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进的平凡生活(校对)第29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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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锦衣百户这种武官在文化场合纯粹就是受罪,范进一进来,便说要去接那位同伴以及梁盼弟,告假离开。范进本来想要留个人在这监视自己言论,以免将来事情走漏的锅扣到自己头上,但是对方执意要走,他也没法阻拦。
  因为范进的出现,聚会出了些波折,几个文士的脸不怎么好看。但是能在这里吟诗唱和的,大多都是雅人,至少也要装的像个雅人。不会因为争风吃醋就大打出手,最多在心里嘀咕几句。几个助兴女子都被范进吸引,他们之间的话题反倒多了起来。
  几个男人聚在一起,谈的最起劲的莫过于时正或是军事,当然大多数时候,这两者也很难区分开。范进由于一出现就开了个嘲讽,现在也没人乐意招呼他。通过彼此交谈的方式,把范进排除在外,证明他不是圈子中人,就是书生们的报复方式。
  明朝自嘉靖之后风气大变,武人多追求风雅文人则喜谈兵,这些书生倒也不是空谈议论,肚子里多少都有些货色。
  “子实兄,肇庆云集重兵又借客兵入境,想来是要对罗山蛮动手了。”
  “定是如此了,那些蛮人杀官掠府,胆大包天,不好好打他们一顿,还当我们大明好欺负了!是时候让他们知道一下,我大明天兵的厉害。”
  “正是,区区蛮夷,敢犯天颜,合当诛灭。不过眼下正值初夏,山中瘴气大起,不是用兵之时。”
  “石川兄,你不但诗文做的好,于兵机也自熟悉,倒是让小弟佩服。按小弟想,制军久历戎政,自不会在此时动兵,多半是要等到初秋。瘴气已去,天气转凉,进兵也自便当。”
  “除了瘴气,另有一层好处,就是秋粮将熟,进兵之时正可以新粮充军资,是最好的进兵时机。若是小弟带兵,自然要选在此时挥师进剿。”
  “冷泉兄,这我就不同意了,你想的到,蛮人自然也想的到。兵法之道,贵在出其不意,君不闻奇胜正合?若是小弟带兵,当以精兵间道入山,以一二大将为先锋,挥兵犁亭扫穴,生擒蛮酋……”
  折扇轻摇,狼烟自起。一群文人凑在一起,如果没有明显的科分辈分之类的座次管束,很难让一个人心悦诚服地支持另一个人。大家对同一个的问题看法角度都有出入,意见分歧最正常不过。何况所有人手上都不掌握罗旁实际情形,茶楼元戎酒肆先行,就更难免为着子虚虎贲而争论不休。
  范进开始担心,待会梁盼弟来,见到这么多发疯的军事爱好者书生,会不会对自己从事的行业产生什么误解。更为甚者,就是身边这帮莺莺燕燕,若是被梁盼弟看到,心里肯定不会高兴。
  不过这些才女也不好得罪,怎么也要敷衍场面,好不容易找了个机会,范进摆脱几个女子纠缠,直走到棋盘之旁。两个下棋的老人,既然肯参加这样的文会,对于这些清楼女子倒是不反感。可是看的出,他们跟这些女子不熟,也没什么交涉,那些女子也就不往他们身边凑。
  范进一走过去,这些女子就只好驻足不前,不再来纠缠。两个老人看看范进,互一点头,谁也没说话,又把注意力放回棋盘上。
  对局两人一高一矮,年纪都过了花甲,面皮白净皮肤光泽,身着织锦道袍。高个老人腰间垂的羊脂玉佩晶莹剔透,一望可知是价值不菲的珍品,想来自然是广州城里颇有些社会地位的富商。
  在万历朝,大商贾的社会地位已经可以与文人相提并论,这一带本来就是富人区,这样打扮的老人并不少见。他们未必有很高的文化,但是热衷于参加文会,借以揄扬自己的身价。而读书人同样需要金主支持,否则什么文社也存在不下去。
  范进最近行走大宅门,专门与这样的人打交道,并不缺乏与富翁社交经验,与两人打个招呼,就在一旁观棋。两个老人年龄大,棋力并不算高明,与萨世忠比还略弱一些,好在彼此之间棋逢对手,因此下的极是有精神。
  听着书生们越争吵声音越高,身材略矮一些的老人道:“这些人的声音也太大了,让他们小声些吧。”
  “说了也没用,如果能听进去劝,他们又何至于吵成这样。吵的老朽头昏,这步棋都不知道放在哪里。”说着话,这高个老人看看范进,“范小友丹青一道可称国手,尤其那铅笔画,更是独树一帜,海内几无第二人可比。不知于这纹枰之道,造诣如何,这步棋该往哪里下?”
  对面老人一皱眉头,“山翁,咱们可是说过的,不许外人插手。”
  “略做指点,又有何妨。难道你还怕自己的棋力,不敌一个后生?”
  范进看看棋盘,用手指向一个无关痛痒的位置,“如果是在下,这步棋就放在那里。”
  老人琢磨了一阵,点头道:“甚好,与我的想法甚是相合,看来范小友的棋力果然不俗。”
  等落下子,他示意范进坐下,又让身旁伺候的仆从端了碗茶过来,与范进道:“大家都在谈论兵事,范小友怎么不谈谈自己的见解?”
  “学生不知兵要,哪堪与论?怕是一张口,大家就要笑话了。”
  老人微笑道:“知兵要?如果真知兵要,那就不会在这里闲谈,早到肇庆制军幕中赞画军机了。抗风社就是让大家直抒胸臆,畅所欲言的地方,不要想太多,有什么就只管说什么,没有谁会笑话。”
  范进摇摇头,“学生没读过什么兵书,亦不知戎事,听听大家的话,多学些本事就好。”
  老人打量范进几眼,“年轻人血气方刚,最不易服人。即使自己不懂的东西,为了撑场面,也往往会强不知以为知。范小友年纪轻轻,能知藏拙,这便很难得了。不过今天既然来了,就当是游戏,也随口敷衍两句便是了。总不能只许他们谈兵,不许咱们论武。你且说说看,若你带兵,何物为先?”
  范进想了想,“依学生看,无非钱粮二字。”
  那略矮些的老人一愣,“钱粮?难道不是火器?方才我问了好几个人,回答我的都是这两个字,怎么山翁问到你这,就成了钱粮,这也差的太多了。”
  范进笑道:“火器原也是极要紧的,如果对阵强敌,器械犀利本来应当。但是罗山蛮不在此列,他们器械简陋兵甲不完,连铁器都极为难得,哪还用的着火器。而且这些人不懂得战阵,没受过训练,内部以寨洞为伍,没打过大仗。国家经制官兵,以堂兵正阵,长枪大戟来攻,他们就招架不住,何必破费重金去办火器?眼下倒是钱粮二字最是要紧,前线要是粮饷不济,当兵的就要闹出大乱子。”
  高个老者看了看范进,点头道:“范小友这句话,当真有趣的很。今天听了这么多高见,只有范下友这钱粮二字最合我心。战场如棋局,能在战事上发此宏论,棋力必有过人之处。老朽的手痒,来,范小友陪我下一盘如何?”
  说着话,老人朝袖子里一指,“范小友若是赢了,我这里有点不值钱的小玩意相赠,就算赌一个东道。”
  范进虽然不知道老人的身份,但是心里有一种感觉,在场众人之中,以此老的身份为最高。这种感觉,主要是来自老人身上的气场。这种举手投足间的气势,要么是巨贾大绅,要么就是达官显贵。即使是萨保的气势,也不过如此。与之对弈的老者虽然穿戴服饰上,并不比这个老人来的逊色,但是感觉上,就是没有这种气魄。
  潜意识告诉范进,拒绝这个老人的提议并不是明智选择,便点点头,“既然老先生有此雅兴,范某自当奉陪。”
  由于老人的年龄大,范进让了先,自己持了黑棋后行。两下各布两子为座子,随即便开始行棋。老人的棋力比萨世忠还差,局面自然在范进掌握之内。如果他想赢,自可摧枯拉朽,把对方杀个落花流水。但既然已经感觉到对方的身份不一般,采取的应对自然不能那么简单粗暴。
  既要让对方赢,又要让对方觉得整个游戏有意思,最好的方法就莫过于给他一些压力,但又不至于让压力大到其无法承受的地步。范进两世为人,这种处事手段并不欠缺,加之棋力远胜,也不难维持局面。
  从大势上,两下似乎是棋逢对手,于布子上,又是锱铢必较。初时只是这高个老人一人与范进较量,时间一长,连那方才对局的矮个子老人也加入战团形成以二对一的局面。
  由于局势和节奏都在范进掌握内,两个老人聚精会神,每一步都要考虑良久。范进自也做出沉思状,同时小心地让自己的局面从平局转入下风,但是又会在某些地方给予适度反击,让老人赢也赢不了那么轻松。
  书生们争吵的声音依旧,但已经很难影响到局中人,一个仆从自外面进来,在老人身边似乎想说什么,可是老人不耐烦地挥手道:“能有什么大事?出去,别坏我的兴致。”
  话音未落,却听外面已经传来几声呵斥,“你不能进去。”
  “是你们叫我来的,凭什么不让我进去?”
  注意力全沉迷在棋盘上的范进忽然抬起头来,他已经听出这个声音属于谁。不等他开口,外面男子的声音又响起来,“一个时辰以后再说,现在不行,快,拉走她。”
  范进随手丢下一子,然后朝外面大喊道:“大家自己人,别误会!”竟自起身离席,跑向门首。
  老人刚想招呼范进坐下,可注意力随即就转到棋盘上,反复端详良久,自言自语道:“这莫非就是传说中的镇神头?范进的这一记随意手居然有此奇功,天意,简直是天意。”
第七十章
上人见喜(下)
  荆钗布裙的梁盼弟听到招呼,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就这么风尘仆仆的冲过来找人,门首的几个仆从不知为何,就出手阻拦住,不肯让她进去。
  梁盼弟倒也不是不识大体的人,但是事关到范进难免关心则乱,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越是拦她就越想进去。那两个锦衣百户的身份,并不足以接近这诗社,门外负责支应的仆人,又不肯放行,于是矛盾就此产生。梁盼弟平日颇有些容忍功夫,可是今天却分外的急,两下越吵越是激烈,如果不是范进来的及时,几乎就要大打出手。
  等到走进诗社时,那些清楼女子看着梁盼弟,再看范进,目光里就多了些堪可玩味的东西,至于几个书生则更多的是鄙夷。好在广州民风非比腹里,也没人能拿这些事说什么。
  老人的仆从把范进招呼过去,老人看了看梁盼弟,捻髯笑道:“就是为了她,范小友才急着出去?然后就下了记随意手?要知棋盘如战场,一子错,满盘输。你就不怕这一手走下去,全盘皆败,丧师败阵?”
  由于没真的打起来,范进也放了心,微笑道:“老先生说笑了,世事如棋无定数,一步走下去,对错却也不是一言可决。或许眼下看是错,时移事易未来就是对的,再者说即使错了也没关系,重新再来过就是。江东弟子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一时胜负也未必就是终局。”
  老人指指棋盘,“我以十万大军铺天盖地而来,你怎生能保证还有卷土重来的机会?”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子杀不光,就有机会再战。”
  老人哈哈一笑,“好一个子杀不光,就可再战,咱们的仗,看来有的打了。”
  正在此时,此次文会的主人萨世忠终于姗姗来迟,一进来就先向一干人道歉,说着自己迟到实在是事出意外,忙了些闲事把正事耽搁了。与几个书生寒暄一阵,他又来到老人面前行礼道:“老人家,世忠来晚了,您老别见怪。”
  “不,你来的不晚,如果来的太早,老夫倒是少了番消遣。来广州这么久,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棋友,今天总算是遇到了,痛快的下了一盘棋,这是好事。跟范小友下棋比跟你们下棋,要爽利的多。”
  “那老人家您的意思是?”
  老者从袖子里取出一封文书,递到范进面前,“我方才说了,若是这盘棋你赢了,就送你点不值钱的小玩意。话符前言,这东西你说着吧。”
  梁盼弟在一边偷眼看过去,那文书上写的什么,她看不清楚,但是信封上一个极熟识的物事却让她娇躯一震。在信封上赫然盖着一枚广州巡抚的关防。
  眼前的老人,既能拿出盖有关防的文书,自然与巡抚衙门有关。巡抚是独官,不设下僚,再看他的气质亦非仆从之属,那么其身份多半就是那位以右副都御使衔巡抚广东的凌云翼。
  平素天地不怕的女子,这时候却像触电似的周身一抖,两腿微微发软直欲下跪。范进也敛衣准备下拜,老人却用眼神制止了他,摇头道:
  “一棋痴老朽,有何可畏?有话等明天到衙门里再说。军粮的事世忠已经对我说了,好好做,不要急于求成。你下棋的时候很有耐性,做事也要有这种耐性才好。妄想一步登天,多半就要一败涂地,稳扎稳打,步步为营,才能收获全功。好生想着这些话,我就不留了。”
  萨世忠、范进一路送着凌云翼与另一个老人离开南园,凌云翼既已露了身份,就不再掩饰,朝他们做个手势,“都回去吧,要行礼施参,等明天到了衙门再说。今天无非是诗社游戏,不用多礼了,且回去应付着那些无符元戎,不必管我”。
  返回诗社路上,萨世忠不住地给范进赔着不是。“这次会面,是大中丞的意思,我也只是听命行事。他这人有孟尝遗风,素好养士,幕府中很喜欢搜罗些人才。这几年巡抚各省,很搜罗了些人才。到了广州之后,就让我们举荐些有本领的,延请入幕。范兄的画大中丞看过后赞不绝口,非要安排这么一场会面,可是又不许我们走漏风声。事关大中丞,谁又敢随便放关节出去。”
  范进也明白,今天的诗社聚会,实际就是明朝的一场招聘会,有资格被凌云翼延请至幕府的不光自己一个。那些高谈阔论的秀才,都是预备人选。为了掩盖身份,表面上搞的像是个正常聚会,甚至还请了纪女做掩护。而这次招聘的名额,多半只有一个。
  幕府的开销都出自巡抚自己的私囊,所以人数无定,不是说录用了范进,就不能再用其他人。只要凌云翼想,今天在场的人都可以被收入幕中。显然,那些高谈阔论的书生,并不为凌云翼所喜,由于不知道局面,而谨言慎行的范进,反倒最对凌云翼胃口。
  来自巡抚的邀请,范进自然没法拒绝,于未来东主的脾性先有些了解,就十分必要。从这件事里,大体可以揣摩出凌云翼几分为人,未来的事,就只能靠自己摸索。
  梁盼弟的手一直很凉,连脚步都有些不稳,向里面走着,小声问道:“我刚才……差点和巡抚的人动手?”
  “是啊,三姐你太威武了些,遇到谁都敢打过一场再说。人家是巡抚的护卫,武功很厉害的,你打的过?”
  “没跟你提武功,我是说,那是巡抚啊!巡抚!这要是怪罪下来,可怎么是好?”
  “连关书都给了,怪罪个什么。”范进一指自己的身上,“那是巡抚开的关书,聘我做文案夫子。我都是夫子了,他还会怪罪什么?”
  “啊?聘你做夫子,那你还考不考功名了?”
  两人嘀咕着,人已经回到诗社里,萨世忠敷衍场面的手段很高明,与一干文士说笑无忌,让人感觉不出方才离开的老人是何等要紧人物,这些人也不会明白,自己究竟错过了什么。反倒是因为梁盼弟出现,几个清楼女子又回到相善书生身边,让这些人的兴致更高。
  萨世忠很善于跟这些人打交道,与书生们亲切地交谈说笑,仿佛和每个人都是知己,与那些女子谈笑也表现得彬彬有礼。看上去,这就是一场普通至极的文会,两个老人的身份,也没引起谁的注意。
  等过了一阵,他才来到范进与梁盼弟面前,先打量几眼梁盼弟,又道:“军粮的事,范兄已经对梁姑娘说明了吧?这次不比上次,要的时间紧数量也大,更重要的是,一定不能出纰漏。如果再有发霉的粮食,或是沙石充数的事,制军那里怕是不好交代。姑娘你怕是就要辛苦点,多用些心思,我这里也不会让姑娘白忙,将来自有份回报。”
  梁盼弟方才见过了巡抚,对于萨世忠就没这么怕,很大方的一点头,“萨公子放心,进仔交我的事,我不会半调子。不管有多少粮食上船,我都不会少验,保证没有陈粮腐米进仓,你只管放心就是。”
  “爽利!像姑娘这样的人,只要是有机遇,我想几年之内,咱们广东的商人里,就要有你这一号。这笔粮食生意做成以后,我在衙门里为姑娘办个契,也开个牙行好了。丝茶粮木,喜欢什么就做什么,其他的事包在我身上。”
  饭就开在诗社里,酒是上等的玫瑰露,菜则以海味为主,书生们方才指点方略晓畅军机,时下屠蟹剥虾也是勇不可当。酒酣耳热之余,文气并着酒气以及鱼虾腥气一发泛滥开来,或吟诗或做赋,女子们则抚琴吹笛,场面极是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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