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勒斯四部曲(校对)第32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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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走向港口,她给我买了票。等着上船的间隙,她给我交代了很多事情。她最担心的是横渡的那段海路。“真希望浪不要太大。”她几乎是在自言自语。她非常肯定地说,在我小时候,大约三四岁的样子,她每天带我去克罗伊奥海滩,让我的粘膜炎痊愈,那里的海很美,我学会了游泳。但我说我一点儿不记得克罗伊奥海滩,也不记得大海,还有我会游泳的事了。她用一种怨恨的语气说,我的确会游泳。就好像假如我被水淹死了,那不应该归因于她,她已经做了应该做的事情,如果我被水淹死了,那只能怪我太健忘。
她让我不要距离海岸太远,即使是海水很平静,浪大或者海滩上插着红旗时,我也要待在家里。“尤其是,”她对我说,“刚吃完饭,或者月经来了,你连脚都不能放在水里。”离开之前,她让一个老水手关照我。当船离开码头,我觉得既惊喜又幸福。我第一次离家出行,在海上旅行。我母亲肥胖的身体、我们居住的城区,还有莉拉的事情越来越远,最后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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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感到一次重生。老师的表姐名叫内拉·因卡尔多,她住在巴拉诺。我坐汽车到了那个村子,很容易就找到了她家。我发现她是一个非常热情的女人,很胖,也很开朗,爱聊天。她一直没有结婚,她把房间租给那些来度假的人,给自己留了一个小房间还有厨房。我要睡在厨房里,晚上睡觉时,我要搭床铺,早上再把床铺拆开(桌子、架子,还有床垫)。我发现自己有一些不可推卸的任务:需要在早上六点半起床,给她和那些客人准备早餐——我抵达时,她家住着一对英国夫妇,还有两个孩子——我还要收拾碟子、杯子,摆好吃晚饭的餐桌,在睡前把碗洗了。其他时间我都是自由的,可以面朝大海待在天台上读书,或者走一段很陡的下坡,走到一段又长又宽、深色的沙滩——当地人叫它玛隆蒂海滩。
刚开始,因为我母亲给我灌输了那么多恐惧,加上我对自己身体的排斥,大部分时间里我都穿着衣服待在天台上。我每天给莉拉写一封信,信里充满了问题、风趣话,还有对这个岛屿的描述,充满了激动的感叹。有一天早上,内拉和我开玩笑说:“你干什么呀?你要穿上泳衣啊。”当我穿上泳衣,她又笑了起来,觉得那个样式太老旧了。她给我缝了一件她觉得很时髦的泳衣:胸口低一些,屁股那里紧一些,蓝色的。我试穿了一下,她非常激动,说我该下海了,不应该老待在天台上。
第二天,我放下所有恐惧和怀疑,拿了一条毛巾和一本书,向玛隆蒂海滩走去。我觉得那段路很长,我没有遇到任何上下坡的人。海滩好像无边无际,空荡荡的,沙粒很大,每走一步都吱吱作响。大海散发出一种强烈的气息,还有干巴巴、单调的响声。
眼前是宽阔的水域,我站着看了很久,后来有些不知所措地坐在毛巾上。最后我站了起来,把脚打湿了。我居住在像那不勒斯那样的城市,怎么可能从来都没想过下海游一次泳呢?但事实的确如此。
我很小心地向前走,让水漫过我的脚踝,还有大腿,最后我一脚没有踩稳,跌倒在水里。我满怀恐惧地挣扎了一下,喝了几口海水,又回到了海面,呼吸到空气。我发现,我很自然地摆动手脚,浮了起来,因此我是会游泳的。我母亲真的在我还小时就把我带到了海边,在她做沙浴时,我学会了游泳。我好像忽然间看到了她,她那时候年轻一些,没那么难看,她坐在沙滩上,在正午的阳光下,晒得黝黑,她身上穿着一条带花的白色小裙子,那条好腿被裙子盖着,一直到膝盖,那条有毛病的腿被埋在滚烫的沙子下面。
海水和阳光很快消除了我脸上青春痘的痕迹。我晒得浑身通红,也变黑了。我等着莉拉给我回信,我们已经说好了通信,但她一直没有回信。我和住在内拉家的英国人练习英语,他们发现我想学英语就和我聊了起来,他们非常友好,我进步很快。内拉一直都很愉快,她鼓励我,我开始给她当翻译。她对我说了很多好话,给我做分量很足的饭菜,她做饭棒极了。她说,我来的时候是个柴火妞,多亏了她的照顾,我现在漂亮极了。
总之,在七月的那十几天里,我的感觉从来没那么好过。我体会到后来在我的生命里多次出现的感觉:新事物带来的欣喜。一切都让我很欢喜:早上很早起床,准备早餐,摆好桌子,在巴拉诺镇上散步,上坡下坡,去玛隆蒂海滩,回来躺在太阳底下看书,在水里游泳,又回来读书。我丝毫不想我父亲、弟弟妹妹,还有母亲,以及那个城区的街道和小公园。我只想念莉拉,但她不回我的信。我很担心我不在时有些事会发生在她身上,无论好坏。这是一种比较久远的担忧,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恐怖:我担心错过她生命的一些片段,失去她的关注,以及我在她生命中的位置。所以,她没写回信给我,这让我非常担忧。
在信中,我很努力地说了伊斯基亚的美妙,我的滔滔不绝和她的沉默,让我觉得我的生活虽然精彩,但什么事也没发生,让我有那么多时间来给她写信,她的生活很黑暗,但充满了各种事件。
七月底的时候,内拉对我说,那些英国人会离开,八月一号有一家那不勒斯人要来。那是他们第二年来这里,非常好的一家人,非常客气,讨人喜欢,特别是男主人,是一个真正的绅士,说话总是彬彬有礼。他们的大儿子人长得很帅,个子很高很瘦,但很结实,那年十七岁。“你不用老一个人待着了。”她对我说。我觉得很尴尬,但马上焦急地等着那个年轻人的出现,很担心自己说不出有意思的话,担心他不喜欢我。
那些英国人刚走——他们给我留下了两本英文书,还有他们的地址,他们说假如我有机会去英国的话,可以去找他们——内拉就让我帮她打扫房间,更换床单,把床铺好。我很乐意干这些活儿,我清洗地板的时候,她在厨房里对我喊道:
“你真的太棒了!还能看英语书。你带来的书还不够看吗?”
她大声地表扬起我来,说我很懂事,很守规矩,说我一天到晚就爱看书。我到厨房里的时候,见她手上拿着一本书。她说那本书是第二天要到的那位先生送给她的,是他自己写的书。内拉把那本书放在床头柜上,每天晚上读一首,先是默念,然后大声读,她已经能背诵下来了。
“你看,他给我写了什么。”她把书递给我说。
那本书是《晴朗的证明》,是多纳托·萨拉托雷写的,上面的赠言是:“送给甜蜜的内拉,感谢她的果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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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马上给莉拉写了一封信:每一页都充满了挂念、焦虑、快乐和忐忑,还有见到尼诺·萨拉托雷时可能会出现的激动人心的场面。我可能会和他一起走到玛隆蒂海滩,我们可能会一起游泳,一起看月亮和星星,在同一个屋檐下睡觉。我一直想着那个紧张的时刻:他一只手拉着弟弟向我告白时的情景。啊!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好像过去了一个世纪。我们那时候还是孩子,现在我觉得自己长大了,几乎有些老了。
第二天,我去公共汽车站接他们,帮几个客人拿行李。我非常激动,整个晚上都没睡着。汽车在车站停了下来,几个游客下来了。我认出了多纳托·萨拉托雷,认出了多纳托的妻子莉迪亚,认出了玛丽莎——尽管她变化很大,我也认出了克莱利亚——她总是喜欢躲在一边,我还认出了皮诺——现在他是一个很严肃的小男孩。我回想着那个淘气的小婴儿,总是缠着母亲,那应该是我最后一次看到萨拉托雷一家人的情景,皮诺当时还躺在小推车里,而梅丽娜从楼上向下扔着东西。但我没有看到尼诺。
这时候,玛丽莎一下子扑到了我的怀里,她非常激动,这完全出乎我的预料。在过去的那些年里,我从来都没有想起过她,绝对没有过,我脑子里从来都没有浮现过她的影子。但她说她经常想起我,而且非常怀念我。她说起了在那不勒斯那个破败城区的生活,她告诉她父母我是市政府门房格雷科的女儿,她母亲做了一个很厌烦的表情,马上跑去捉住她的小儿子,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责备了他。这时候多纳托·萨拉托雷忙着拎行李,都没问我一句:你爸爸还好吗?
我觉得很沮丧,把萨拉托雷一家人安顿到他们的房间里之后,我就和玛丽莎一起去海边散步。她对玛隆蒂海滩,还有整个伊斯基亚岛都非常熟悉,所有地方她都已经走过了。她想去码头,那里比较热闹,还有福利奥镇、卡萨米乔拉镇,除了巴拉诺,任何地方都行,她觉得巴拉诺是一个死气沉沉的地方。她告诉我,她正在学文秘,还交了一个男朋友,到时候他会悄悄来这里看望她。最后,她说了一件让我心跳的事情,她知道我所有的事情,知道我在上高中,在学校学习很好,说我和药剂师的儿子吉诺在恋爱。
“是谁告诉你的?”
“我哥哥。”
因此,尼诺之前是认出我的,因此他知道我是谁,他并不是对我漠不关心,而是因为羞怯,也许是尴尬,或者是因为他小时候向我表白过,这让他很难为情。
“我和吉诺分手已经很长时间了,”我说,“你哥哥的消息不太确切。”
“他只想着学习,我那个哥哥啊!他说这件事已经很长时间了,通常他都云里雾里的。”
“他不来吗?”
“爸爸走了他才来。”
她说起尼诺时,用的是批评的语气,说他非常无情,对任何人、任何事都没有热情。他从来都不发火,但也不友好。他是一个很封闭的人,唯一感兴趣的就是学习。他什么都不在乎,是个冷血动物,唯一一个能震慑到他的人是父亲,他们也不吵架,他是一个比较听话,尊敬家长的儿子。但玛丽莎不明白为什么尼诺受不了他们的父亲,她非常爱自己的父亲,觉得他是这个世界上最好心、最聪明的男人。
“你父亲要待很久吗?他什么时候走?”我问她,也许我的意图太明显了。
“他只待三天,因为他要工作。”
“尼诺三天后来吗?”
“他借口说他要帮一个朋友搬家。”
“这不是真的吗?”
“他没有朋友。无论如何,即使是我妈妈让他搬块小石头他都不会干,我妈妈是唯一一个他爱的人,让他去帮一个朋友搬家,想都别想。”
我们下水游泳,游完泳擦干身体在海岸上散步。她笑着,让我看了一个我之前没注意到的东西,在发黑的沙滩尽头,有一些白色的一动不动的东西。她拉我过去看,我们走在滚烫的沙子上,忽然间,我看到那些白色物体其实是人,他们身上覆盖着泥浆——他们通过这种方式进行治疗,不知道治的是什么疾病。我们也躺在沙滩上打滚,你推我,我推你,和那些人一样假扮木乃伊。我们玩得很开心,时不时下水去游一圈。
那天晚上,萨拉托雷全家在厨房吃晚饭,他们也邀请内拉和我一起进餐。那是一个非常愉快的夜晚。莉迪亚从来不提我们城区的事情,但打破最初的僵局之后,她开始向我打听小区的事情。玛丽莎告诉她,我学习非常刻苦,和尼诺上的是同一所学校,莉迪亚对我的态度变得很客气。对我最热情的人应该是多纳托·萨拉托雷了,他对内拉说了很多我的好话,表扬了我在学校的成绩。他对他妻子尤其关注,他逗最小的孩子西罗玩儿,还照顾一桌子人,不让我盛饭。
我非常仔细地看了看他,我觉得他和我记忆中的样子有些差别:他比之前胖了一些,开始留胡子,但除了外表,他的行为举止也发生了变化,他身上有一些我无法理解的东西,也许他要比我父亲更像一个父亲,要比一般人更绅士些。
这种感觉在接下来的两天更加明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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