避孕套。我想,我担心什么呢,我的月经马上要来了,不会发生什么事儿,但不希望发生的事却发生了,几个星期之内,我发现自己又怀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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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堕胎,跟彼得罗没什么好商量的:我再生一个孩子给他,他很高兴。但我很害怕再经历一次那个过程,单是听到怀孕这两个字,就让我胃疼。在电话里,阿黛尔提到了堕胎的事,但我马上就岔开话题,说了一些泛泛的话,比如说,黛黛需要一个伴儿,一个人长大是很孤单的事儿,最好给她生一个小弟弟,或者小妹妹。
“那要写的书呢?”
“已经写得差不多了。”我说谎了。
“你让我看看?”
“当然了。”
“我们大家都等着呢。”
“我知道。”
我惊慌失措,在未假思索的情况下,我做出了一个惊人的举动,这让彼得罗,包括我自己都很惊讶。我给我母亲打电话,说我又怀孕了,我问她愿不愿来佛罗伦萨待一阵子。她嘟囔说,她不能来,她要照顾我父亲,还有几个弟弟妹妹。我对她嚷嚷着说:“这就意味着,因为你的缘故,我再也写不出东西了。”她回答说:“这关我屁事儿,你当个阔太太还不满意吗?”我把电话挂上了。但五分钟之后,埃莉莎给我打了电话。她说:“我照顾家里,妈妈明天出发。”
彼得罗开着车去车站接我母亲,这让她觉得很骄傲,让她觉得自己备受爱戴。她一进家门,我就跟她立了一系列规矩:不要碰我的房间,还有彼得罗房间里的东西;不要惯着黛黛;不要介入我和我丈夫之间的事儿;要督促克莱利亚干活,但要和她和谐相处;要当我是一个外人,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要打扰我;有客人时,你要么待在厨房里,要么就待在你房间里。我确信,她不会遵守我说的任何一条,但在短短几天时间里,她成了一个非常忠诚的奴仆,就好像离开那不勒斯的家,让她的本性发生了变化。她安排家里的所有事,果断有效地解决各种问题,从来都没有搅扰到我和彼得罗。
她时不时会回一趟那不勒斯,她不在的时候,我感觉很多事情都难以应对,我担心她再也不回来了,但她还是回来了。她对我讲了城区的新闻(卡门怀孕了,玛丽莎生了一个儿子,吉耀拉给米凯莱·索拉拉生了第二个儿子。为了避免冲突,她绝口不提莉拉的事儿),之后她就成了家里一个幽灵一样的人物,她把所有人的衣服洗得干干净净,熨得平平整整,做好我小时候爱吃的饭菜,整个房子总是干净整齐,一打乱她就会马上收拾好。彼得罗又一次想着解雇克莱利亚,我母亲表示同意。我很生气,但我没和我丈夫吵架,反倒对着我母亲发脾气,她钻到她的房间里,也不回嘴。彼得罗责备了我,他努力让我和我母亲和好,我们俩也顺水推舟。他很欣赏我的母亲,他说我母亲是一个聪明的女人,他经常在厨房里和她做伴,在吃完晚饭之后和她聊天。黛黛叫她外婆,她跟外婆关系那么亲密,以至于克莱利亚出现时,她都会有些不耐烦。好了,我想,一切都安排好了,我没有借口了,我强迫自己专注写书。
我看着自己记的那些笔记,我确信,我应该改变路线。我想把那些被弗朗科定义为“小情小爱”的故事抛之于脑后,我要写一些贴近现实的东西:广场上的示威游行、暴力、死亡、警察的镇压,还有对于军政府的恐惧。我很不情愿地写了十几页,就没有后文了。我到底缺少什么东西?很难说。也许是那不勒斯、我们的城区,或许是一个像《蓝色仙女》那样的意象,或者是激情,一个能够指引我、赋予我权威的声音。我待在写字台前,时间白白过去,我会翻阅一些小说,但我从来都不从房间里出去,我很害怕黛黛会缠住我。我感觉真是很不幸福,我听到孩子在走廊里的叫喊,克莱利亚的声音,还有我母亲一瘸一拐的脚步声。我撩起裙子,看着我已经开始隆起的小腹,全身感觉到一种快意,我第二次觉得充盈,但同时也觉得虚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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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段时间,我开始给莉拉打电话,但不像之前那样偶尔给她打一个电话,而是每天都打。我给她打非常昂贵的长途电话,唯一的目的就是想躲在她的影子里,让怀孕的时间过去,我希望她像之前一样能激起我的想象力。当然,我非常小心,从来都不说那些不该说的话,我希望她也一样。我很清楚,事到如今,假如我们的友情要继续下去,那我们都要管住自己的嘴。比如说,我不能告诉她我内心阴暗的一面:我担心即使是远距离,她也能带来灾难,还有我有时候希望她真病了,会死去。比如说,她不能告诉我,她经常那么粗鲁地对待我的真实原因。因此,我们只是谈一谈詹纳罗,他在上小学,已经是学校里学习最好的学生之一;还有黛黛,她已经学会认字了。我们就像两个普通母亲一样,为自己的孩子感到自豪。或者,我跟她聊一聊我在写作上的尝试,但从来都不会夸大其词。我只是说:“我在写呢,这事儿没有那么简单,怀孕了之后,我的精力没那么充沛了。”或者我试着搞清楚,米凯莱是不是还在围着她转,就是让她说一说自己的事儿,跟她多聊一会儿。或者有时候,我会问她喜不喜欢电影或电视里的某些演员,想促使她告诉我,那些和恩佐不同的男人会不会吸引她,我想跟她说,我自己也受到一些和彼得罗不同的男人的吸引。但我觉得,她对最后一个话题不感兴趣。对于我提到的那些演员,她总是会说:“谁啊?我在电视和电影里从来都没有见过。”如果我提到恩佐,她就会开始跟我说起计算机的事情,会冒出来很多我根本不懂的术语,让我一头雾水。
那都是一些充满热情的交谈,有时候我觉得,她说的这些事,可能将来对我有用,在她说话时,我会记笔记。恩佐成功了,他现在在一家距离那不勒斯五十公里远的小工厂工作,那家工厂生产床上用品。那家工厂租赁了一台IBM机器,他在那里做程序员。你知道是什么工作吗?他要把那些工序变成程序。那台机器的主机有三个门的衣柜那么大,内存是8
kb,机子热得不得了。莱农,你简直无法想象:计算机比火炉还热,那都是极端抽象的东西,混合着汗水和臭气。她跟我谈到了铁酸盐内核,还有电缆穿过铁环,电压决定了旋转,0或1,一个环就是一个比特(bit),八个环一组代表了一个字节(byte)。一提到恩佐,莉拉就会说个没完没了。在这个领域,他是神一样的存在,他在一个安装着大空调的房间里,操作着这些语言,他就像一个英雄,他能让机器做所有人能做的事情。你能听懂吗?她时不时会问我。我很心虚地说,我懂,但我真不知道她在说什么。我感觉她也发现我一点儿也不懂,这让我很羞愧。
在我打的这些长途电话中,她一次比一次热情高。恩佐现在每个月可以赚到十四万八千里拉,十四万八千!就是那么多,因为他很厉害,他是我遇到的最聪明的男人。他很能干,脑子很好使,很快就成了公司必不可少的人,恩佐让公司也雇用她作为他的助手。这就是最大的新闻:莉拉又开始工作了,这次她很喜欢自己的工作。她说,莱农,恩佐是领导,我是助理。我让我母亲照看詹纳罗。有时候,我甚至让斯特凡诺照看詹纳罗,我每天早上都去工厂。我和恩佐一点一点地研究这个公司,我们和那些职员的工作一样,我们研究要把什么东西输入电脑。我们做了很多突破,做那些财务动态,我们在发票上印标签,验证学徒的记录本、出勤的卡片,然后把所有东西都变成模式和卡片。是的,是的,我也做打孔的,我和其他女人一起做,他们给我八万里拉。十四万八千加上八万,我们俩一共挣二十二万八千里拉,莱农!我和恩佐现在是有钱人了,过几个月会更好,因为老板发现我很能干,想对我进行培训。你看我现在的生活,你高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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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晚上,是她给我打的电话,她说她听到了一个糟糕的消息:达里奥被打死了,就在学校门口的耶稣广场上。达里奥是工会成员,就是她之前提到过的学生,在索卡沃工厂门前散发传单的那个男孩。
我能感觉到,她非常担忧,她跟我谈到了笼罩在城区和整个城市的乌云,发生了很多暴力事件。她说这些斗殴事件的背后是法西斯分子吉诺,在吉诺的背后是米凯莱·索拉拉。她在提到这些名字时,充满了新仇旧怨,就好像在这些事背后,还有很多她没有说的事儿。我想:她怎么能那么确信这是他们干的?也许,她还跟法院路上的那些学生保持着联系,也许,她的生活不仅仅是和恩佐研究计算机。我一直在听她说话,没有打断她,她还像往常一样,把任何事情都讲得绘声绘色。她跟我说了很多细节,她说有一批黑衫党出动了,他们从小学对面的新法西斯党的分部出发,在雷蒂费洛区散开,来到了市政府广场,走上了沃美罗,他们用刀子和铁棍袭击了共产党成员。帕斯卡莱有两次也遭到了袭击,他们把他的门牙打掉了。有一天晚上,在大门口,恩佐和吉诺本人打了起来。
她停了下来,换了种语气。她问我,你记不记得,小时候我们城区的氛围?那时候更糟糕,可能同样可怕。她提到了她公公堂·阿奇勒,那个放高利贷的法西斯分子,还有佩卢索,那个木匠,那是发生在我们眼皮底下的事儿。从那时候开始,我们慢慢回到了那个时代,我想起一些细节,她提到另一些。最后,莉拉的句子越来越绘声绘色,她像小时候一样,讲起了堂·阿奇勒被杀的情景,里面有一些事实片段,也有很多是她的想象:阿奇勒的脖子上挨了一刀,血溅得很远,溅到了一面铜锅上面。像之前一样,她还是认为这不是那个木匠干的。她说,按照她的想法,当时的法律就像现在的法律一样,总是停留在表面上,所以判定是那个木匠干的。最后,她感叹说:“谁能保证这是卡门和帕斯卡莱的父亲干的呢?谁能说,那个凶手是一个男人还是女人?”就像我们小时候玩的游戏,我们简直是一唱一和的好搭档,我的声音也越来越兴奋,我感觉我们——以前的两个小姑娘,现在的两个成熟的女人——正在一起揭开二十多年来从未揭开的一个谜底。你想想,她说,那场谋杀,真正获利的人是谁,是谁取代堂·阿奇勒,成为放高利贷的头号人物?是呀,是谁?我们异口同声地得到了答案,唯一获利的是那个拿着红本子的女人——曼努埃拉·索拉拉,马尔切洛和米凯莱的母亲。是她杀死了堂·阿奇勒,我们很大声说,然后嘀咕着说——先是我,然后是她——有些沮丧地说:“我们到底在说什么?别说这些了,我们还是以前那两个小女孩,永远也长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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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我终于感觉好一点儿了,已经有很长时间,我们没法达到默契,只是这次,我们是靠电话线传递的默契,我们已经很长时间没见面了。她没有看到我生完两个孩子之后的样子,我不知道,她是不是还跟以前一样苍白消瘦,或者体形已经发生了变化。这些年,我感觉自己是和一个脑子里的影像说话,她的声音不能完全代表这个影像。也许是因为这个缘故,忽然间,我觉得堂·阿奇勒的谋杀事件是一个精彩的故事,可以成为我新小说的核心。挂上电话之后,我马上就把我们交谈的内容整理在一起。我重新构建了莉拉提醒我的那些事儿,把过去和现在混合起来,从可怜的达里奥的被杀,到那个放高利贷的人的惨死,一直到曼努埃拉·索拉拉。我难以入睡,反复捉摸她说的那些事儿。我越来越清楚地觉得,我可以通过这些材料,讲述一个故事。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我一直在反思佛罗伦萨和那不勒斯,把现在动荡的局面和遥远的声音混合在一起。我想到我现在富裕舒适的生活,还有我之前为了摆脱我的出身所做的努力,对于失去眼前的一切的担忧,还有倒退回去的渴望,这些情感都混杂在一起。我翻来覆去想了很久,我越来越确信,我可以把这些事写成一本书。我非常费力地思考,同时勾起了很多痛苦的回忆,我在本上写满了笔记,构建了一个暴力的情节,把近二十年里的事都联系起来。莉拉有时候会打电话给我,她问我:
“你怎么很长时间没打电话啊,你病了吗?”
“我很好,我在写东西。”
“你写东西时,我就不存在了?”
“你存在啊,但会让我分心。”
“假如我病了,假如我需要你呢?”
“你可以打电话给我。”
“假如我不打电话给你,你就一心想着你的小说?”
“是的。”
“我嫉妒你,你真有福气。”
我带着越来越不安的心情在写作,因为我担心孩子出生之前写不完,我担心自己分娩时会死去,留下一本没写完的书。这本书和我的第一本书那种随性而作完全不一样,非常艰难。我一写完草稿,就开始非常精心地修订。我希望用一种全新的、惊心动魄的、精心构造的混乱来写作,为此我义无反顾。在写第二遍时,我用一种细致入微的手法,每一行都改了又改。多亏我有一台奥利维蒂牌“Lettera
32”打字机,那是我在怀黛黛期间买的,亏得有复写纸,我把我的小说变成了三份打出来的稿子,每份几乎有两百页,没一个打印错误。那时候是夏天,天气很炎热,我的肚子很大,我的臀部又开始疼了,反反复复。我母亲在走廊里来回走动的脚步声让我很心烦。我盯着那些纸张,发现自己很害怕。有好几天时间,我都没办法做决定,我想让彼得罗读一读,但我很犹豫。我想,也许我应该直接寄给阿黛尔,让她看看,彼得罗不太适合看此类故事,再加上,他一直都很较劲儿,这让他在系里的日子很难过,他每次回家都很焦虑,会和我说一些很抽象的话,都是关于法律的价值。我觉得,他的状况不适合阅读一本描写工人、老板、流血斗争、黑社会还有放高利贷的人的故事。还有,他一直都让我远离他内心的纷乱,他从来都没对我过去是什么样子、我后来变成什么样子表示出兴趣,他对我这个人都没有兴趣,把书给他看,有什么意义呢?他只是会谈到词汇、句点的运用,假如我追问他的想法,他也只会泛泛地说几句。我给阿黛尔寄了一份稿子,然后给她打了电话。
“我写完了。”
“我真高兴。你让我看看吧?”
“今天早上,我给你寄了一份。”
“很好,我迫不及待地想看到你的新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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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开始等待,这种等待要比我等待腹中踢腾的孩子出生还要焦急。我一天一天地数着日子,五天过去了,阿黛尔还是没回应。第六天,在吃晚饭时,黛黛为了讨我欢心,她开始自己吃饭,非常费劲,她外婆恨不得亲自喂她吃,但强忍着没帮她。这时候,彼得罗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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