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勒斯四部曲(校对)第27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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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到学校上课,被老师营造的紧张气氛和那里的快节奏折磨得喘不过气来。很多同学都跟不上进度,班上的人越来越少。吉诺有些课程不及格,开始向我求救,我想帮助他,但我发现他只是想抄我的作业。我让他抄作业,但他很不爱学习,抄作业时不专心也不用心。阿方索也一样,尽管他很守纪律,但还是遇到了困难。有一天,在希腊语课上,老师向他提问的时候,他忽然哭了起来,这对一个男生来说是非常丢脸的事情。很明显,他宁可死去,也不愿当着全班人的面洒一滴眼泪,但他当时没能忍住。我们都没吱声,觉得很不安,除了吉诺。可能因为当时压力很大,也可能是看到他同桌的处境也那么糟糕,他觉得很满意,忽然笑了起来。放学的时候,因为他发笑的事情,我说我们不再是男女朋友了。他很担心地问我:“你喜欢阿方索吗?”我跟他解释,事情很简单,我只是不喜欢他了。他结结巴巴地说:“我们刚刚开始,这样不行。”其实,作为男女朋友,我们俩也没发生过什么:我们接过一次吻,但不是舌吻;他想摸我的胸,我生气地把他推开了。他求我再继续交往一段时间,但我坚持自己的决定,我知道每次上学放学,没有他的陪伴,我也没问题。
我和吉诺分手没几天,莉拉对我说,有两个人几乎同时向她求爱,这是第一次有人向她求爱。首先是帕斯卡莱,有天早上,她去买东西,他从后面赶上了莉拉,他跑得气喘吁吁,非常激动。他对莉拉说,他非常担心,因为一直没在铺子里看到她,他想着她是不是生病了。现在看到她身体好着呢,他觉得很幸福,当他说这些话时,脸上丝毫看不出幸福。他忽然就中断了闲谈,就好像喉咙被卡住了一样,要清一清嗓子。他几乎是叫喊着说:他爱她,他那么爱她,假如她同意的话,他就会马上去和她哥哥、父母,还有所有人说,他们可以马上在家里订婚。她一句话也没说,开始几分钟,她觉得他在开玩笑。说真的,以前我已经跟她说过,帕斯卡莱看上她了,但她一直都不相信。现在他站在那里,在一个美丽的春日,眼泪几乎要涌出来,他在恳求她,他说假如她拒绝了,那他的生命就没有任何意义了。要说出自己的情感,是多么艰难的一件事情啊!莉拉小心翼翼,她没有一口回绝,但还是找到了拒绝他的方法。她说她也很爱帕斯卡莱,但不像爱一个男朋友那样。她说,她一直很感激帕斯卡莱对她解释的那些事情:法西斯、抵抗运动、保皇派、共和国、黑市、意大利新法西斯党、基督教民主党、共产党等等,但要成为男女朋友却不行,因为她永远都不会和任何人成为男女朋友。她最后总结说:“我爱你们所有人:你、安东尼奥、恩佐。我爱你们就像爱我哥哥里诺那样。”这时候,帕斯卡莱嘀咕了一句:“我爱你,可不像爱我妹妹卡梅拉。”说完他跑开了,回去干活了。
“另一个告白呢?”我充满好奇地问她,但也有些担忧。
“你永远也想不到。”
另外一个向她求爱的人是马尔切洛·索拉拉。
听到这个名字,我感觉胃一阵剧痛。假如帕斯卡莱对莉拉的爱证明莉拉特别招人爱,但马尔切洛臭名昭著。他是一个年轻帅气、有钱有汽车、暴戾强悍的黑社会男人,喜欢的女人他都要得到。但也许因为这个原因,在我和我的同龄人眼里,被他爱上是一项荣耀,这标志着莉拉由一个消瘦的小姑娘变成一个能让任何人倾倒的女人。
“怎么发生的?”
马尔切洛一个人开着他的“菲亚特1100”,弟弟没和他在一起。他看到莉拉在大路上往家里走。他没开车靠过来,也没有隔着车窗和她讲话。他把车子停在路中间,车门开着,走过来赶上她。莉拉还在继续走路,他跟在后面。他请求莉拉原谅他之前的表现,他说哪怕她用那把裁皮刀把他杀了也不过分。他很激动地提起他们在吉耀拉母亲过生日那天跳的摇滚舞,说他们很般配。他说了很多恭维莉拉的话:“你长大了,眼睛很漂亮,整个人都很美……”然后,他跟莉拉讲了那天晚上他做的梦:他向莉拉求爱,莉拉答应了,他送了一枚订婚戒指给莉拉,和他奶奶戴的订婚戒指一模一样,上面镶了三颗钻石。莉拉一直在走路,没有搭腔。这时候,她说话了:“在那个梦里,我答应你了?”马尔切洛说:“是的。”她回答:“看来那真是你在做梦了,因为你是个畜生,你和你的家人、你爷爷、你父亲,还有你弟弟都不是人,我永远都不可能接受你,杀了我也不可能。”
“你真是这样对他说的?”
“我说得更难听呢。”
“也就是说?”
马尔切洛后来有些生气,他回答说,自己的感情很真挚,他不分白天黑夜满怀爱意地想着她,他不是畜生,而是一个爱她的男人。她回答说,假如一个人那样对待艾达,一个人在新年晚上拿手枪向人群开枪,说他是畜生,那简直是辱没了畜生。马尔切洛马上明白她不是开玩笑,她真的觉得他连一只蛤蟆,或者是一只蜥蜴都不如。他很丧气,只是低声地嘀咕了一句:“是我弟弟开的枪。”但话一出口他就已经明白了,她听到这句话后会更加鄙视他。这也是事实,莉拉加快了脚步,他还想跟上来。莉拉对他喊了句“滚开”就跑了起来。马尔切洛停下了脚步,就好像忘了自己在哪儿,正在做什么,后来他低着头走向自己的“菲亚特1100”。
“你跟马尔切洛·索拉拉真是这么说的?”
“是的。”
“你疯了。你不要告诉任何人,你是这么对待他的。”
当时,我觉得这是一个非常肤浅的交代,我说了那句话,只是为了表明我非常在意莉拉讲的事情。莉拉非常喜欢对一件事情进行分析和想象,这是她的特点,但她从来都不爱说闲话,她和我们都不一样,我们其他女孩都很八卦。实际上,她只对我说过帕斯卡莱对她的爱,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对别人讲过,但马尔切洛·索拉拉的事情,她对所有人都讲了。后来我遇到了卡梅拉,她问我:“你知不知道,你的朋友拒绝了马尔切洛·索拉拉?”我遇到了艾达,她也问我:“你的朋友真的对马尔切洛·索拉拉说‘不’了?”皮诺奇娅·卡拉奇在肉食店里,在我耳边低声问:“你的朋友真的拒绝了马尔切洛·索拉拉?”甚至有一天在学校里,阿方索也惊异地问我:“你的朋友拒绝了马尔切洛·索拉拉,这是不是真的?”
我见到莉拉时,我对她说:“你把这件事情告诉了所有人,马尔切洛会生气的。”
她耸了耸肩膀,她忙于照顾几个弟弟,还要在家里帮母亲干活,没说几句就走了。自从过完年之后,她只在家里做家务。
-25-
的确如此,那一学期剩下的时间,莉拉对我在学校的学习彻底失去了兴趣。当我问她在图书馆借了什么书,在读什么书时,她很不耐烦地回答说:“我什么书也没借,看书让我头疼。”
我一直在学习。对我来说,读书几乎是一种乐趣。我很快就发现,当莉拉不再紧跟我,在学习和阅读上超过我,学校以及费拉罗老师的图书馆已经不再是一种历险,而是成为我非常擅长的事情,我得到很多鼓励和表扬。
有两件事情,让我非常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
有一次,我拿着我的借书证,上面写满了借书和还书的记录,老师先是表扬了我的坚持,然后问起了莉拉。他说莉拉和她家人现在都不借书了,他觉得很遗憾。不知道为什么,老师表现出来的那种遗憾让人很难受。我觉得,那种遗憾来自一种对莉拉的深层兴趣,要比他对我的表扬和鼓励要更加强烈。我想到,莉拉一年即使只借一本书,她也会在那本书上留下痕迹,还书的时候,老师会感觉到她留下的痕迹,但我不会在书上留下任何痕迹,我只是一个顽强的读者,一本一本,没有任何规律,囫囵吞枣。
另一件事和学校的作业有关。语文老师将我们的作文修改好发给我们(我到现在还记得当时的作文题目——《狄多女王悲剧的不同阶段》),通常他只是说两句,解释一下我为什么会得八分或者九分,但那次他在班里对我的表扬深入具体,只有到最后,他才说了我的分数,他给了我满分。下课时,他在楼道里叫我,说他非常欣赏我分析问题的方式。宗教老师露脸时,他把宗教老师也拦住了,充满热情地讲了我功课的进步。过了几天,我发现杰拉切老师不仅仅让宗教老师看了我的作文,也让其他老师也读了,即使有些老师没教过我。有些高年级的老师在楼道里对我微笑,有时候甚至会表扬我一句。比如说,A班的一个女老师加利亚尼老师,她是所有人都很喜欢的老师,但大家都在回避她,因为她是一个公认的共产党,她三言两句就可以把别人说得不够严密的话推翻。在学校的院子里,她叫住我,她对我的作文里表达的主要观点充满热情,也就是——爱情已经不能存在于城市,城市的本质已经发生了变化,由善变成恶了。她问我:
“对你来说,一个没有爱的城市,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失去幸福的人们。”
“举个例子。”
我想到了我和莉拉,还有帕斯卡莱整个九月的讨论,我觉得那才是真正的学校,要比我每天上的学校更像学校。
“法西斯统治下的意大利,纳粹统治下的德国,今天我们全世界的人类。”
她饶有兴趣地看着我,说我的作文写得很好,还给我推荐了一本书,她说会把她的书借给我。最后她问我,我父亲做什么工作,我回答说:“市政府门房。”她低着头走开了。
当然,加利亚尼老师对我表示的兴趣,让我很自豪,但这件事没有后续了,一切都回到了往常的样子。我在高一就成了一个比较有名、学习优异的学生,最后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这能说明什么问题呢?这是不是只能证明:我和莉拉一起学习、一起交谈是一件多么有益的事?在她的激励和支持下,我能勇敢地走出我们城区之外的世界,也打开局面,让自己体会书上写的那些思想、风景、人物还有事情。当然,我对自己说,关于狄多女王的分析是我写的,把那些事情用优美的句子表达出来是我的专长,但我写的关于狄多的观点并不属于我。那篇作文,难道不是我和她一起写的吗?我们相互刺激,我们的热情一起燃烧,难道事情不是这样吗?关于城市里没有爱的观点,老师那么欣赏,但那不是莉拉的想法吗?尽管我是用自己的语言扩展了这种观点,但从这些事情中,我能得出什么样的结论呢?
我开始期待我独立完成的作文能获得表扬。杰拉切老师让我们写了另一篇关于迦太基女王的作业——《埃涅阿斯和狄多女王:两个流亡者的相遇》。他看到我的作文,并没有被打动,只给了我一个八分。但我获得了加利亚尼老师的认可,她见到我,总是会很客气地向我打招呼。我发现她是尼诺·萨拉托雷的拉丁语和希腊语老师,尼诺是A班的学生。我真的很渴望受到别人的关注,我希望这些关注来自尼诺。他的语文老师在班上公开表扬我,我希望他会想起我来,和我说话。但后来什么事也没发生,我进出学校门口时会遇见他,他总是一副很专注的样子,从来都没有看我一眼。
有一次,我甚至尾随他到了加里波第路,然后走到了卡萨诺瓦路。我希望他能看到我,对我说:“你好,我们正好同路啊!我经常听人说起你。”但他走得很快,低着头,一直都没有向后看。我觉得很累,我鄙视我自己,我很沮丧地掉头走上诺瓦拉路,回家了。
一天天就这样度过了,我向我的老师、同学还有我自己证明我的决心和努力,但内心的寂寞感越来越强烈,我觉得自己学习时缺乏动力。我试着对莉拉讲了费拉罗老师的遗憾,让她继续去图书馆借书。我对她讲了那篇狄多的作文获得的认可,我没有具体说我写了什么,但我让她明白那是她的成功。她听我说这些,有些不耐烦,可能她已经不记得狄多女王这个人物,以及关于她我们当时都说了什么,她有其他的问题要面对。她一有说话的机会就对我说,马尔切洛·索拉拉并没有像帕斯卡莱那样接受现实,他还是一直在追她。她出去买东西时,他会一直跟着她,走到斯特凡诺的店里,走到恩佐的马车那里,只是看着她,并不搅扰她。如果她从窗口探出身子,会看到他站在街角等着她露脸。这件事真让人焦虑,她父亲也注意到了,尤其是里诺也发现了。她很担心几个男人会开始互殴,这种事情在我们居住的城区很常见。“我到底有什么?”她说自己看起来很瘦、很丑,为什么马尔切洛会对她那么狂热?“我是不是有问题啊?我让人做一些错误的事情。”
她不断地说着类似的话。她越来越确信自己给哥哥带来的坏处远远超过好处。她说:“你看着他就知道,为建‘赛鲁罗鞋厂’的事,他丧失了头脑。他一门心思地想和索拉拉兄弟一样有钱,像斯特凡诺一样富裕,甚至比他们还有钱,他受不了每天在铺子里工作。”他想让莉拉重新燃起之前的热情,对莉拉说:“我们很聪明。莉娜,我们两个人加起来,谁都赶不上,告诉我,我们应该怎么办?”他也想买汽车和电视机。费尔南多不明白这些东西的重要性,这让他很气愤。尤其是当莉拉表示出她不想再支持他,里诺的态度就变得很恶劣,对她比对一个女仆还粗暴。也许他都不知道自己被毁了,莉拉每天都面对哥哥,并为此担忧。她有一次对我说:“你有没有看到过一个人刚醒来的样子,非常丑陋,整个脸都变形了,而且目光空洞?”
她觉得里诺就变成了那副样子。
-26-
四月中旬的一个星期天晚上,我记得那次是五个人一起出去的:我、莉拉、卡梅拉、帕斯卡莱和里诺。我们几个女孩子要穿得好一些,一出门就涂上了口红,描了描眼睛。我们坐上了地铁,地铁上人很拥挤,里诺和帕斯卡莱一路上都死死地守护着我们,担心有人会摸我们,但没人这么做,因为我们的守护者脸上的表情太可怕了。
我们从托莱多站下车。莉拉坚持要走基亚亚街、菲兰杰里街,然后经过千人军街,一直走到阿米迪欧广场——我们知道那都是富人去的地方。里诺和帕斯卡莱都反对,他们不了解这些地方,或者他们想解释那些地方不适合我们。他们用方言低声嘀咕了几句,说那里人的全是“花花公子”。我们三个女孩联合起来,一直坚持要去。就在那时我们听到了喇叭声,看到索拉拉兄弟的“菲亚特1100”开了过去,我们没看到他们兄弟俩,只看到两个姑娘张着双臂把身体探出车窗外——是吉耀拉和艾达。她们看起来都很漂亮,穿得很好,发型和耳环都很美丽,简直光彩照人。她们看到我们后激动地向我们叫喊,打招呼。里诺和帕斯卡莱掉过头去,卡梅拉和我因为惊异都没回应。莉拉是唯一一个很热情地跟她们打招呼的人,她们的车子向人民广场方向开去。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里诺阴沉着脸对帕斯卡莱说,他一直都知道吉耀拉是个婊子。帕斯卡莱听到他的话,表情很凝重。他们俩谁都没提艾达,因为艾达的哥哥安东尼奥是他们的朋友,他们不想冒犯他。卡梅拉说了艾达很多坏话,我感觉到她的语气很苦涩。他们四个年轻人坐在汽车里招摇过市,这才是出去度周末的正确方式。我们的方式完全错了:步行,穿得破破烂烂。我当时特别想掉头回家,但莉拉就像没遭遇那几个人一样,坚持要去那些阔人去的地方。她拉着帕斯卡莱的胳膊,又是叫又是笑,扭着屁股走路,她还做出很夸张的微笑和很娇软的动作,她觉得那就是富人的方式。我们犹豫了一下,后来站在她那边、支持她。艾达和吉耀拉现在正和帅气的索拉拉兄弟坐在汽车里,享受她们的周末,而我们步行着,由缝鞋底的里诺,还有泥瓦匠帕斯卡莱陪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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