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进的平凡生活(校对)第295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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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范进倒不是不能说话,但是他这个时候显然闭嘴比较好。毕竟这个家里他不能待一辈子,这个时候过分维护郑蝉与梁盼弟,对两人来说,反倒不一定是好事。好在郑蝉因为那段黑暗的过去,很有些自惭形秽,自己就觉得不配得名分,范进许了带她宦游,就把她欢喜的不得了,于名分的事并没去争。她的底牌还是压在孩子上,只要有了骨肉,张舜卿就没资格挡路,没有孩子,做了妾侍也不硬气,随时可能被顶掉。
  梁盼弟这里由于之前已经有觉悟,也不觉得有什么委屈处,如果张舜卿一反常态给她个名分,梁盼弟才真要害怕。虽然今晚应该是陪大姐,范进却还是先钻到梁盼弟的房间里抱着她安抚,梁盼弟靠在他怀里任他亲热,却不许他真的剑及履至。
  “今晚是大姐的日子,我跟她那么个老实人抢不作兴。等轮到张舜卿的时候再说。她跟我谈过了,讲得是道理,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我如果跟你有了名分,对你不是好事。若是有了孩子,就更是一条罪状,万一有了也得寄到别人名下。她多半以为我听了这些,就会自己离开你,省了她好大手脚,笑话!我抢钱梁什么人,会被她三几句话就骗到?我就是要留下,跟她抢相公,争男人!”
  “不过一码归一码,我虽然看她不爽,但是对她的本事和做人是很佩服的。张家那个管家婆子,想让自己那瘸腿儿子娶阿巧,阿巧不肯她就找了个由头骂人,欺负阿巧是个瞎子,安排她干重活,就是想要挤兑她屈服。我把那管家婆一顿好打,本以为张舜卿会袒护着自家人,没想到她问清楚原因之后,直接就把管家婆一家全赶出府了,连身契都还了他们,不算张家人,任一家三口说破了嘴皮子也没用。就凭这一手,我就佩服她。处事公平,是个能服众的,管理账目操持家业的本事,也不是我们这些女人能比的。范家由她的人管,确实比我们的人管更好。进仔找了个好娘子,是你的福气,不管她对我们怎样,你都要对她好知道么。”
  范进点着头,并没开口。张舜卿管家有方这是不用说的,但是她这种一视同仁的态度,其实也是自己努力换回来的。那些张家人在相府横行惯了,骨子里没拿范家当成主家,连范进在内,很多人也都是当他是入赘到自己家的人。这种态度表面上看不出来,但是一些细节的地方还是可以感应到。
  张舜卿并不支持丫头们把自己当成赘婿看,不过对她们的一些嚣张态度未必反对,尤其是对自己家人的欺压,原本可能得到了张舜卿的默许。一朝天子一朝臣,张舜卿想要在家里立威,肯定会对上一批家人做出调整,最早祭刀的多半就是范家旧人。之所以演变成拿自家人开刀,归根到底还是自己努力的结果。
  张居正对于气功以及凤四编练的培力养身拳没什么兴趣,可是张舜卿回门时,几乎是按着脖子逼老爹点头,那模样快赶上当初宁死也要嫁给范进一样。张居正拗不过女儿,也就只好答应下来,至于能否兑现,就只好由阿古丽监督。
  回门那天搞得很隆重,江陵门下给范进道贺,给相爷贺喜,场面很热闹。但是从相府回来之后,张舜卿的情绪就一直不高,倒是侍奉范进时更为用心,迫切地想要怀上个孩子。
  同样的事用不同的视角看,就有不同结果。得到范进的提醒之后,张舜卿重新审视自家,就能发现在浮华表面确实存在着巨大的危机。她特意问了游七以及家里几个负责熬药的下人,得到的答案显然让她心惊肉跳。父亲为了维护精力以及某些方面的尊严,对于药物的滥用让人心惊肉跳。是药三分毒,按他这么个吃药吃补品的方法,肯定会有后患。再者江陵门下这种骄纵,也让张舜卿很有些觉得不对头。
  由于上元新法的顺利推行,加上京畿丈量土地工作阻力减小,江陵门下已经开始纷纷表态请功,保证两三年内就能让新法遍行全国。为了在人前露脸,甚至出现彼此竞争的现象,你说三年可以推行新法我就说两年半,另一个人就说两年。至于地方舆情如何,乡绅的力量多大,民风怎样全都不考虑。
  这种激进的作风如果是在战争时期,或许可以算作有效率。但是眼下太平盛世,这帮人的心态更是为了在相爷面前表现才能而不是保证民生。这种情绪和态度到了下面,不出问题才怪。
  虽然内宅里,女眷逢迎夸奖她,外面一堆人视范进为新贵,但是夫妻两人的情绪都不高,心情都颇为沉重。这帮人太顺了,以至于有些忘乎所以,王安石新法之败,有很大程度上,就是下面用了这么一群办事人员,总想自己这一任必须出成绩,从没考虑过事缓则圆自己为下任打好基础,以保证民生不出乱子为第一目标。
  范进在张居正那已经踩了几次刹车,提醒老岳父变法不能急于求成,否则必然遗害。现在变法能推进这么顺利,是因为自己这边肯放下身段和一些人谈交易,借力打力的结果。换了这么一群疯子下去,跟谁也谈不拢,结果只能是一团糟。张居正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而是在他那个位置上说话不方便,他固然担心新法推行的过于激进更怕下面的人阳奉阴违因为自己一句话就彻底停摆。毕竟他是亲眼见过大明官吏的怠惰程度,只想着用鞭子抽他们前进,不想给他们松一松劲。
  “我的前面是聪明的敌人,后面是无能的同伴,我必须同时与这两者搏斗。而且我自己也不是众望所归的目标。”范进当晚在妻子身上驰骋时,低声念叨出这句前世某部优秀小说的台词,张舜卿虽然不知所以,但也能明白丈夫心情,她所能做的就只是以更为温驯的态度进行服侍,尽量消弭丈夫的怨气。
  范进当初在船上,许下当粉刷匠的诺言,本以为自己两世为人,对于这个时代有着相当于先知的了解,又有跨时代的认知。自己动手改变什么或许做不到,指手画脚做个裱糊匠总没问题。可到此时才发现,这裱糊的工作原来一点也不轻松。
  不怕神对手,只怕猪队友,有这么一群急功近利的同门,不出事才叫有鬼。杨四知因为代上建立学校的奏章有功,被恩赏做巡盐御史。眼下扬州盐商闹罢支,朝堂上虽然没有大规模发作,但是也有人暗戳戳询问,如果真罢支了今年的收入怎么办。这事说到底是范进引出来的,大家不说话看张居正,自然是要他拿个交代。杨四知这个时候请命巡盐,也算是临危受命,动机是好的,可是具体方略上就是另一回事。
  在酒席间范进询问他到了扬州何以应对盐商的诘难时,杨四知的回答却是只需给自己调兵权力,扬州盐税保证一文不缺。
  先不说扬州的兵到底听不听调遣,只说他考虑的手段,就是最为简单直接不费劲,自己不用走脑子就能完成任务,但同时也是贻害无穷很可能激起民变的方式。这不是杨四知一个人的问题,而是江陵党的普遍问题。大明大部分地方官是得过且过,当和尚撞钟,地方上只要不出事自己就可以混日子。跟他们比,江陵党算是极难得的人才,个个都肯干活,想要做出事业。但他们走上的另一个极端就是片面追求事功,想要追求立德、立功、立言的三不朽,对于维护稳定局面,保证不出乱子根本不在意。
  不懂得维持平衡,语不惊人死不休的主,在范进看来,比那些混日子的强不到哪里去。自己没办法约束岳父的部下,就只好给他们定枷锁,加限制。这段时间趁着没有地方接收,他在家里就只做写条陈的事,连纳两妾之余,对于范进没事偷吃梁盼弟以及郑蝉都当看不见,就是张舜卿对丈夫的酬劳。
  条陈的内容说起来可以算作业绩考核标准,参考的是后世现代公司管理方面的东西,结合了眼下官场实际以及吏部铨叙标准。之前张居正搞考成法,在范进看来有个最大的毛病就是太相信数据。官员的升降全由钱谷数据决定,变成谁能完成课税赋役谁就是好官的奇葩标准,对于民生治安全都不考虑。这样时间一长,必然导致官员漠视百姓诉求,官民相仇的现象发生。
  是以范进这次写的条陈,就是针对这种现象做的补充。考核官员钱谷只是一方面,其他方面也要考虑。尤其大家的管地不同,江南富庶钱谷上确实要在意,陕西那种穷地方也要当完粮模范,即使逼不出李自成,也能培养出撞破天、紫金梁之流。对这些地方考核的就不是钱谷,而是治安以及民生。
  除此以外,文教、社会秩序都纳入考量范围内,由朝廷的监察机构进行考核。文教不兴,百姓遇事只想挥拳头动刀子,地方上有活力的社会组织比衙门还受欢迎,不管你能搞到多少钱粮,都别想升迁,如果地方官搞到百姓切齿就要准备丢纱帽。
  这种综合性的考评手段对于眼下的官僚来说,并不算难懂,主要就是麻烦。明朝的官吏不是脑子想不到这些,只是单纯的懒惰而已。即使是那些勇于任事的,骨子里也是想着要在人生几十年里得个功名富贵顺带还要名标青史。踏下心去做琐碎而不会在后世留下名声的工作,就没什么兴趣。
  之前范进不拿出这个,也是知道这种事没人乐意干,自己拿出来也没人听,万一被张居正误会是恶毒攻击伟大宰辅张江陵,自己就连女婿都没得做。现在左右是老婆都娶完了,大家成了一家人,有什么就敢说什么,才敢拿出这个遭人恨的建议。靠张居正的强权铁腕,把这些推行下去,官员们不管怎么不满也得执行。至于谁在背后骂自己,就只当是多打几个喷嚏的事。
  除此以外,范进另外上的三个条陈,则是针对整个国家。
  一是改变旧有规矩,对越衙上告的管理制度重新规划。在大明原有的司法体系里,固然给百姓留了府控省控乃至到刑部告状的门路,但是在实际操作时,这种越衙上告的处理意见基本都是:发回重审。范进这次提出的就是实行交叉审讯,上控回访制度。所有上控的人,发回重审同时,必须有衙门派专人回访,保证上控之人不被打击保护,如果连续上控三次,就要启动交叉审讯预案,由邻县以及上一级衙门加上御史组成会审,确保公正。
  二是开放藩王禁令,允许宗室参加文科并授官,同时建立藩学,专门教导宗室子弟研读经义。同时严禁宗室典兵也不准读兵法,凡宗室被人检举私下练兵并且坐实的,一律入凤阳圈禁终身,检举人则可得到被检举人一半家私,彻底堵死宗室带兵之路。在开放宗室科举、经商禁令之后,宗室俸禄将实行七钞三米制,百分之七十俸禄将以宝钞……没错,就是大明朝眼下文字意义上的法定货币宝钞发放。
  至于第三条,则比之前两条加起来更为惊人:简而言之就是大明减税计划。
  这三条计划将以张居正的名义上陈,其影响深远与新法以及百姓都利益相关,更重要的是,这样一旦推行开来,张居正的功劳就不容抹杀。未来天子看在这些功劳上,对于张家的怨念总归会小一些。
  范进殚精竭虑思考方略,自己却不居功,张舜卿自然也要对丈夫有所弥补,于偷香之事能抬一手就抬一手。就在范进与梁盼弟调笑的当口,房门推开,胡大姐怯生生站在门口。
  梁盼弟神色有些尴尬地推着范进,“大姐……不是你想得那样,进仔找我来是说事情,现在说完了,他也该回去了,今晚是你正式得名分的日子,他肯定要在你那里阿。”
  胡大姐本已经治好的眼睛又有些红,但她很快就在脸上堆出个笑容,低声道:“我……我房间里的床很大,三姐要是不嫌弃……就一起来吧。”
第五百零六章
锦囊三策
  乾清宫内。
  天色已经晚了,宫里点起了灯火,天子大婚之后虽然不曾掌权,但是衣食用度上已经不能再像过去那样苛刻,加上这两年朝廷岁入大增,经济形势较当初已经有极大改善,如今的乾清宫远比当日奢华。
  皇后相貌不合意,太后又管束着,不许皇帝过早的开始宠幸宫人,加上万历的审美有点高,感觉那些宫女还不如画上的美女好看,对她们兴趣不高。虽然还不至于割以永治,但是在这方面没有需求,也就有了更多的时间查看奏章。
  太后不许天子亲政,内阁拟票之后的奏章,司礼监照例披红,一般不会驳回。不过该走的程序总是要走,这些奏章还是要在皇帝面前走一圈才行。普通的奏章已经按着程序分发下去,留在皇帝手里的,却是由当今首辅张居正上的密章,性质上算是首辅向皇帝汇报下一阶段的工作重点,这种事只能两个人商量,其他人根本无从插手。
  考虑到天子眼下没掌权,这种汇报工作其实更像是走过场。首辅把自己要干什么说一声,是为人臣之礼,随后就该怎么干怎么干。皇帝肯定不会反对,就算失心疯了站出来唱反调也没用,所以在大多数时候,皇帝对这种密章随便看一下就丢在旁边,还不如看普通奏章来的有精神,尤其到了晚上更是如此。
  万历眼下的兴趣基本是一分为二,一半精力用来追番看更新,另一半用来看奏章。终究是少年天性,大多数时候还是小说和漫画的吸引力更高,尤其到了晚上,基本都去找纸片人妃嫔为伴,或是偷着看范进送来的几个女性形象雕塑,如此认真地看首辅密章的时候还是第一遭。或者说在皇帝成年之后,这还是第一次如此认真地看恩师送来的文字。
  张诚送上一碗茶,轻声道:“陛下,时候不早,也是该歇着了,灯光昏暗于龙目有损,不如等到明天白天再看不迟。”
  “白天太闹了,心静不下来,张师傅这篇奏章还是需要静下心,才能看出妙处的。”万历把密章朝张诚面前一推,后者连忙跪倒在地,“奴婢不敢看!”
  “朕让你看的,怕什么?让你看就看,不必推辞。张师傅啊,不愧是天下有数的聪明人物,这三条都说在了妙处。大明柱石,朕之舟楫……已经这把年纪了,还是为朕的江山操劳,朕的心里很是不落忍。你回头去问问,辽东今年的人参进来没有?让他们拣上好辽参五支送到张师傅府上,给朕的恩师补养身体。”
  “奴婢遵旨。”
  张诚应承着,心里却在犯疑。这两年时间天子对张居正的恩赐从未中断,但是大多数时候,都是皇太后的意思,天子只是执行人,像是这次这么主动的提出赏赐,态度又是如此诚恳的时候却是极为罕见。
  答案显然只能在奏章上寻找,张诚的目光在密章上迅速扫过,对于天子的态度也就渐渐理解,这三条建议归根到底最得利的人还是皇帝。
  万历此时已经忍不住说道:“范爱卿上次进宫时跟朕说过,他在上元做的事最为在意的就是一条,平民愤。要让百姓感觉衙门时站在他们这一边的,这样即便他们被人欺负了,也只会恨某个人,不会恨朝廷,更不会怪朕。按照范卿家的说法,一定要让百姓相信官府,相信衙门,换句话说,就是要争人心。”
  当日范进进宫画像时的说法属于建议性质,现在万历对张诚,就有些教训的意味。毕竟眼下的他在宫里能教训的也就是一帮太监宫女,这些人除了唯唯诺诺别的反应也没有。初时或许会感觉暗爽,时间一长,也就乏味无趣,提不起什么兴头。在这些人里,张诚算是比较有脑子,也在内书房读过书的,属于太监里的知识分子,教训起来也就格外有成就感。
  “朕看前朝旧事,武庙时刘家兄弟造反,最后要惊动边军才能解决。究其根本,不过些养马的再加上农夫,差点就成了气候。皇祖父时,李福达在民间传教,连武定侯都被牵扯进去。那些人没有显赫功名,才学上也不及地方官吏,怎么就能让那些无知小民信服?心甘情愿跟着他们送死?这个话朕也问过张师傅,师傅说这就是地方官颟顸无用,朝廷里有奸党误国。按范卿家的说法,则是朝廷忘记了与下面的人争民心,几下比较朕觉得还是范卿的话更有道理。”
  “你们受了委屈,晓得找朕来告状。百姓受了委屈,就要到衙门里去打官司。衙门里不能为百姓做主,老百姓就要找能给他们做主的人,人心就这么散掉了。”
  回想这范进的话,万历指手画脚地说着:“衙门复审不一定真能查清真相,有些时候告状的也未必冤枉。但是朝廷的态度一定要让百姓认定官府站在自己一边,自己受了冤枉,就一定有人为自己做主。不管能不能做到,都要这么说,也要这么要求那些官吏。那帮人最大的毛病就是一个字:懒。个个怕麻烦,他们怕麻烦,老百姓就要埋怨朕。衙门让百姓欢喜,那些妖人就没法愚弄百姓妖言惑众,更重要的是要让老百姓觉得自己的赋税交道实处,对自己有好处,这样他们才不至于心生怨恨。只要能坚持住,不管是白莲教还是别的什么人,都别想再鼓动百姓谋反,以就连锦衣卫都可以省了许多气力。这是好事!大好事!上苍待朕恩厚,派了张师傅翁婿前来辅佐,有这样的贤臣,朕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只因圣君在位,才有这些贤臣辅佐,归根到底都是陛下洪福齐天。”张诚适当的拍了句马屁,心里却恨清楚,自家君上的话不能全信,三条建议中,第一条对于万历的吸引力远没有后两条大。
  明朝藩王宗室的厚养体制问题,其实在当下已经非常明显,宗室如同一个巨大包袱,一直在吸大明朝的血。万历对于这帮亲戚没什么感情,也不想维护他们什么,但问题是,基于亲亲相厚原则,他也不能对这帮人怎么样。
  范进提出的方案,其实就是历史上万历中期推行的宗藩条例改进版,把一些内容做了改动,把它提前出台。其中禁止宗室接触军队一条,着实搔到万历痒处。当初洪武设立藩王典兵制度,希望朱家子孙带兵保卫朱家天下的想法在靖难之后就已经行不通,尤其是在宁王之乱以后,明朝皇帝对于自家人的防范远比防范蒙古人更用心。禁止藩王接触部队,就杜绝了某个惊才绝艳的宗室效法成祖更替天下的可能,这种主意皇帝自然欢喜。
  再说这种开放四民的策略,表面看是给了宗室读书科举或是经商的出路,其实就是变相的削减宗室禄米,把原本的禄米换成了一钱不值的宝钞。接下来自然就是要核实宗室实有藩田,没收超额田产。
  原本宗室因为自己的超然地位,地方官不敢招惹,吏员衙役更是打死白打,衙门绝对不敢去清丈王府的田。现在给了宗室读书名额,就让远枝弱宗去查那些长房嫡出,以宗室制宗室,这部分坚冰就能逐渐瓦解。于皇帝而言,自己的叔伯兄弟财力被削弱,财富归自己所有,自然是欢喜。
  至于第三条减税,张诚大约能看懂一部分。这份减税建议中建议一次性豁免苏松全部欠税,把自洪武以来苏松累计拖欠朝廷的几百万石粮税一次性免除。这部分税收从国初一直积累到现在,想想也知道未来多半收不上来,只是没人敢开这个口子免掉。毕竟苏松欠税的原因,可以一路援引到大明坑爹的税制以及苏州的惩罚性税收上,即使收不上来大家也都装鸵鸟当看不见,没人提起。
  现在让万历下旨免掉这部分钱粮,户部可能会跳脚,但是苏松这边的普通百姓以及士绅,却是要感谢皇恩浩荡。乃至整个东南,都会传颂天子圣明的美名。万历自大婚以来,还没有特别露脸的事迹供自己吹嘘,用肯定收不上来的粮税在东南得个圣君名声,他自然会考虑。
  不过张诚不明白的是自己家之位主子绝不是个宽厚的人,严党大将赵文华被坐实亏空公款十万两,全家充军做苦役追赔,父而子子而孙,清流文士世代充军。到了万历朝就有人看不过去,向万历提议祸不及子孙,赵文华死的骨头都可以打鼓,不该再追赔后代。结果万历查账之后发现十万两银子还没还完,立刻下旨批复,赵文华子孙继续充军,直到把钱还清再放回!
  就这么个视财如命的主,怎么会这么大方,一次性免掉苏松几百万石的粮税?这下饶是张诚,都有些看不懂了。
  “苏松的税,注定是收不齐的,不管谁去做苏松巡抚,都不敢一次性补弃欠税,否则就是逼着苏松百姓造反或是逃跑。前些年催收欠税甚急,结果怎么样呢?苏州百姓大举逃亡,导致在水上生活的‘船户’大增,大片良田被抛荒。不但欠税收不到,就连当年的上供白粮都耽误了。如今又不是洪武年,路引早就没人查,老百姓要跑根本拦不住,这种时候再追欠税其实就是嘴上狠,实际办不到。”
  司礼监内,冯保的心腹爱将张大受在冯保面前分析着张居正这份密章的用心。
  这份密章瞒不过冯保耳目,以他的才干对奏章里面大部分内容是明白的,此时拿来考校几个门下,既是消遣,也是为下一步的安排选拔人才。
  江宁的黄恩厚死后,镇守太监空悬,他推荐个人过去,李太后不会阻止。但是这个人不是去发财的,而是替天子当好耳目,监督东南官场以及新法推进情况,随时向皇帝上报。这种人既要忠诚,又要有足够才干,不至于拖了新法的后腿,今天这次考校,就是为了选人做的准备工作。
  前两条密章内容不难猜测,真正的难处在第三条,而且东南施政与第三条密章密切相关,冯保看着张大受问道:“即便真是如此,这欠税收不上是一回事,免不免是另一回事,师出应该有名,只要欠税一日不免,朝廷一日就能追缴,一年不行就十年,十年不行就百年,这次一遭豁免,就没了追讨的可能,何以天子就会同意免掉欠税?”
  “因为这免欠税实际就是个饵,吞下这个饵,后面的钩子就逃不掉了。”张大受道:“这份奏章厉害在下面,重定优免。当今天下优免之法沿用世庙爷爷留下来的成法,如今要重新定优免,定立优免新例,先把民田官田废除,天下官田皆改为民田,尽毁前账永不更易。其次于生员、贡举、官员优免皆较世庙朝有赠无减,这看上去还是万岁做了菩萨,给让万民享福,可实际上,这便是要借着重定优免的机会,勘察地亩、丁口。干爹您看最后一句,概因此法,往年所造黄册皆不堪用。着请户部、后湖、工部、兵部共筹银三十万两,重立黄册,以此为本,永无更易。也就是说这次定完的黄册,将来就永远都不变了。一次花钱是多,可是将来都不花了,细算起来,还是个一劳永逸的合算买卖,而这里面藏的好处,可是比苏松的几百万石粮食大多了。太岳先生不愧是国之柱石,这个法子一出,各地的民变起码能减少一半。”
  “不变了……那新开的田地,新增丁口怎么办?”
  “自然是全免!”张大受道:“这个办法是真正为老百姓减担子的,人们可以放心的开荒,放心的生孩子,绝不会谁家的丁多,谁就要多派役,谁家田多,谁就要多交粮了。过去的税是活的,这法子一出,税就是死的。以前老百姓吃不上饭怪官府,未来多半就要怪邻居。如果说前一条条陈,就是要宗室之间互不信任,这一条实际就是分化民力,让百姓因为田土而互相提防,彼此之间再拧不成一股绳,也就不至于闹出威胁官府的大乱。初看上去,朝廷是减了税,细算起来,岁入只会多,不会少。”
  冯保看看张大受,“小子,你身边有高人啊,原本你是没这份见识的,这是谁指点你的?莫非府里来了有本事的幕僚?”
  “纵然有,也不能让他看这些机密。这是儿子新收的义子,之前也是个读书人,与范进一样都是广东人。”
  “哦?又是个广东蛮子?”冯保有了些兴趣,“回头让他来跟我见一面,能有这份见识的读书人不是个简单货色,不能埋没了人才,咱家跟他聊聊,若是他可堪早就,咱家就送他份富贵!”
第五百零七章
来自后世的延寿方
  “于一个国家而言,户口版籍的重要性,丝毫不逊色于甲兵。一些蠢材脑子里装满了肌肉,认为只有军伍为天下第一要紧,这种人最适合到北虏,跟那些逐水草而居一言不合就动刀杀人的家伙混在一起,不要说管理天下,就连一府一县都管理不了,既不懂得治国也不懂在盛世生存。养兵需要钱粮,连自己的户口版籍都搞不懂,又哪来的钱粮?又去哪抽丁派役?”
  张府书房内,张居正望着范进,也在反复推敲着他的建议。虽然条陈已经递了上去,多半也会批复,但是张居正的心情始终不能平静。从以开始看到条陈种的第三条,他就有些吃不准,自己最终向女儿妥协,允许其嫁入范家的举动到底是对是错。
  原本在他看来,范进属于自己门下最出色的头马,最锋利的快刀,可是现在看来就觉得有些像震天雷,自己都有些吃不准能不能保证他不出纰漏。这不能怪张居正胆小,而是范进的安排让胆大如张居正者,都不由得心生迟疑。
  事实上所谓穿越者远超时代的见识所能发挥的作用,远没有想象中那么强大。作为一个疆域万里的帝国,大明朝的行政体系规则制度未必完美,但都是立足于大明当下的实际情况所制定。
  这些制度的设立既参考了大明当下的社会实际,也考量了目前科技水平限制以及工作人员的实际能力。很多时候人们看上去的笨办法,只是当下这个时代所能采取的方略里最不坏的那个,或是最有利于维护国家安定皇帝统治的那个,更好的办法不是想不到而是实施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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