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勒斯四部曲(校对)第237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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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怎么给你解释,莱农?现在米凯莱任她摆布,但她拿马尔切洛没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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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莉莎也没有留我们吃午饭,她把我们送到门口时,才意识到那样做太不近人情了。她对艾尔莎说:“跟小姨过来。”她们一起消失了几分钟,这让黛黛非常难受,她拉着我的手,不想觉得自己被忽视了。当她们重新出现时,艾尔莎满脸严肃,但目光里却透露着喜悦。我妹妹好像站在那里都很累,我们一走到楼梯上,她就把门关上了。
一来到路上,艾尔莎就把我妹妹的秘密礼物展示给我们了:两万里拉。埃莉莎的做法像我们小时候,那些稍微比我们富裕的人送钱给我们的行为。但那时候,表面上那些钱是给我们这些孩子的,但实际上,我们收了钱之后,会交给母亲,她用这些钱来补贴家用。埃莉莎也一样,很明显,她想给我钱,而不是给艾尔莎钱,但目的却是另一个,她用这两万里拉——等于一家好出版社付给三本书的版税,向我展示,马尔切洛很爱她,让她过着很富裕的生活。
我让两个吵吵嚷嚷的孩子平静下来。我一个劲儿逼问艾尔莎,才使得她最终承认,小姨的意思是这些钱要她俩分,一万给她,一万给黛黛。她们还在争吵,这时候我听见有人叫我,是卡门,她身上穿着加油站的蓝色衣服。我刚才没留心,没绕过她的加油站,她向我招手,我看到她黑色的鬈发,还有宽宽的脸。
我很难抵挡她的热情,卡门把加油泵关了,想带我们去她家吃午饭。她丈夫也来了,我从来都没机会认识他。他去了幼儿园把两个孩子接了回来,两个男孩子,一个和艾尔莎年龄相仿,一个比她小一岁。卡门的丈夫看起来是一个温和的男人,很热情,他让两个孩子帮忙,吃饭前把餐具摆好,吃完又把餐具撤了,洗了盘子。这一代人,我还没见过这样关系和谐、息息相通的夫妻,他们看起来很高兴生活在一起。我终于得到了热情的款待,我看到,我的两个女儿都很自在:她们吃得很愉快,用大姐姐的语气和两个小男生说话。饭后,罗伯特跑去开加油泵,我和卡门单独在一起。
她很小心,没有问我尼诺的事儿。尽管她看起来已经知道了一切,没有问我搬到那不勒斯,是不是为了和他生活在一起。她跟我说起了她丈夫,他干活很卖力,也很顾家。她说:“莱农,虽然有很多痛苦要面对,但他和两个孩子是我的安慰。”她又提到了过去:她父亲的悲惨遭遇,她母亲做出的牺牲和她的死,在斯特凡诺·卡拉奇的肉食店工作的那段时间,就是艾达取代了莉拉成了老板娘,折磨她的那个阶段。我们甚至谈到了她和恩佐订婚的那段短暂的时间,我们笑了起来。她说,真傻!她一次都没提到过帕斯卡莱,是我问的她。她盯着地板,摇了摇头,然后站了起来,就好像要摆脱一些她不想说,或者不能说的事儿。
“我去给莉娜打电话。”她说,“假如她知道我们见面了,没有告诉她,她会不理我的。”
“算了,她要上班的。”
“瞧你说的,现在她是老板了,她想干嘛就干嘛。”
我试着和她继续聊下去,我小心翼翼地问了莉拉和索拉拉兄弟的关系。但她好像很尴尬,说她真一点儿也不清楚,她还是去打电话了。我听见她用非常激动的声音说我在她家里。打完电话后,她说:
“她非常高兴,她马上过来!”
从那时候开始,我越来越不安。无论如何,我感觉自己能扛得过去,在那个体面舒适的家里待着,也很自在,四个孩子在另一个房间玩儿。这时候,门铃响了,卡门去开门,我听到了莉拉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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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开始时我没有注意到詹纳罗,也没有看到恩佐,有漫长的几秒,他们就像是空气。我只看到莉拉,我感到一种出乎预料的愧疚感。也许,我觉得自己错了,因为她又一次赶着跑来看我,而我一直把她排除在我的生活之外。或者,我感觉自己很小气,她一直对我充满好奇,我却通过沉默、不出现,暗示她我对她已经不感兴趣了。我不知道。当然了,当她拥抱我时,我想:假如她不对我说尼诺的坏话,假如她假装不知道尼诺又一次要成为父亲,假如她对我两个女儿很关注,那我会对她笑脸相迎,其余的事再说吧。
就这样,我们几个人坐了下来。自从上次在多莫街的酒吧见面之后,我们再也没有见过。是莉拉开始说话的,她把詹纳罗推到我前面,他现在已经是一个很壮的小伙子了,脸上全是痘印。她马上就开始抱怨他在学校的成绩,但她是用一种充满感情的语气:“他上小学成绩很棒,在中学学习也很好,但今年恐怕是要不及格了,他的拉丁语、希腊语肯定会考不过。”我轻轻拍了一下詹纳罗,安慰他说:“詹纳,只要做点儿练习题就好了,你来找我吧,我帮你补补课。”忽然间,我决定采取主动,提出了那些比较尴尬的问题。我说:“我刚搬到那不勒斯没几天,和尼诺之间的问题基本上说清楚了,现在一切都好。”这时候,我用一种平静的语气,把我的两个女儿叫过来,当她们出现时,我大声说:“两个孩子在这里,你看看她们长得多快!”当时场面比较混乱,黛黛认出了詹纳罗,她很幸福,做出一副甜蜜的样子,拽着他不放,她九岁了,而他已经快十五岁了,艾尔莎也黏着詹纳罗不放,热情不在姐姐之下,我带着一种母亲的自豪看着她们。莉拉这时候说:“你回那不勒斯是个好主意,人应该做自己想做的事儿。两个姑娘真是漂亮,看起来很机灵!”
这时候,我松了一口气,恩佐为了加入我们的谈话,问起了我的工作。我炫耀了一下最近一本书的成功,但我很快明白,我的第一本书当时在城区有几个看过的人聊起过,但第二本书,不仅仅是恩佐和卡门,就连莉拉也没注意这本书的出版。就这样,我用一种自嘲的语气说了几句,然后问到了他们开的公司。我笑着说:“我知道,你们现在从无产阶级变成老板了。”莉拉撇了撇嘴,看向了恩佐,恩佐是用一种言简意赅的方式,向我解释了一下他们的情况。他说,最近几年,计算机已经得到了革新。他说,IBM已经推出了一些和之前完全不同的机型。就像通常一样,他说到了一些技术细节,让我觉得很乏味。他说了很多简称,“系统34”、“5120”,他说现在已经不用那些需要穿孔的卡片,也没有穿孔机和检验机,而是另一种程序语言“BASIC”。那些机子也越来越小了,虽然计算能力有限,存储数据的空间很小,但也没那么贵了。最后我明白了,对于他们来说,那种新技术起到了决定性作用,他们学会了编程语言,决定自己干。就这样,他们创建了自己的公司“Basic
Sight”,公司的本部就在他们家的一间房间里,“我们算什么老板啊!”“公司名字是英文的,因为如果不是英文的话,大家都不认。”恩佐是公司的最大股东和总裁,也是公司的灵魂,但真正的灵魂是莉拉——恩佐用自豪的语气指着她说,“你看看这个牌子,是她设计的。”
我看了那个商标,上面有一些不规则的图案围绕着一根竖线。我看着那个商标,忽然有些感动,那是她难以控制的头脑的进一步展现——我不知道我已经错过了多少。我对我们过去的一些美好时刻充满了怀念。莉拉学习,莉拉放下,然后再学习,她没办法停下来,她从来都没有退缩:“系统34”、“5120系统”、“BASIC”语言、“Basic
Sight”公司,还有他们的商标。我说,设计很漂亮。我感觉到一种温情,那是我在我母亲和妹妹那里没有感受到的。他们都为我出现在这里、和他们在一起感到高兴,他们慷慨大方地把我拉入他们的生活。为了向我证明,尽管他现在做起了生意,但他的思想没变,他开始用他那种干巴巴的方式,说到了他为之工作的那些工厂里看到的事情:人们为了几里拉在非常恶劣的环境里工作。有时候他觉得很羞愧,因为他要把剥削和压榨的肮脏材料转变成干净的程序。从莉拉的角度来说,她说,那些老板为了获得这些干净的程序,不得不让她近距离地看到他们的脏事儿。她用带着讽刺的语气,谈到了这些老板的虚伪和奸诈,还有他们在账面上的欺骗。卡门说,在加油站也是一样,她感叹了一句:“也全是狗屎!”只有在这时候,卡门才提到了她哥哥,她强调说,她哥哥是一个有头脑的人,不会做什么出格的事儿。她提到了小时候在我们的城区发生的事情。她说——这是之前她从来都没有提到过的事情——她和帕斯卡莱小时候,他们的父亲一条一条地对他们列举了以堂·阿奇勒为首的法西斯分子对他做的那些事情:有一次,他们在隧道口狠狠打了他一顿;还有一次,他们强迫他吻一张墨索里尼的照片,因为他在上面吐过口水;假如他当时没被杀死,他没有像其他共产党员一样消失——那些被法西斯杀死的人,被抹去的人都没有历史记载——那是因为他的木匠铺子当时在城区很显眼,假如把他从这个世界上抹去的话,大家都会发现的。
时间就这样过去了。后来,就是这种默契,使他们告诉了我一件事,证明了他们对我的友情和信任。卡门用询问的目光看了恩佐和莉拉,很小心地说:“莱农是信得过的人。”当她看到他们也表示同意,就对我说,他们最近见到了帕斯卡莱。他是晚上出现在卡门家里的,她马上打电话给了莉拉,莉拉和恩佐就过来了。帕斯卡莱现在很好,他身上干干净净,毫发无伤,看起来很阔气,就像一个外科医生。但他们都觉得他很忧伤,他的想法还是和原来一样,但他看起来非常非常难过。他说,他永远都不会妥协,除非把他杀了。在离开之前,他看了一眼两个正在沉睡的外甥,他都不知道他们的名字。卡门说到这里时哭了起来,是不出声的哭,因为怕她的两个儿子发现。我们说,我们不赞同帕斯卡莱的选择,因为我们很害怕全世界,包括意大利到处发生的流血事件。先是卡门表达了立场,她要比我和莉拉坚定(莉拉没什么反应,恩佐只是点了点头)。他和我们一样,都了解那些最根本的东西,除了在报上看到的消息,谁知道他还做了什么其他可怕的事情。尽管我们的生活已经通过电脑、拉丁语、希腊语、写书、加油站等等安置下来了,但我们永远都不会背叛他。任何一个爱他的人都不会那么做。
那天就这样结束了。最后我问了莉拉和恩佐一个问题,因为我当时比较自在,我想着刚才埃莉莎对我说的话。我问:“现在索拉拉兄弟怎么样了?”恩佐马上盯着地板看。莉拉耸了耸肩膀,说:“还是和之前一样,两个混蛋!”然后,她用讽刺的语气说米凯莱现在发疯了:他母亲去世之后,他离开了吉耀拉,他把妻子和孩子从波西利波的家里赶了出去,路上遇到他们,也会对他们拳脚相加。“索拉拉兄弟,”她带着一丝满意说,“他们完蛋了。你想想,马尔切洛在外面对人说,他弟弟现在变成这个样子,是因为我的缘故。”这时候,她眼睛眯了起来,做了一个满意的表情,就好像马尔切洛说的是一句恭维话。最后,她总结说:“莱农,你在外面这段时间,情况发生了变化,你应该多和我们在一起。你把你的电话号码给我吧,我们应该尽可能多见面。我还想让你教教詹纳罗,你应该明白,只有你能帮助他。”
她拿起了笔,准备记下号码。我马上跟她说了前面两个数字,后来我的脑子有些乱,那个号码是我前几天才记住的,我记得不是很清楚,但当我想起来时,我又有些犹豫,我很害怕她又搅进我的生活,我又说了两个数字,其他数字都是故意乱说的。
我做得对。正当我要带了两个孩子离开时,她当着所有人的面,当然包括黛黛和艾尔莎,问我:
“你要和尼诺生一个孩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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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不会。”我回答说,然后很尴尬地笑了起来。一路上,黛黛阴着脸不说话,我要不断地向艾尔莎解释:我不会生其他孩子,她们是我的孩子,这已经够了。有两天,我的头很疼,晚上没办法合眼。莉拉三言两句,就把我认为很美好的一场会面搅乱了。我想:没办法,她还是屡教不改,她知道怎么让我的生活变得复杂。我说的不仅仅是黛黛和艾尔莎的不安,而是莉拉一针见血地揭示了我隐藏了很久的心事,那是在大约十二年前,我在马丽娅罗莎家里怀抱着米尔科时感受到的母性,那是一种非理性的冲动,就像受到爱的驱使,完全席卷了我。我那时候已经感觉到,那不是仅仅想要一个孩子,而是想要一个具体的孩子,一个像米尔科的孩子,也就是尼诺的孩子。实际上,和彼得罗生了黛黛和艾尔莎,并没有让我的那种狂热平息下来。相反地,最近我每一次看到西尔维亚的孩子,或者说尼诺告诉我埃利奥诺拉怀孕时,这种狂热的念头又浮现了。现在,这个念头一直萦绕在我的心头,莉拉用她犀利的眼光,看到了我的这个想法。这是她最喜欢的游戏——我想——她就是这样对待恩佐、卡门、安东尼奥和阿方索的,她一定也是用同样的办法对付米凯莱·索拉拉和吉耀拉的。她假装自己是一个友好、温情的人,但实际上,只要她轻轻碰你一下,挪动一下你,就会把你毁掉。她也想这样对我,对尼诺。她一下子就看清了在我内心的轻微波动,说透了我试着掩盖的想法。
有几天时间,在塔索街上的房子里,当我一个人或者和别人在一起时,我都会不断地想一个问题:我要和尼诺生一个孩子吗?现在,这已经不是莉拉提出的问题,而是我给自己提出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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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时候开始,我经常回城区,尤其是彼得罗过来看两个孩子时。我步行从阿米迪欧广场,坐上地铁。有时候,我站在铁路上面的天桥上,看着下面的大路,有时候我只是穿过隧道,一直走到教堂。但是,通常我都是去找我母亲,和她做斗争,让她去看医生,我让我父亲还有两个弟弟佩佩和詹尼也加入了这场斗争。她是一个倔强的女人,丈夫还有两个儿子一提看医生的事儿,她就会发火。对于我,她只是会嚷嚷:“你闭嘴,是你让我害病的!”要么她把我赶走,要么她把自己关在厕所里。
莉拉有本事,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儿,比如说,米凯莱早就发现了这一点。埃莉莎对她的敌意,不仅仅是因为马尔切洛的怨气,而是因为莉拉在利用了索拉拉兄弟之后,又一次把他们甩开了,“Basic
Sight”公司给她赢得了名声还有金钱。她不再是小时候那样,一个难缠的女人,而是能在你脑子的那团混乱中,能理出一个头绪的人,假如她不喜欢你,她会让你头脑昏乱,不知所措。现在,她已经学了一门新本领,一份没人懂但能赚很多钱的工作。她生意那么好,据说恩佐正在找一个地方做办公室,而不是他们在卧室和厨房之间布置的那个临时凑合的办公室。但恩佐是谁?虽然他那么聪明,他仅仅是莉拉的一个跟随者。现在她运筹帷幄,决定做什么,不做什么。假如说得夸张一点,就好像城区在短时间内形成了这样的格局:要么学着马尔切洛和米凯莱的样子,要么成为莉拉。
当然了,这可能只是我的想法。但在那段时间,我感觉从她身上,还有从所有曾经和她有关、现在围绕着在她身边的人身上,都能看到这一点。比如说,有一次我遇到了斯特凡诺·卡拉奇,他现在很胖,脸色发黄,穿得很糟糕,他身上已经一点儿也看不出当年那个和莉拉结婚的年轻商人的痕迹,他的钱也越来越少了。尽管我们没聊几句,但我觉得,他说的很多话都是莉拉说的。也包括艾达,在那个阶段她也很崇拜莉拉,因为莉拉给斯特凡诺钱,艾达说了莉拉很多好话,我感觉到她在模仿莉拉的动作,甚至是笑的方式。
亲戚和朋友都去找她,希望能得到安置,他们也尽量表现得称职。艾达忽然就被“Bisic
Sight”雇佣了,因为她还什么都没学到,她要从接电话开始。里诺也被雇用了——有一天,他和马尔切洛吵架了,他离开了那家超市,他问都没问就加入了他妹妹的公司,他还夸口说,他三下五除二就掌握了那些需要掌握的东西。但最出乎我意料的消息是一天晚上尼诺跟我说的,他从玛丽莎那里得知,就连阿方索也投靠了“Basic
Sight”。米凯莱·索拉拉疯疯癫癫的,他无缘无故就把马尔蒂里广场上的商店关了,阿方索失业了,结果是,就连他也通过莉拉重新找到了工作。
假如我愿意的话,我本可以了解更多,给她打电话就好了,或者说去她的公司看一眼,但我从来都没有那么做过。有一次,我在路上遇到她了,她很不情愿地停了下来。因为我给了她一个错误号码的事儿,她应该很生我的气;我说了我要给她儿子补课,但我没有露面;她想尽一切办法想和我和好,但我躲开了。她说她有急事,她用方言问我:
“你还是住在塔索街上?”
“是的。”
“那里很方便。”
“可以看见大海。”
“从那上面看到的海是什么样的?一片蓝色?你最好到近处看看,这样你就会看到,海上全是垃圾、尿、带病毒的脏水。你们这些读书写作的人喜欢说谎,而不是说出真相。”
我不想多说,就说:
“我已经住在那里了。”
她就更干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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