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勒斯四部曲(校对)第253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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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我想在所有人面前揭发他的做法,于是用一种充满温情、开玩笑的语气说:
“你们不要相信他说的,刚开始的时候,他会帮着我收拾桌子,洗碗。现在他连地上的袜子都不会捡起来。”
“这不是真的。”他反驳说。
“就是这样,他想解放别人的女人,而不是自己的女人。”
“好吧,你的解放并不意味着我要失去我的自由。”
类似于这样开玩笑的话中,我听到了那些年和彼得罗矛盾争吵的回声,这让我很不舒服。为什么我前夫说那些话会让我很气愤,而我却会放过尼诺?我想:也许和任何男人的关系都会产生同样的矛盾,但在有些情况下,也会产生令人满意的结果,我不能太夸张了,无论如何他们还是有差别的,和尼诺在一起一定会好一些。
但真的是这样吗?我越来越不自信了。我想起了他在佛罗伦萨住在我家里时,他支持我反抗彼得罗,我还带着喜悦,想起了过去他鼓励我写作的事。但现在呢?我急需重新开始严肃地写作,这些年情况发生了变化,我感觉自己已经不像之前那么信心十足了。尼诺有越来越多自己的需求,尽管他很想,但他没时间给我。为了表示弥补,他通过他母亲急忙给我找了一个照顾家里的保姆,叫西尔瓦娜,五十岁左右,身体很结实,她有三个孩子,看起来总是乐呵呵的,她很勤快,和我的三个女儿处得也很好。他很慷慨,没说请这个保姆花了多少钱。过了一个星期,他问我:“一切都好吧,她还行吧?”但很明显,他觉得他花了雇保姆的钱,就不用为我担心了。当然,他很在意我,他时不时会问我:“你在写吗?”然后就没有别的了。刚开始时他对我的写作的那种关注已经消失了,不仅如此,我带着一丝尴尬想,我自己也不像之前那样赋予他权威了。我发现,我内心有一种声音对我说:不能太依赖尼诺了,他一点儿也不可靠。现在我在听尼诺说话时,已经没有我小时候的感受:他之前说的每个字,都会在我的心里激起火花。我让他看一段还不成型的稿子,他马上会大声说:“很棒!”我给他简述了我正在构思的小说的故事主线和人物,他会说:“很精彩,很聪明。”但他的话对我没有任何说服力,我不相信他,他对其他很多女人写的东西表现出了同样热情洋溢的态度。如果和其他夫妻共进晚餐,在别人走了之后他总是会说:“这个男人真是平庸啊!他的女人要比他强得多。”他的所有女性朋友,仅仅是作为他的朋友,在他眼里都是非常了不起的女人。对于那些女性的评判通常都是随机应变,甚至是邮局里迟钝、粗暴的女职员,或者黛黛和艾尔莎的那些孤陋寡闻的女老师,他都能找到替她们开脱的话。总之,我不再感觉自己是唯一的,在他眼里,我和其他女人一样,都属于一个模式。假如对于他来说,我不是唯一,那他的评判对我有什么用呢,我怎么能从中汲取能量,写得更好呢?
有一天晚上,当着我的面,他对一个女性朋友——一个生物学家大肆赞扬。我很失控,就问他:
“这世界上,真的一个愚蠢的女人都没有吗?”
“我说的不是这个。我说,一般来说,你们女人要比男人强。”
“我比你强?”
“绝对是的,我很早就知道了。”
“好吧,我相信你,但在你的生命里,至少有那么一次,你有没有遇到过一个糟糕的女人?”
“是的。”
“告诉我她的名字。”
我知道他会跟我说什么,但我坚持问他,我希望他说是埃利奥诺拉。我等着,他变得很严肃:
“我不能说。”
“告诉我吧。”
“我说了,你会生气的。”
“我不会生气。”
“莉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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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在过去,我会有点儿相信他对莉拉这种持久的敌意,但现在我越来越没那么确信了,部分是因为就在几个晚上之前,他对莉拉完全是另一种看法。他想写完一篇关于菲亚特工厂的工作和自动化的文章,我看他遇到了困难(“微处理器到底是什么东西?芯片是什么?这些玩意儿是怎么运作的”)。我对他说:“你和恩佐·斯坎诺谈谈吧,他很厉害。”他有些漫不经心地问:“恩佐·斯坎诺是谁?”我回答说:“莉娜的男人。”他脸上浮现起一丝微笑,说:“那我更愿意和莉娜谈,她一定更在行。”这时候他好像记忆恢复了,他带着一丝鄙夷补充了一句:“斯坎诺不是当年那个卖水果的人的傻儿子吗?”
他的语气刻在了我脑子里。恩佐自己开了一家创新性的小公司,要是考虑到这家公司位于老城区的中心,这是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情。作为学者,尼诺本应该对他表示出兴趣和欣赏。但他用“当年”这个词,把恩佐一下子拉回到了小学时光。那时候,恩佐要么在铺子里帮他母亲干活,要么就和他父亲推着小车在街上卖菜,他没时间学习,所以在学校成绩不是很出色。他很轻蔑地抹杀了恩佐的所有功劳,把一切成绩都算到了莉拉头上。我意识到,假如我逼问他的话,他会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女性聪明智慧最杰出的代表——或者他自身崇拜的那种女性智慧,甚至如他在一些谈话里宣称的,对女性智慧的浪费是最大的浪费——都和莉拉相关。尼诺和我狂热相爱的阶段已经黯淡下来,但伊斯基亚的那段时间对他来说,永远都会记忆如新。我想,我为之离开彼得罗的那个男人,他现在成为这样,那是因为和莉拉相遇把他塑造成了这个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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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在深秋一个寒冷的早上想到这一点的。当时我在送黛黛和艾尔莎去上学。我有些漫不经心地开着车,这个想法产生之后,就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我能分辨出我心里有两种爱情:一种是对城区的那个小男孩、中学时代的尼诺的爱,以及我在伊斯基亚产生的情感;另一种爱情是在米兰产生的,对书店里的那个年轻男人,以及后来出现在佛罗伦萨我家里的那个男人产生的激情。我一直把这两种感情联系在一起,但那天早上,我觉得那种联系是不存在的,那种持续性只是一种理所当然的想法,但不是事实。我想:在这中间是他和莉拉爱情的破裂,那次破裂本应该把尼诺从我的生活中彻底抹去,但我却选择不考虑这段历史。所以,我现在迷恋的是谁?我今天爱的是谁?
那段时间,通常都是西尔瓦娜送两个孩子去学校,尼诺还在睡觉,我会照顾伊玛。那天我作了不同的安排,我打算整个早上都在外面,我想看看,国家图书馆有没有罗伯特·布拉科的一本老书,题目是《在女人的世界里》。我在早上的车流里缓慢前行,脑子里想的是这些事儿。我开着车子,漫不经心地回答着两个孩子的问题,我想到了两个不同阶段的尼诺,一个是属于我的,另一个对于我是很陌生的。当我千叮咛万嘱咐,把黛黛和艾尔莎放在她们各自的学校门口,我的想法变成了画面——这是在那个阶段经常发生的事,我想到了我要写的那个小说的主线。我开着车驶向沿海路时,我想自己有没有可能写一部小说,讲的是一个女人和一个她小时候就爱着的男人结婚了,但新婚之夜,她发现他身体的一部分是属于她的,而另一部分却被她童年时的好朋友占据了。忽然间,我的这些想法被一件比较紧急的家庭琐事冲散了:我忘记给伊玛买尿布了。
很多时候,日常琐事会像一记耳光一样把人唤醒,让那些胡思乱想变得无关紧要,甚至有些可笑。我停下车,对自己感到气愤。我很疲惫,尽管我很仔细地在一个小本子上写下所有急需要买的东西,但有时候我会忘记带本子。我叹了一口气,我永远都做不到井井有条。那天尼诺有一个非常重要的约会,是工作上的事儿,可能他已经从家里出来了,但无论如何,这种事儿都不能指望他。如果伊玛没尿布可换,她会起疹子。我不能让西尔瓦娜去药店里买,那样她就不得不把孩子单独放在家里。我回到了塔索街,跑到药店买了尿布,气喘吁吁地回到家里。我确信在楼梯间就会听到伊玛的尖叫,但等到我用钥匙打开门,却发现家里静悄悄的。
我隐约看到伊玛坐在客厅的围栏里,身上没穿尿布,在玩一个布娃娃。我想溜走,不让她看到我,她看到我就会大哭起来,想让我抱。我想把尿布交给西尔瓦娜,然后马上去图书馆。这时候,我听到大洗手间有窸窸窣窣的声音(通常尼诺都会用一个小洗手间,我和几个孩子用大洗手间),我想着是西尔瓦娜在打扫。我走了过去,门虚掩着,我推开了门。在明亮的大长镜子里,西尔瓦娜低着头,首先跃入眼帘的是她头发中间的发线,她两边的黑发里夹杂着缕缕白发,然后,我看到了尼诺闭着的眼睛、张着的嘴。这时候,镜中的影像忽然间和真实的身体融为一体,尼诺身上只穿着一件背心,其他什么都没穿,他消瘦的长腿张开站着,脚上没穿袜子,西尔瓦娜身子向前弯着,两只手扶在洗手池上,她宽大的内裤褪到了膝盖那里,深色的上衣一直拉到腰上面。他的手臂揽着她的大肚子,一只手抓着从文胸里露出来的大胸脯,在摩擦着她,同时他平坦的肚子在撞击着她宽大的屁股——白得刺眼的屁股。
我狠狠把门拉上了,这时候尼诺睁开了眼睛,西尔瓦娜忽然抬起了头,向我投来惊恐的目光。我跑过去从围栏里抱起伊玛,尼诺对着我叫喊:“埃莱娜,等等!”我已经从家里出来了,我没叫电梯,抱着孩子从楼梯上冲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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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躲进了车里,我让伊玛坐在腿上,开动了车子。孩子看起来很高兴,她想摁喇叭,那是艾尔莎教给她的,她咿咿呀呀不知道在说什么,中间还夹杂着一声声尖叫,因为我陪着她,她很兴奋。我毫无目的地开车向前,只想离家越远越好。最后我来到了圣埃莫下面,把车子停了下来。熄了火,我发现自己一滴眼泪也没有,我并不觉得痛苦,我只是被吓得不知所措。
我没办法相信这件事情。我看到尼诺把他的阴茎捣入了一个年龄很大的女人的身体里,这个女人为我收拾屋子,为我买东西做饭,照顾我的女儿。她是一个经历了生活磨练的女人,她身材走样,体形庞大,和尼诺平时带到家里的那些高雅、有文化的女士截然不同。我看到的这个尼诺,真是我年少时爱上的那个人吗?我一直都漫无目的地开着车,也许我都没意识到半裸着的伊玛坐在我腿上,她欢呼雀跃地摁着喇叭,叫着妈妈。我没法想清楚:我刚才看到的那个男人是谁。我感觉,那就好像我回到家里,在洗手间里忽然发现了暴露了身份的外星人,他通常都是隐藏在我三女儿的父亲的身体里。这个陌生人有着尼诺的外表,但实际上不是他,他是另一个人。这是在伊斯基亚之后产生的那个人吗?但他到底是谁?是那个让西尔维亚怀孕的男人吗?是马丽娅罗莎的情人吗?是埃利奥诺拉的丈夫吗,虽然非常不忠,但依然和她密不可分?这个已婚的男人,对我——一个已婚的女人——说他爱我,他千方百计想得到我。
开车到沃美罗的一路上,我都想抓住之前那个尼诺,在城区和高中时期那个温柔、充满爱意的尼诺,我只是想摆脱那种厌恶感。只有当我把车停到圣埃莫时,我才想起了洗手间里上演的一幕,还有他睁开眼睛,在镜子里看到我站在门口的一幕。这时候,我感觉一切都变得很清楚:眼前这个男人,和我在莉拉之前爱上的那个男孩之间没有任何分裂。尼诺只有一个,他在西尔瓦娜的身体里,从他脸上的表情就能看出来,那种表情,不是他父亲多纳托在玛隆蒂让我告别处子之身时的表情,而是他父亲在内拉的厨房里,在床单下面抚摸我的双腿之间时的表情。
因此,这没什么奇怪的,只是更猥亵一些。尼诺不想成为那样的人,但他本身就是那样的男人。当他有节奏地撞击着西尔瓦娜的屁股,他还想着让她舒服,他没有假情假意。就像做对不起我的事之后,他会懊悔,会道歉,会恳求我原谅他,他发誓他爱我,这都不是在说谎。他就是这样,我想。但这并没有带给我安慰,我的恐惧非但没有消散,而是找到了更充分、更坚实的理由。我感觉有一股热流从膝盖上流了下来,我忽然发现:伊玛还光着屁股,她尿到了我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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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很冷,伊玛有生病的危险,但我觉得,我实在没法回家。我把她包在我的大衣里,就好像我们在玩游戏。我给她买了一包新尿布,用纸巾将她擦干净之后换上。现在我要决定该怎么办。黛黛和艾尔莎很快会从学校里出来,她们肚子会很饿,心情很坏,伊玛这时候已经饿了。我神经紧绷着,身上的牛仔裤是湿的,我没有大衣,冷得发抖。我找了一个电话,打给莉拉。我问:
“我能带几个孩子来你家吃午饭吗?”
“当然了。”
“恩佐不会很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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