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勒斯四部曲(校对)第287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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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得不说,莉拉对尼诺的命运从来都没表现出任何兴趣。她听到尼诺惹上官司身陷囹圄,就好像那是一件很可笑的事情。她用一种很了解情况的语气提到了一个细节,就好像这件小事可以说明一切,她说:“每次他需要钱时,都会去找布鲁诺·索卡沃要,他当然从来都没把钱还给布鲁诺。”然后她说她可以想象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微笑着把两只手握在一起,说:“他觉得自己比所有人都强,一有机会就想展示出这一点。假如他做了什么错事,那也是为了赢得别人的喜爱,显示自己很聪明,为了爬得更高。”她就说了这么多,然后她就当尼诺不存在一样。她对于帕斯卡莱和恩佐的事有多热心,对于这位前议员阁下就有多漠视。也有可能,莉拉在电视和报纸上一直在追踪着尼诺的消息,他现在经常上电视,脸色苍白,忽然间头发都花白了,目光就像一个闷闷不乐的孩子。他嘟哝着说:“我发誓,这不是我做的。”当然她从来都没有问过我知不知道尼诺的事情,能不能见到他,他要面临什么样的命运,他父亲、母亲和弟弟妹妹都有怎样的反应。后来没什么明确的原因,她对伊玛又产生兴趣,又开始照顾她。
一方面她把儿子撇给了我,里诺就像是一个对别的主人产生了感情的小狗,不再对之前的主人摇尾巴,一方面她又开始对我女儿非常关心,伊玛一直对情感都很饥渴,她黏上了莉拉。我看见她们俩一起聊天,一起出去,莉拉对我说:“我带她去植物园、博物馆还有卡波迪蒙特逛逛。”
我们在那不勒斯居住的最后一段时间里,莉拉总是带着伊玛出去,她把对这个城市的热情传递给了伊玛,点燃了伊玛对这个城市的好奇。伊玛满脸崇拜地对我说,莉娜阿姨懂得很多东西。我很高兴,因为莉拉带着伊玛在外面逛,能缓解她对父亲的担忧。她的有些同学在家长的指示下,辱骂她,让她感到很愤怒,作为萨拉托雷的女儿,她也失去了老师之前对她的关注。但事情不仅如此,从伊玛的陈述中,我得知了一些非常详细的信息,就是莉拉现在脑子里考虑的事儿。她一连几个小时趴在电脑前写的东西,并非关于那不勒斯那些有纪念意义的建筑,而是和她从来都没对我讲过的一个巨大计划有关。她已经不再像之前那样把我也卷入她的激情里了,她把我女儿当成了她交流的对象。她对伊玛讲了她学到的东西,她把伊玛拉拉去看让她充满热情,或者只是有些好奇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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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玛的接受能力很强,她能很快记住所有东西,是她告诉我马尔蒂里广场的历史。在过去,这个广场对于我和莉拉是那么重要,但我对它的历史一无所知。莉拉仔细研究了那个广场的历史,讲给伊玛听。有一天早上我们一起去买东西,伊玛把她听到的事情讲给我听,我觉得她把那些历史信息与她和莉拉的想象完全混合在一起了。她说:“妈妈,在十八世纪时这里还是田野,有一些树木、农民的房子,还有一些小旅店。有一条街道直直地通往大海,叫做基亚亚的‘圣卡塔林纳坡’,名字是从那个角落的教堂来的,那是一座很古老的教堂,但不怎么漂亮。一九四八年五月十五日之后,这个地方枪毙了很多爱国主义者,他们当时想要宪法和议会。波旁王朝的费迪南多二世国王想让人看到和平恢复了,就决定修建一条‘和平路’,然后在广场上立了一根柱子,上面有一尊圣母像。当那不勒斯宣布归顺意大利王国,波旁家族的统治者被赶走了,朱塞佩·克罗纳·迪斯提亚诺市长请雕刻家恩里科·阿尔维诺把那根上面顶着圣母的柱子变成一个纪念碑,纪念那些为自由而牺牲的人。当时恩里科·阿尔维诺在柱子的根基上放了四头狮子,象征着那不勒斯革命的伟大时刻:一七九九年的狮子受了致命伤;一八二〇年起义的狮子被一把剑刺中,但它仍在空中撕咬;一八四八年的狮子代表着爱国主义力量被镇压,但他们没有认输;一八五九年的狮子是一个威风凛凛的胜利者。还有,妈妈,之前的那个和平圣母被取代了,现在柱子上面放了一位非常美丽的女士,就是解放世界的维多利亚女神:维多利亚的左手拿着一把宝剑,右手拿着一个花环,是献给那些为了自由而牺牲的那不勒斯人,那些为了人民的解放被杀死的、被送上断头台流血牺牲的人。”
我经常感觉,莉拉利用过去的这些历史来淡化伊玛现在的遭遇。她给伊玛讲述的那不勒斯的历史起源,总是会发生一些很糟糕和丑陋的事情,才逐渐形成一栋漂亮的建筑、一条街道、一座古迹——但这些最后都会被遗忘,失去意义,恶化,变好再恶化,一切都是按照一种无法预测的潮流在起伏变化:先是平静如水,然后掀起波浪,形成瀑布。莉拉的模式中,最重要的是提问题:谁是牺牲者?狮子是什么意思?斗争、断头台、和平路、圣母、维多利亚是什么时候的事儿?这些故事很连贯,有前因后果。现在的基亚亚富人区之前是国王和阔佬住的地方。还有格里高利在他的书信里提到的沼泽,这片沼泽一直延伸到海滩上,那些野生的灌木丛也一直往上蔓延到沃美罗。十九世纪时人们对这片地进行了改造,在铁路工人开垦之前,这里不宜居住,每块石头都被腐蚀了,但之前还是有不少精美的古建筑,也被当时的人们打着改造的旗帜拆除了。“阔地”是有待改造的地区之一,指的是卡普安纳门到诺拉纳门之间的那片土地,这个地区尽管后来被改造过,但还是保留了原来的名字。莉拉一直都在强调那个名字——“阔地”,她喜欢这个名字,伊玛也喜欢。“阔地”和改造,不宜居和宜居,破坏和毁坏的狂热,把五脏六腑都挖出来,热衷于把老街道重新命名,修建、规整和设计新的街道,目的是为了掩盖之前的罪恶,巩固新世界,但旧世界随时都可能会回来占上风。
莉娜阿姨说,“阔地”之前叫这个名字,它本质上并不是一片荒地,实际上这个地方过去有别墅、花园和喷泉。就在那里,维科侯爵修建了一座宫殿,还有一座大花园,叫做“天堂”。花园里有很多隐秘的水流,妈妈,最有名的是一棵高大的白桑树,上面放了一些细得几乎看不见的引水管子,水从枝条上落下,像雨水或者像瀑布一样,从树干上落下。你明白了吗?这个地方以前是维科侯爵的“天堂”,然后成了阔地侯爵的“阔地”,然后是尼古拉·阿莫尔市长的治理区,后来又成了“阔地”,最后繁荣起来,一步一步到现在。
“啊!那不勒斯!”莉娜跟我女儿说,“真是一座美妙绝伦的城市。在这里人们讲着各种各样的语言,伊玛,这里修建了一切,也破坏了一切。这里的人不相信别人的废话,他们更爱自己吹牛。这里有维苏威火山,时刻提醒着你:再伟大的人类事业,那些最精美的作品,大火、地震、火山的灰烬还有大海,几秒时间就会让它们都化为乌有。”
我默默地听伊玛讲这些,有时候我很不安。是的,伊玛是平静下来了,但这是因为莉拉给她灌输了那么多辉煌和黯淡的故事,那不勒斯城循环往复的历史:一会儿光辉夺目,一会儿又变得灰暗和疯狂,然后一切又恢复了,又开始熠熠生辉。那就像一片云在太阳下面飘着,让人感觉是太阳在跑,变成一个苍白、羞怯的圆盘,几乎要消失,但最后云消了,太阳忽然变得很耀眼,需要用手挡住眼睛。莉拉说那座带着“天堂”花园的宫殿,成了一片废墟和荒野,居住其间的要么是那些仙女、树精、农牧神、林神,要么是死人的鬼魂,要么是上帝派到城堡里或者普通人家里的,诱惑他们犯罪或是考验他们的魔鬼,如果这些人的灵魂是善良的,他们死后会得到奖赏。她们俩最喜欢的是鬼故事,那些关于夜晚的想象都很精彩、生动。伊玛对我说,波西利波的尽头,就是离海边没几步远的地方,在噶耀拉对面仙女洞的上面有一座有名的建筑,那里经常闹鬼。她对我说,在维科·圣曼达多和维科·蒙德拉戈内两栋宫殿里也有鬼。莉拉答应她,她们会一起去桑塔露琪娅的街上,找一个叫“大脸”的鬼,因为那个鬼的脸很宽,但他很危险,如果有人打搅他,他会丢大石头砸人。莉拉对她说,还有很多小孩的鬼魂住在披佐法尔科内和其他地方。在诺拉纳门那边,晚上经常会看到一个小女孩的鬼魂。真的有鬼吗?鬼到底存在不存在?莉娜阿姨说那些鬼是存在的,但不是在楼里,也不是在小胡同或者“阔地”的老城门那里。她说,那些鬼存在于人们的耳朵和眼睛里,当人们向里看而不是向外看时,也存在于人们正要说的话里,还有考虑问题的头脑里,因为我们说的话,还有我们的想象都充满了鬼魂。“这是真的吗?妈妈?”
“是的,”我回答说,“也许是的,如果莉娜阿姨这么说,那可能是真的。”“这个城市充满了大大小小的故事,”莉拉跟伊玛说,“你在去博物馆、美术馆,尤其是国家图书馆时,也能看到鬼魂,在书里你可以看到很多。比如说你打开一本书,马萨尼埃罗就会跳出来。马萨尼埃罗是一个非常有趣但很可怕的鬼魂,他会让穷人发笑,让富人胆颤。”伊玛特别喜欢的情节是,他用一把剑不是直接杀死马达罗尼公爵还有公爵的父亲,而是杀死了他们的画像,咔嚓,咔嚓!她觉得最有趣的地方就是,马萨尼埃罗用宝剑砍掉了画像中公爵和他父亲的头,或者把画像里那些残暴的贵族吊死。“把画像里的头砍掉,”伊玛难以置信地笑着说,“把画像里的人吊死。”在砍完公爵的首级,把恶人吊起来之后,马萨尼埃罗穿着一件天蓝色的丝绸衣服,上面有银线绣的花,脖子上戴着一条金链子,帽子上戴一枚钻石做的别针,他去集市了。“妈妈,他就是那样去的,就像一个侯爵、公爵和国王一样昂首挺胸,但他其实是一个庶民,一个渔夫,他既不会读书,也不会写字。莉娜阿姨说,在那不勒斯会发生这样的事情,都是堂而皇之的,不用假装确立法令,假装整个地方的情况比之前好。在那不勒斯不用偷偷摸摸,可以心满意足、堂而皇之地向前走去,超越过去。”
一位大臣的故事让她很震撼,因为涉及我们这个城市的博物馆,还涉及庞贝古城。伊玛用严肃的语气说:“妈妈,你知道吗?有一个国家机构的大臣——纳西阁下,他是一百年前的人民代表。他接受了一个负责挖掘庞贝古城的人的礼物,那是一尊很有价值的雕像。你知道吗?他让人把庞贝发掘的那些最好的艺术品复制了一份,用来装点他的特拉帕尼别墅。妈妈,这个纳西,尽管他是意大利王国的大臣,他为所欲为:别人给他送了一尊雕像,他收下了,他觉得放在家里很有面子。有时候人们会犯错误,因为父母从小没教给你什么是公共财产,人们都不知道这是犯错误。”
我不知道,她最后这句话是莉娜对她讲的,还是她自己的想法。无论如何我不喜欢这句话,我决定进行干预。我小心翼翼,但清清楚楚地对她说:“莉娜阿姨跟你讲了很多有意思的事情,我很高兴,当她对某个问题产生兴趣时,谁都拦不住。但你不应该相信,一个人做坏事是因为粗心大意。伊玛,你不要相信这一点,尤其是假如这些事情涉及一些达官贵人、部长、议员、银行家还有克莫拉分子的话。你也不应该相信,这是一个死循环的世界,一会儿好,一会儿坏,然后又会好起来。我们需要不懈地努力,一步一步脚踏实地,无论周围发生什么事情,我们都要小心,不要犯错误,因为犯了错误是要付出代价的。”
伊玛的下嘴唇在颤抖,她问我:
“爸爸再也不能参加议会了吗?”
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她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就好像为了鼓励我给她一个正面答复,她小声说:
“莉娜阿姨说会的,他会回到议会的。”
我犹豫了很久,最后我下定了决心。我说:
“不,伊玛,我觉得不可能。你爱爸爸,这一点并不需要他是一个重要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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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个错误的答复。还是像往常一样,尼诺逃脱了,摆脱了他落入的陷阱。伊玛知道这件事之后很高兴。她要求去见她父亲,但尼诺消失了一段时间,很难联系到他。当我们终于约定了一个时间,他把我们带到了梅格丽娜的一家披萨店里,他不像往常那么活跃。他很焦虑,有些心不在焉。他对伊玛说,永远都不要相信那些政治同盟,他说他自己是左派的牺牲品,其实那不是真正的左派,那简直比法西斯还要糟糕。他向女儿保证:“你等着看吧,爸爸会把一切都理顺的。”
随后,我在报纸上看到了很多尼诺的文章,言辞都很极端,他又重新提出了很久之前他的观点:国家的司法权应该受行政权控制。他很愤怒地写道:法官前一天还在和那些破坏国家心脏的人斗争,第二天他就让人们相信,那颗心脏已经生病了,需要丢弃。为了不被丢弃,他在拼命地抗争,他转变了政治立场,越来越偏向右派。一九九四年,他又兴高采烈地坐进了议会。
伊玛很幸福地得知她父亲又成了萨拉托雷阁下,那不勒斯地区对他的支持率很高。伊玛得知这个消息之后,马上对我说:“你虽然写书,但你没莉娜阿姨那么有远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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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并不生气,从根本上来说,我女儿只是想让我看到,我对她父亲不公平,我没明白他是好人。但她说的那句——“你虽然写书,但你没有莉娜阿姨那么又远见”,带来了一个出人预料的结果。我开始发现,莉拉——一个在伊玛眼里很有远见的女人,在五十岁时又正式回到了书本里,她又开始学习,甚至是写作了。彼得罗之前已经推测出,她做出的那种选择就是一种治疗,可以对抗失去蒂娜带来的焦虑和不安。在城区的最后一年,我再也不满足彼得罗的推测,还有伊玛跟我讲的那些,我一有机会就和莉拉谈论这个问题。我会问她:
“你为什么会对那不勒斯产生这么大的兴趣?”
“这有什么不对的吗?”
“没什么不对,我倒是很羡慕你。你学习是出于兴趣,我读书写作只是因为工作。”
“我没在学习。我只是随便看看宫殿、街道和古迹,然后我就去找找和那些地方相关的信息,就这些。”
“这就是学习啊!”
“你这么觉得啊?”
她总是在回避话题,不想跟我说实话。但有时候,她会劲头十足地谈到这个城市,就好像那不勒斯不是由那些平常的街道,还有我们每天都看到的地方组成,她给我揭示了这个城市闪亮的一面。她三言两语就把这座城市变成了这个世界最值得欣赏的地方,一个充满意义的地方,每次跟她聊两句,我的脑子里就会充满火花,又回到了我自己的事情上。我出生和成长在这个城市,但我从来都没想着去了解它,真是太疏忽了。现在我要第二次离开这座城市,但我对我出生的地方基本一无所知。彼得罗过去已经指责了我的无知,现在我自己也在自责。听莉拉说那些,我意识到自己才疏学浅。
和往常一样,她很容易就学会了很多东西。她好像能赋予每栋建筑、每块小鹅卵石重要的意义,她那种丰富的想象力,让我想放下自己正在写的那些乏味的东西,和她一起学习那不勒斯的历史。但那些“乏味的东西”耗尽了我的力气,我写的那些东西让我过着舒适的生活,我有时候夜里也在工作。有时候在寂静的房间里,我会停下来想,也许在同一时刻,莉拉也醒着,也许她像我一样,也在写东西,也许她正在总结她在图书馆里看到的东西,她在写自己的感想,在写自己的故事。也许她对于真实的历史并不感兴趣,她只是要找到一些激发她想象的东西。当然,她会以那种即兴的方式,忽然对某件事情产生兴趣,之后这种兴趣会变弱,会消失。就我所知,现在她一会儿研究王宫旁边的陶瓷厂,一会儿收集关于马热拉的圣彼得罗的信息,一会儿又在搜集外国游客在那不勒斯居留的痕迹。她觉得那就像追踪一些迷人又让人讨厌的事儿。她说,一个世纪又一个世纪,所有人都赞美海港、大海、船只、城堡、高大的维苏威火山和它愤怒的火焰,还有这座城市的大剧院、花园、菜园和大楼,但一个世纪又一个世纪,人们都在抱怨这里的低效、腐败、物质和精神的贫困。在那些宏伟的建筑后面,在浮华的名号还有众多享有厚禄的高官后面,但没有任何一个机构能有效运作起来,没有井然的秩序,只有纷乱的人群,还有在拥挤的街上各种卖东西的人。人们说话声音都极大,满街小混混还有叫花子。啊!没有任何一个城市像那不勒斯这么喧闹,这么嘈杂。
有一次,她跟我说了暴力问题。她说,她以为这是我们城区的特点。从我们出生起,我们对暴力就已经司空见惯了,我们一辈子都不断经历着暴力。我们想:这是我们命不好。你记不记得我们以前骂人,想尽办法羞辱别人?你记不记得安东尼奥、恩佐、帕斯卡莱、我哥哥、索拉拉兄弟打人和被人打的事情,还有我和你挨过的打?你记不记得我父亲把我从窗子扔了出去?现在,我正在看一篇关于烧炭圣约翰的老文章,它解释了“烧炭”是怎么来的。我以为那里之前有煤炭,或者有卖炭的人,但实际上并不是这样,那是一个堆垃圾的地方,每个城市都有。那个地方叫做“炭坑”,脏水横流,人们会把动物的死尸丢在那里。从古代开始,那不勒斯的“炭坑”就位于烧炭圣约翰。那个区域当时被称为“烧炭广场”,在大诗人维吉尔的时代,每年都举行“烧炭比赛”,那是一种角斗士表演,但不是杀死对手才收场,而是练武的机会。讲这些时,她喜欢用引用一些古意大利语,她觉得很有意思,她讲得津津有味。但很快这不再是“表演”和“演习”的地方了,人们不仅仅会把动物的尸体和垃圾丢在那里,开始有了人和人之间的相互残杀。在那里,他们发明了一种打“猎物”的游戏。你记得吗?我们小时候也向别人丢石头——恩佐把一块石头砸到了我头上,我头上现在还有一块疤,他事后为了补救就送给了我一束花楸果。在烧炭广场上,人们开始是丢石头,后来动用兵器,他们会相互残杀,流尽最后一滴血。那些叫花子、阔佬和王公贵族都会跑去看人们为了报复而相互残杀。当某个强壮英俊的小伙子被致命的利剑刺中,倒地而死,那些叫花子、市民、国王和王后会拼命鼓掌,欢呼声直达云霄。啊!暴力、折磨、杀害、撕裂。莉拉的语气里带着恐怖和诱惑,她用混杂着方言的意大利语给我讲述这些事情,她还引经据典——不知道她在哪里看到并记下来的。她说,整个地球都是一个巨大的炭坑。有时候,我想,假如在一个报告厅里,她一定会让很多听众入迷,但我后来想到了她真实的状况。她是一个没有上过几天学的五十岁的女人,她不懂得研究方法,她不知道什么是可靠文献,她读书时会产生激情,会把那些真实和虚假的东西混合起来,她会加入自己的想象,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她感兴趣的,能给她带来乐趣的,好像就是那些腐烂的东西,那些残杀的场景,残缺的四肢,挖下来的眼睛,打破的头。后来这些都被掩盖了,根据历史记载,那个地方是被一座献给洗礼者圣约翰的教堂还有一座圣奥古斯汀修道院掩盖了,这家隐修修道院的图书馆藏书非常丰富。她笑着说:“下面是鲜血,上面是上帝、和平、祈祷和书本。这就是圣约翰和‘炭坑’的结合,也就是说‘烧炭圣约翰’的名字来源。这条路我们走了几千次,莱农,那里距离火车站、福尔切拉和法院都非常近。”
我知道烧炭圣约翰那条路,我非常清楚,但我不知道背后的故事。她跟我谈了很久。我怀疑,她说这些就是让我感觉到,她跟我口述的那些东西,实际上她已经写下来了,是我不知道结构的一本巨著的部分。我想:她到底在想什么,她的意图是什么?她只是想整理她出去逛和阅读时看到的东西,或者是她想写一本关于那不勒斯的书,一本自然是永远也不会完成的书,但这本书会帮助她一天一天把日子过下去。现在不仅是蒂娜消失了,索拉拉兄弟也消失了,恩佐也消失了,我迟早也会带着伊玛离开,无论如何,这本书会帮着她活下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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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移居都灵之前,我和她在一起度过了很长时间,那是一场温情的告别。一九九五年夏天的一天,我们谈了各种各样的话题,谈了好几个小时,但最后她谈到了伊玛。那时候伊玛已经十四岁了,她很活泼,也很漂亮,她刚刚取得了初中毕业证。她非常真诚地赞美了伊玛,语气中没有掺杂其他东西,我听她说着那些赞美的话,我感谢她在艰难的时刻帮助了伊玛。她有些不满地看着我说:
“我一直都在帮助伊玛,不只是现在。”
“是的,但在尼诺遇到麻烦之后,你对她的帮助非常大。”
她也不喜欢我这样说,她心情有些混乱。她不想把她对伊玛的关注和尼诺联系在一起,她提醒我说,她从开始就很关心伊玛。她说,她这么做是因为蒂娜很爱伊玛。她接着说:“也许蒂娜比我更爱伊玛。”然后她有些不高兴地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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