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勒斯四部曲(校对)第257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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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好你在家,我马上回来。”他急急忙忙说。
“你不要回来。”
“我什么时候可以回来?”
“明天吧。”
“你听我解释,我需要马上向你解释。”
“不用了。”
“为什么?”
我跟他说了原因,然后把电话挂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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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尼诺分开是一个非常艰难的过程,用了好几个月时间。我从来都没有为一个男人受过那么大的罪,无论是离开他还是重新接受他,都让我非常痛苦。他不想承认他对莉拉有过情感和性方面的提议。他骂了莉拉,还嘲笑她,说她想破坏我们之间的关系,但他在说谎。在刚开始几天,他一直说谎,他甚至想说服我,让我相信,我在洗手间里看到的那幕是疲惫和嫉妒导致的幻觉。最后他开始说实话,他承认了一些情人关系,但把日期都提前了,对于一些近期无法抵赖的关系,他说那些人都是无关紧要的。他发誓说,和那些女人都是友谊,没有爱,他期望得到原谅。我们吵了整整一个圣诞节,整个冬季,有时候我精疲力竭,不想再听他指责别人,捍卫自己。有时候我感觉他的绝望看起来像是真的——他常常喝得醉醺醺地到我这里来,我会把他赶走。出于诚实、高傲,也许还有尊严,他一直都不肯答应我再也不会见那些他称之为朋友的女人,他也不想向我保证,这些朋友的数目不会增加。
关于这件事,他会引经据典、长篇大论地说一通。他想让我相信,那不是他的错,而是自然的问题,是因为星座、海绵体以及他尤其发达、过度活跃的肾的过错,总之,这是他雄性激素爆发的缘故。他用一种诚恳、痛苦但同时又自负到可笑的语气说:“把我读过的书加在一起,把我学的语言、数学、科学和文学加在一起,都比不上我对你的爱。是的,对你的爱是一种需求,我非常害怕会失去你,你要相信我,我求求你了,相信我,没办法,虽然我偶尔会有那些愚蠢、迟钝、临时的欲望,但我离不开你。”
有时候我会感动,最通常我会很生气,我会反唇相讥。他会沉默不语,很失措地抓自己的头发,然后从头开始说。有一天早上,我冷冰冰地告诉他,他对于女人的那种狂热需求,可能是因为他作为异性恋并不是那么坚定,所以需要不停地确认。他生气了,他一天天逼问我,想知道安东尼奥是不是比他要好。因为我已经厌烦与他滔滔不绝地瞎扯,我说是的,安东尼奥的确比他厉害。而且在那个折磨人心的阶段,他的某些朋友想和我上床,有时候因为厌烦或者为了报复,我就会答应,我会说一些和他有交情的男人的名字,就是为了让他痛苦,我说他们在床上都比他强。
他消失了。他说过他没办法和黛黛还有艾尔莎分开,他说过他爱伊玛超过其他孩子,他说过,虽然我再也不会和他复合,他会继续照顾三个孩子。实际上他不仅仅马上就把我们忘记了,他也不再付塔索街上的房租、电费、煤气费和电话费。
我想在那个城区找一套比较便宜的房子,但没找到合适的。那些比现在的房子更小,状况更糟糕的房子,要的租金通常比这套还高,这时候莉拉对我说,她住的地方楼上有一套三居室腾出来了,租金非常低,从窗户可以看到大路,也能看到院子。她用惯有的语气,坦率地跟我说:“我只是告诉你这个消息,你自己看着办吧。”我很沮丧,也很害怕。我妹妹埃莉莎在最近一次争吵中对我嚷嚷:“爸爸现在一个人,你回去陪他住吧,老是让我一个人照顾他,我已经很累了。”我自然没答应,按照我当时的处境,我不能再承担照顾我父亲的责任,我已经成了几个女儿的奴隶:伊玛不断生病,黛黛感冒刚好,艾尔莎就会感冒。还有,如果我不坐在她跟前,艾尔莎是不会做作业的。黛黛这时候会很生气,她会说:“那你也应该帮我做作业。”我精疲力竭,处于崩溃的边缘。我所处的困境,让我也失去了在那之前我一直努力参与的公众生活。我拒绝邀请和约稿,不再旅行,我不敢接电话,因为担心出版社追问书的进展。我陷入了一个漩涡,感觉自己越来越向下沉,回到城区,对于我来说就是已经沉到底的体现。我和我的女儿,又要重新浸泡在那个环境、那些思想里,让莉拉、卡门、阿方索还有其他人把我吞没,就像他们所希望的那样。不,不!我向我自己发誓,我会去法院路、公爵路、拉维纳伊奥、福尔切拉生活,我宁可去那些地震之后用钢管加固的地方居住,也不愿意回到我们的城区。这时候出版社的主编给我打电话了。
“你写得怎么样了?”
就在那一刹那,我脑子里灵光一闪,让我可以应付眼下的难题,我马上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做什么。
“我昨天刚好完成了。”
“真的吗?你今天就发给我吧。”
“我明天去邮局。”
“谢谢,我收到书,看了之后再联系你。”
“您慢慢来。”
我挂上电话,走进卧室,在衣柜里找到了一个盒子,我从里面找到了一册手稿,那是几年前阿黛尔和莉拉都不喜欢的一部小说,我看都没再看一遍。第二天早上,送完两个孩子上学后,我就和伊玛一起去寄包裹。我知道自己那么做是非常有风险的,但我觉得那是自己挽回面子的唯一办法。我已经答应交一本书,看看,这就是一本书。那是一部不成功、很糟糕的小说吗?算了,那就别出版了。但我很费力地去写了,我没骗人,我以后会更努力的。
邮局里排队的人很多,我时不时还要抗议那些插队的。在那个紧要关头,我清楚地认识到自己陷入的麻烦,为什么我会在这里,为什么我要这样浪费时间,我的女儿和那不勒斯会把我活活吞没。我不学习,不写作,我失去了自制力。我千辛万苦才争取到了远离这里的生活,但现在我又回到了原点。我感觉到很绝望,我对自己充满了愧疚,尤其是对我母亲,我更加问心有愧。加上伊玛让我有些担心,每次她和蒂娜放在一起时,我都会觉得她发育迟缓。莉拉的女儿虽然要比伊玛小三个星期,但她非常机灵,好像要比伊玛大一岁,伊玛反应很慢,看起来有些迟钝。我不停研究她,想办法对她进行测试。我想:尼诺不但毁掉了我的生活,还让我生了一个有问题的女儿,这太可怕了。尽管如此,但我们走在路上,大家还会停下来说:孩子真胖,金色的头发很漂亮。在邮局里也一样,排队的那些女人也会赞美伊玛,说她胖乎乎的,很可爱,但伊玛面无表情。有人给了她一块糖,她很不情愿地伸出手去拿,拿在手上一下就掉了。啊,我还是很担忧,每天操心的事情都在增加。当我走出邮局时,包裹已经寄出去了,已经覆水难收了。我想起了我婆婆,感到心惊肉跳。我的天呐!我到底做了什么。我怎么能没有想到,出版社的主编会让阿黛尔也看看我的稿子?无论是我的第一本书还是第二本书,都是她想出版的,即使是出于礼貌,出版社也会让她看看我的这本书。她会说:“格雷科把你们都骗了,这不是一部新小说,这本小说我几年前都已经看过了,写得很烂。”我出了一身冷汗,感觉很虚弱。我真是拆东墙补西墙,在一定程度上,我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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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好是那几天,尼诺出现了,让事情更加复杂。尽管我问他要了好几次钥匙,他一直都没交还给我,他在没打电话没敲门的情况下就进到了家里。我让他走,我说这房子是我的,他现在连房租都不付,也不给伊玛一分钱。他发誓说,因为我们分手的事,他痛苦得已经不知所以了,所以他忘了房租的事儿。我感觉他是诚恳的,他看起来瘦了很多,眼神很空洞。他庄严发誓说,他下个月会付房租,他用痛苦的声音说了他对伊玛的感情,听起来很可笑。然后他又装出一副友好的语气,开始审问我和安东尼奥见面的事情,问当时的情景,先是很笼统的问题,后来集中在性上,他从安东尼奥又谈到了他的那些朋友。他想让我承认,我委身(他觉得“委身”这个词很准确)于这个男人或那个男人,并不是因为被他们吸引,仅仅是为了报复。他开始抚摸我的肩膀、膝盖和脸颊时,我变得警觉。很快,我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也在他的话里听到:让他发狂的不是失去了我的爱,而是我曾经和其他男人在一起,迟早我还会有更多的男人,我会更喜欢他们,而不是他。那天早上他再次出现,只是为了再爬上我的床。他想证明,我最近的那些情人都不行,他想给我展示,我唯一的欲望就是再次被他进入。总之,他想重新确认自己占首位,然后他会重新消失。我让他把钥匙给我,把他赶走了。让我惊奇的是,我发现我对他已经没有任何感觉了。我爱着他的漫长时光,在那个早上彻底烟消云散。
第二天,我开始四处打听,想知道在中学当一名代课老师需要准备什么。我很快明白,事情并不那么容易,无论如何我要等到第二学年开始。我肯定自己在出版社已经没戏了,在我的想象里,我的作家身份已经土崩瓦解,我感觉很害怕。几个孩子从出生起就已经习惯了富裕的生活,自从我和彼得罗结婚以来,我也无法想象自己过上没有书籍、杂志、报纸、碟片、电影院和剧院的生活。我应该马上找一些临时的工作,我在附近的商店里贴了广告,说我可以为学生补课。
在六月的一天早上,主编给我打了电话,他收到手稿,已经看了。
“那么快?”我用假装出来的从容语气问。
“是的。我从来都没想到你能写出这样的书,但让我惊异的是,你写出来了。”
“你是说它很糟糕?”
“这本书从第一行到最后一行,淋漓尽致,充满叙述的快感。”
我的心一阵狂跳。
“好还是不好?”
“非常非常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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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下找回了自信。在短短几秒钟里,我就打起了精神,变得很自在,我开始用一种很幼稚的热情谈论我的作品,我笑得过于频繁。为了获得更明确的认可,我仔细地询问主编对我的小说各方面的看法。我很快明白,他觉得这部小说是自传性的,我在那不勒斯最贫穷、最暴力的城区的生活体验,通过小说的形式得到了表现。他说,他之前担心我回那不勒斯生活会影响创作,会对我产生负面的影响,但他不得不承认,这次回归给我带来了好处。我没告诉他这本小说是我多年前在佛罗伦萨写的。他强调说:“这是一本很强悍的小说,可以说很男性化,但同时有令人意外的精致,总之你向前跨了一大步。”他谈到了出版的问题,他想把出版时间推迟到一九八三年春天,这样他可以亲自进行编辑,做充分的推广。最后,他用带着一丝讽刺的语气说:
“我跟你原先的婆婆谈了这本书,她说她看过之前的版本,但她不喜欢。很明显,要么是她的品味已经跟不上潮流,要么就是你们的个人恩怨,使她难以作出中肯的评价。”
我马上承认,过去我让阿黛尔看过一份初稿。他说:“看来,那不勒斯的氛围激发了你的灵感和天分。”我挂上电话,感觉到心里的一块石头放了下来。我的态度变了,开始特别疼爱几个女儿。出版社给了我第二笔预付款,我的经济状况一下就好转了。忽然间我看这个城市,尤其是看我们城区的眼光变了。我觉得这是我生命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我不仅不应该躲开,而且应该把它当成我写作的关键。这是一个很忽然的转变,我从不相信自己,变成了为自己感到骄傲。我不得不回到城区,之前我觉得这是一场溃败,现在这不仅让我获得了文学上的尊严,而且在文化和政治方面,也是一个决定性选择。主编的话肯定了这一点,他说:“对于你来说,回到出发点,就是向前进了一步。”当然,我没有告诉他这本书是在佛罗伦萨写的,回到那不勒斯对这本书没有带来任何影响,但讲述的材料、人物的人性厚度都来自我们的城区,这就是最重要的一点。阿黛尔没能捕捉到这一点,因此她错过了,艾罗塔的家人都错过了,甚至是尼诺也错过了,从根本上来说,他只是把我当成了他众多女人中的一个,和其他人没什么差别。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是,莉拉也没能捕捉到这一点。她不喜欢我的书,她曾经很尖刻地批评它,她一辈子很少哭,但那次她说这本书不好,她觉得伤害到我时,她甚至哭了。我不希望她为我哭,相反我很高兴她判断错了。一直以来我过于看重她了,我现在好像摆脱了这个负担。终于我是我,她是她了,这已经很清楚了,我已经不需要她的权威,我有自己的主意。我感觉自己很强大,已经不再是出身的牺牲品,我可以掌控自己的处境,我可以描述它,为我自己,为莉拉,为所有人实现救赎。之前把我向下拉的东西,现在是让我向上走的根基。
一九八二年七月的一个早上,我给莉拉打电话,我对她说:
“好吧,我要回城区住,就租你楼上的那套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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