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勒斯四部曲(校对)第4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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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话前言不搭后语。他说他想上电视,上那种关于失踪人口的电视节目。他想借助电视台做一个声明,寻求母亲的原谅,祈求她回来。
我耐心地听着,然后问他:
“你有没有看她的衣柜?”
“看衣柜干什么?”
最明显的事情,他竟然都没有想到。
“赶紧去看看。”
他去看了,这才发现衣柜里什么都没有,找不到他母亲的任何一件衣服,不管是冬天还是夏天的,一件都不在了,只剩下几只旧衣架。我让他在房子里到处找一找,看能找到什么东西。她的鞋子都消失了;仅有的几本书也不见了;所有照片也消失了;电影影碟不在了。她的电脑消失了,包括那些过时的软盘,还有其他和电脑相关的东西。她可是一位电脑高手,六十年代末她就开始使用电脑,那时候还用中间有孔的磁盘。里诺十分惊讶。
我对他说:“你慢慢找,找到的时候,打电话告诉我,看能不能找到属于她的东西,哪怕是一根别针。”
第二天他就打电话过来,非常激动地说:
“我没找到任何东西。”
“什么都没有吗?”
“没有。她把自己从合影上剪了下来,包括我小时候和她照的照片。”
“你仔细找了吗?”
“整个屋子都翻遍了。”
“地下室也找了吗?”
“我刚才说了,我到处都找了。装文件的盒子也不见了,我知道盒子里放着出生证明、电话合同,还有缴水电费的收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难道是有人偷走了所有东西?他们在找什么呢?他们想从我和妈妈这里得到什么呢?”
我安慰他,让他放心,我说如果有人想要从他身上得到些什么东西,那是根本没有可能的事情。
“我能去你那儿待一阵子吗?”
“不行。”
“求求你,我晚上睡不着。”
“那是你的事,里诺,我也无能为力。”
我挂了电话,他再打过来,我没有接,我坐在桌前。
我想这次莉拉还是像之前一样,有些过火了。
这次她夸大了“痕迹”在整体中的比重,在她六十六岁时,现在她不仅仅想自己消失——她还想把过往生活留下的一切都彻底抹去。
我非常生气。
我对自己说,我们看看,这次到底谁会赢。我打开电脑开始写我们的故事,包括所有细节,我脑子能想起的一切。
童年 |堂·阿奇勒的故事|
-1-
那次,我和莉拉决定爬上那段阴暗的楼梯,我们一个台阶一个台阶、一层层往上走,一直走到堂·阿奇勒1的家门口,就是那天我们开始了与彼此的友谊。
我记得,院子里有一种紫色的光,空气中弥漫着春天夜晚的气息。母亲们都在做晚饭,是回家吃饭的时候了,我们没马上回家,而是在彼此较劲。虽然我和莉拉从来都没有说过话,但我们在比谁的胆子大。
这种比赛已经开始有一段时间了,无论在学校里,还是在学校外,我们都一直在较劲。莉拉把自己的手甚至整条胳膊都伸进了下水道黑黢黢的洞里;我也马上把手伸进去,但我的心在怦怦跳,我希望蟑螂不会顺着我的手臂爬上来,希望老鼠不会咬我。莉拉攀上住在一楼的斯帕纽洛太太家的窗户,吊在窗子的铁栏杆上,那是绑晾衣服绳的地方。她吊在那里,摇晃着身体,然后猛地跳到人行道上。我也马上照着做了,但我很害怕掉下来摔到自己。莉拉把一枚锈迹斑斑的法国胸针扎到皮肤里,那是她在路上捡的,她一直把胸针装在口袋里,说那是一位仙女送给她的礼物。我看着那个白色的金属尖头在她手掌上留下一道白色的口子,她把那枚胸针递给我,我也照她的样子做了。
这时候,她用一种她特有的目光看了我一眼,她眼睛眯着,很坚决,然后看着堂·阿奇勒住的那栋楼。我吓呆了,因为堂·阿奇勒是童话中的怪兽,我绝对不能靠近他、看他、和他说话、偷窥他。我要假装他和他的家人都不存在。不仅仅是在我家,大家对于他都有一种又恨又怕的情感,我不知道这种情感是怎么来的。我父亲谈论堂·阿奇勒的方式,让我想象他是一位身材高大、满脸横肉、非常易怒的人,尽管他被尊称为“堂”,对我来说,拥有这个称呼的人,应该是那种非常平静安详的权威人士。我想象他由一些难以描述的材料构成:铁、玻璃和荨麻。但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他的鼻子和嘴里冒着热乎乎的气息。我觉得,即使远远看见他,也会刺痛我的眼睛。假如我胆敢靠近他的家门,他一定会把我杀了。
我迟疑了一下,想看看莉拉会不会改变主意,退回去。我知道她想干什么,我徒然地希望她能忘记那件事情,但她却没有。路灯还没亮,楼道里的灯也暗着,从房子里传来让人不安的声音。要跟上莉拉的脚步,就要离开院子里微蓝的天光,进到漆黑的大门里去。我终于决定跟着她进去了,刚开始,我什么都看不见,只闻到一些旧物件,还有DDT杀虫剂的味道。我的眼睛最后适应了黑暗,我发现,莉拉坐在第一段楼梯的第一个台阶上。这时候她站了起来,我们开始向上爬。
我们靠着墙走,她走在我前面两个台阶,我跟在后面。我觉得很矛盾,不知道是应该赶上去缩短我们之间的距离,还是应该拉开距离。我们肩膀靠着泥灰脱落的墙壁走,这时候我有一种感觉:那些台阶非常高,要比我们楼里的楼梯高。我在发抖。脚步声,任何一种声音都是堂·阿奇勒在我们身后出现,或者是迎面走过来的声音,他拿着一把长长的刀子,像那种给鸡开膛的刀子,楼道里弥漫着油炒蒜的味道,堂·阿奇勒的妻子玛丽亚会把我扔到热油锅里,几个孩子会把我吃掉,堂·阿奇勒会把我的脑子吸出来吞下去,就像我爸爸吃鱼头那样。
我们时不时停下来,每次我都希望莉拉后退。我浑身是汗,我不知道她有什么感觉。她时不时向高处看,但我不知道她在看什么,头顶上是楼梯间灰色的大窗户。这时候灯忽然亮了,但灯光很微弱,灯上落满了灰尘,还有很多可怕的角落沉浸在黑暗里。我们停了一下,想搞清楚是不是堂·阿奇勒开的灯,然而我们什么都没听到,没有脚步声,也没有开门、关门的声音。莉拉继续向前走,我跟在后面。
她觉得自己在做一件该做的事情,而我忘记了我出现在那里的原因。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我在那里是因为她在那里。我们慢慢走向那些年我们最害怕的人,我们去探索、审问自己的恐惧。
上到第四级楼梯时,莉拉的表现出乎我的意料:她停了下来,等了我一会儿。我赶上她,她向我伸出手来,这个举动彻底改变了我们之间的关系。
-2-
那其实是她的错。在不久之前——可能是十天,也可能是一个月之前,没人知道,那时候我们不太重视时间——她拿了我的布娃娃,还忽然把娃娃扔到地窖里去了。现在我们朝上走,走向我们恐惧的人;但当她把娃娃扔到地窖时,我们不得不向下走,匆忙地奔向未知。无论是向上还是向下,我们都觉得我们在走向恐惧。尽管这些恐惧的事情在我们出生之前就存在了,但它们一直在等着我们。当时,我们来到这个世界上没多久,很难搞清楚哪些是灾难,哪些是灾难的源头,可能也觉得没必要了解这些。那些大人呢?他们在期待“明天”,在“现在”活动,“现在”之前有一个“昨天”,或者“前天”,最多一个星期前,其余的事情他们不愿意多想。小孩子不懂“昨天”的意思,也不懂“前天”和“明天”,所有一切都在“当下”:街道在这里,大门在那里;这些是楼梯;这是妈妈,那是爸爸;这是白天,那是夜晚。在我小时候,我的布娃娃可能都比我懂得多,我和她说话,她也会和我说话。她的脸是赛璐珞的,头发和眼睛也都是赛璐珞的,她身上穿着一件天蓝色的裙子,那是我母亲缝的,她难得有这个兴致,我的娃娃漂亮极了。而莉拉的娃娃是用破布块拼起来的,上面有好多裂口,我觉得那个娃娃很丑、很脏。两个布娃娃相互窥探,相互打量,假如要打雷下雨,假如有一位高大强壮、长着利齿的人要撕咬她们,她们好像会随时逃离我们的怀抱。
我们在院子里玩耍,但我们假装没在一起玩儿。莉拉坐在地上,一边是地下室的小窗子,我坐在窗口的另一边。我们喜欢这个地方,我们可以在铁网边上的水泥地上,摆上蒂娜和诺的玩意儿,“蒂娜”是我的布娃娃的名字,莉拉的娃娃叫“诺”。我们会放一些石子儿、香槟酒塞子,还有玻璃碎片在娃娃旁边。莉拉给诺说的话,我也会低声说给蒂娜,但会换个说法。假如她拿一个酒瓶塞子放到她的布娃娃头上,就好像给娃娃戴一顶帽子,我就会对着我的娃娃用方言说:“蒂娜,戴上你这顶女王王冠,不然你会着凉的。”假如诺在莉拉的怀里玩跳格子的游戏,我也会让蒂娜玩。那时候,我们还没有一起玩过游戏,甚至那时候我们一起玩的地方,彼此也没有明确约定。莉拉坐到那里,我在她周围转悠,假装要去别的地方,后来我若无其事,也坐在了地下室的窗口旁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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