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勒斯四部曲(校对)第79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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莉拉肚子里的孩子活了十个星期多一点,后来来了一个接生婆,把孩子刮了。第二天,她就已经和卡门·佩卢索在新肉食店里忙碌了。她有时候很客气,有时候又很泼辣,开始了持续了很久的在店里忙前忙后的日子,周围全是奶酪、香肠、面包、咸鱼、水牛鲜奶酪、火腿和大油,还有装满豆子的袋子,她就沉浸在这些食品的气息之中。
她的表现首先获得了斯特凡诺的母亲玛丽亚的欣赏,就好像她在媳妇身上看到了自己年轻时候的影子。她忽然变得非常疼爱莉拉,把自己的红金耳环送给了她,莉拉非常高兴地接受了,而且经常戴着。有一段时间,她的脸色不是很好,额头上长了痘痘,眼窝深陷,颧骨突出,脸颊的皮肤,看起来有些透明。但是很快她又精神焕发,在商店的经营上投入了很大精力。在圣诞节前夕,销售额大增,在短短几个月时间里,就已经超过了老城区的肉食店。
玛丽亚对莉拉的欣赏与日俱增,她常常到儿媳妇的店里帮忙,而不是去儿子的店里,斯特凡诺总是拉着一张脸,一则是因为失去了孩子,另外生意也太忙了。皮诺奇娅现在在马尔蒂里广场上的店里工作,她严禁她母亲出现在店里,怕在客户面前丢脸。斯特凡诺和皮诺奇娅总是责怪莉拉,说她连孩子都怀不住,每当这时候,老卡拉奇太太都会出面替年轻的卡拉奇太太辩解。
“她不想要孩子。”斯特凡诺抱怨说。
“我也这么觉得。”皮诺奇娅总是马上支持哥哥的看法,“她还想当姑娘,她不知道怎么给人当老婆。”
玛丽亚非常严厉地骂了两个孩子:
“这种事情你们想都不要想了,更不要说了,上天赐给我们孩子,也会把孩子收回去,我再也不想听到你们说这些蠢话。”
“你闭嘴!”女儿非常愤怒地叫喊起来,“你把我喜欢的那副耳环给了那个讨厌的女人!”
他们的争执和莉拉的反应,很快就成为城区人们的谈资,有时候甚至传到了我的耳朵里,但我并没有太关注这些事情,因为开学了。
但事情的进展让我诧异。从刚开学,我的学习就一路领先,就好像安东尼奥的离开、尼诺的消失,甚至是莉拉的生活进入正轨,开始经营肉食店,让我头脑里的一些死结打开了。我发现我能清楚准确地记起高一学过的东西,我能迅速流利地回答老师的提问。不仅如此,加利亚尼老师对我也非常关注,可能是因为她失去了尼诺——她最得意的门生,所以把注意力放在了我身上。她跟我说,我可以去参加雷西纳到那不勒斯的一次支持世界和平的徒步游行,一方面很有意义,一方面会对我的成长有好处。我决定参加,一来出于好奇,另外我担心如果拒绝的话加利亚尼老师会生气,还有一个原因是这场徒步会经过我们居住的城区边上的大路,这并不费什么力气。但我母亲想让我带上几个弟弟。我们因此吵架,嚷嚷,最后我出去晚了。我和几个弟弟到了一座桥那里,我向下看,参加游行的人把路占了,不让汽车通过。那都是一些普通人,根本不像在游行,倒像是拿着旗子和牌子在散步。我想去找加利亚尼老师,让她看见我在,我让几个弟弟在桥上等我。这是一个非常糟糕的主意,因为我刚一转身,还没找到老师,我的几个弟弟就和城区的其他男孩子聚在一起,对着游行队伍丢石子儿,还一边破口大骂。我赶紧跑回去找他们,跑得满身大汗,把他们带走了,我很担心加利亚尼老师那敏锐的目光看到他们,认出他们是我的弟弟。
就这样,好几个星期都过去了,学校要开始上新课,需要买新书。我觉得给我母亲看我需要的书单,让她去找我父亲谈,问他要钱,这没什么用,因为我知道他没钱。奥利维耶罗老师也没有消息,八九月间,我去医院看了她两次,我第一次去的时候她睡着了,第二次我发现她出院了,但她没有回家。十一月初,我去她的邻居那里打听得知,因为她的身体状况不好,她去了住在波坦察的一个妹妹那里,也不知道她会不会回那不勒斯,会不会回到这个城区继续教书。我实在没有办法了,便试着去问阿方索,问他哥哥有没有给他买书,这样我可以用用他的书。他非常高兴,建议我和他一起学习,我们可以在莉拉家里学习,因为自从她开始在肉食店里忙,她家从早上七点到晚上九点都没人,我们就这么决定了。
但有一天早上,阿方索有些不情愿地对我说:“你今天去肉食店找莉拉吧,她想见你。”他应该知道原因,但是莉拉让他发誓保持沉默,因此我不可能从他嘴里得到答案。
那天下午,我去了肉食店。卡门有些忧喜参半,她给我看了一张明信片,那是她的男朋友恩佐·斯坎诺寄来的,我不知道是从皮埃蒙特的哪个小城市寄过来的。莉拉也收到了一张明信片,是安东尼奥寄的,刚开始的时候,我想她让我跑过来,就是为了给我展示那张明信片。但她没让我看那张明信片,也没有告诉我上面写着什么。她把我拉到了商店里面的房间,兴致勃勃地问我:
“你记不记得我们打的赌?”
我点了点头。
“你记不记得,你输了?”
我又点了点头。
“你记不记得,从今往后,你每门考试都不能低于八分?”
我又点了点头。
她给我指了指两个用包装纸包着的大包裹,那是学校的课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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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书很沉。我非常激动地回到家里,我发现那些书不是旧书,以前奥利维耶罗老师给我找的书都是二手书,通常都散发着难闻的味道,但莉拉给我的书是新书,散发着墨香,在这些书中间还有一些词典:“津加雷利”、“罗西”和“卡龙奇—乔尔乔斯”3,那都是老师从来没能搞到的。
通常无论我发生什么事情,我的母亲总是会说一些鄙夷的话,但这次她看到我打开那些书的包装,忽然哭了起来。她的这种反常表现让我很惊异,也有些惊恐,我马上跑到她跟前,用手抚摸着她的胳膊。也很难说清楚是什么打动了她:也许是因为肉食店老板娘的慷慨,也许是因为在贫穷面前,她的无能为力,我不知道。她很快平静下来了,嘀咕了几句我没听清楚的话,然后就去忙她的了。
在我和几个弟弟住的那个小房间里,我有一张拼起来的小桌子,上面有很多虫洞,通常我就在那张桌子前写作业。我把所有的书都放在桌子上,看着它们整齐地靠墙排列着,我顿时充满了能量。
时光飞驰而去,我把暑假时加利亚尼老师借给我的书还了回去,她又借给了我其他书,这些书更加难懂。我每个星期天都非常专注地读这些书,但我看不太懂,我一行一行地看,翻页,但那些很长的复句让我很烦,我摸不透那些文字的意思。高二的一整年,我都是一边学习,一边读这些很难懂的书,我觉得辛苦,但很满意,觉得一切付出都值得。
有一天,加利亚尼老师问我:
“格雷科,你在读什么报纸?”
这个问题让我非常尴尬,就像那次在莉拉地婚礼上我和尼诺谈话时的感觉。加利亚尼老师想当然地认为,我在家里也会读报,但在我生活的环境里,读报并不是一件正常的事情。我怎么才能告诉她,我父亲从来不买报纸,我从来都没读过报纸?我觉得我开不了口,我拼命地回想,帕斯卡莱作为一个共产党,他在读什么报纸,但我什么也没想起来。这时候,我想起了多纳托·萨拉托雷在伊斯基亚岛的沙滩上读的报纸,我想起来他给《罗马报》写文章,于是我回答说:
“我读《罗马报》。”
老师脸上露出带着些讽刺的微笑,从那天开始,她把自己看过的报纸给我看。她会买两份报纸,有时候会买三份,在放学的时候,她会给我一份。我对她表示感谢,回家的路上,我感到格外沉重,这对我来说是又多了一份家庭作业。
刚开始的时候,我总是把报纸随手放在家里,打算做完作业再看,但到了晚上,我发现报纸消失了,我父亲已经把报纸据为己有,他在床上,或者在厕所里读那些报纸。于是我改变了“策略”,把报纸藏在课本中间,只有在晚上大家都睡着时才拿出来。有时候老师给我的是《团结报》,有时候是《晨报》或《晚邮报》,但是我觉得这三份报纸对我来说都很难懂,那就像看系列漫画书,从中间捡起来一本看,却不知道之前发生了什么。因此我一个专栏一个专栏地翻阅,不是出于个人兴趣,而是出于义务,就像学校里的功课一样,我希望我今天看不懂的地方,如果坚持下去,总有一天能看懂。
那段时间我和莉拉见面的次数很少。有时候放学之后,我马上跑回家做完作业,然后去新肉食店找她。我肚子很饿,她知道这一点,就马上给我做一个里面夹着很多肉食和奶酪的三明治。我狼吞虎咽地吃着三明治,我会用标准意大利语说一些我从书中或者从加利亚尼老师的报纸上看来的句子。我记得我说了在纳粹集中营里发生的那些残酷的事,还有现在人们本可以做的事情,我还提到了核战争对人类和平的威胁,总而言之就是:我们通过自己发明的工具来驯服自然,现在我们的工具变得比自然更加可怕;还说到了我们需要一种文明,来和人类的痛苦做斗争,我们要消除人类所遭的罪;我也提到了宗教会从人的意识里消失,我们会建立一个人人平等的世界,没有阶级差别,人们对于社会和生活都会有一个比较科学、理性的认识。我跟她说了很多很多,一方面是因为我要向她展示,我的每门功课都有考八分的希望,另一方面,我好像不知道对她说什么才好,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我希望她能反驳我,这样我们就可以像以前那样进行讨论。但她几乎什么都没说,有时候表现得有些尴尬,好像听不明白我说的话。或者她说几句,最后以这样的表达结束——我不知道为什么她又提到了这个问题——她开始谈到了堂·阿奇勒的钱是从哪儿来的,还有索拉拉家的钱,有时候是当着卡门的面说这些,卡门也很快表示认同。但一有顾客进来买东西,她马上就不说了,变得非常客气,非常殷勤,马上切东西称重,收钱。
有一次她看着打开的抽屉,盯着里面的钱看,心情看起来很坏。她说:
“这些钱都是我和卡门辛辛苦苦赚的,但这里面的所有钱都不是我的,莱农,这些钱是斯特凡诺的钱赚的。斯特凡诺的钱是他父亲攒的,没有堂·阿奇勒通过黑市、放高利贷赚来的钱——那些藏在床垫下面的钱,今天就没有这家店,也没有鞋作坊。不仅如此,斯特凡诺、里诺还有我父亲,假如没有索拉拉家的关系和他们借的钱,他们会一双鞋子也卖不出去的。索拉拉家也是放高利贷的。我现在的处境显而易见,是吧?”
她说得很清楚,但是我不明白她说这些话有什么用。
“这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我对她说,我提起了当时她和斯特凡诺订婚时,我们得出的结论,“你说的这些事情已经过去了,我们和那些人不一样。”
这些话原本是她说的,但她现在不是很肯定。她对我说,这句话我记得非常清楚,当时她是用方言说的:
“我不喜欢我曾经做过的事情,我也不喜欢我正在做的事儿。”
我想她可能又开始和帕斯卡莱来往,因为他一直都是这种观点。我想他们之间的友谊越来越坚实,因为帕斯卡莱现在和艾达订婚了,艾达是老肉食店的售货员,帕斯卡莱是卡门的哥哥,而卡门现在和她在经营新的肉食店。离开肉食店的时候我很不开心,我非常吃力地抑制着自己小时候就有的一种情结,那种感觉很痛苦——当时莉拉和卡门成了朋友,她们开始排挤我。我学习到很晚才平静下来。
有一天夜里我在读《晨报》,因为太累了,我的眼睛都要闭上了,忽然间我像遭到电击一样醒了过来,因为我看到了一篇没有署名的短评,谈论的正是马尔蒂里广场上的鞋店,文章赞美了我和莉拉一起制作的画板,这简直让我无法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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