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进的平凡生活(校对)第300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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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一十五章
金口玉言
  林海珊的食量确实不小,但也没大到大宋那位四居两府九居八座的名相张齐贤的地步,不足以惊世骇俗。只是在紫禁城这个地方,后宫女眷面前放开肚皮大吃特吃的,未必绝后但足以称空前。
  天子、太后赏宴是份荣誉,于口腹之欲实际谈不到。明朝人自己就表示过宫中菜色用料考究但是做工粗糙,不能和真正的东南佳肴想必,何况在至尊面前,一举一动都要谨小慎微,生怕举止失仪得咎,哪里放得开肚子。人在高度紧张的情绪之下,很难感觉到饥饿,不管是命妇还是朝臣,在宫中饮宴的时候注意力都放在观察至尊上,有几个人可能像林海珊这样风卷残云目光只盯着盘子。
  就如刘姥姥进大观园。那种粗鄙表现满足了上层人物发笑的需求,就可以获得大观园里一干贵人的青睐,得以常来常往一样。林海珊如果始终保持着命妇或是朝官风范与太后接触,效果反倒不如现在。
  李太后出身寒微,看到那些处处讲究风度仪表,行不摇头笑不露齿,吃东西的姿态格外优雅的命妇心里其实是有些自卑的。这种自卑变化之下,很可能演变成反感。即便嘴上不说,心里也会认为这些人不可亲近,是以一见到她们心理就莫名地戒备起来,让自己保持着严肃庄重以免被看轻,整个宴席的氛围自然就轻松不到哪里去。
  林海珊的这种放肆,在李太后看来并不讨厌,反倒让她从心里生出一种亲近感觉。看着她狼吞虎咽的样子,李太后如同看到了当年的自己,当然自己比她漂亮多了,否则也不可能得到皇子垂青收房,从洒扫宫女一朝飞上枝头变凤凰,为大明生下了皇帝。
  回想当初,第一次见到眼前这些珍馐美味,也曾垂涎欲滴,用了很大力气才控制住自己的欲念,才不至于失仪。这个女人的自制力不及自己,挡不住这么多美味的吸引大吃大喝这不是什么罪过。她对自己没有防范,拿自己不当外人,这证明她心里没鬼,值得信任。
  林海珊已经把盘子里的大鱼一面吃光,不等太监动手,自己伸出筷子夹了鱼鳃翻面,这在宫中宴席是绝对没有之事。宫中的菜向来是摆样子居多,美人会吃光一个盘子,更别说把鱼翻身,一旁的王皇后忍不住笑出声来。李太后侧过头去,王皇后连忙道:“儿臣失礼,母后别见怪。您看她吃鱼的样子,真好笑。”
  李太后摇头道:“这不可笑只可怜,哀家也是个苦出身,一两个月吃不到荤腥也是常有的事。那时候若是看了这样的大鱼,也是挨不住的。海上贫苦比不得中原富庶,虽然挂名是个土司,日子怕也是难过的很。来人啊,给林土司再送一盘鱼过去,让她坐得离哀家近一些,让我看清楚一点。”
  林海珊牢记着范进的嘱咐,在李太后面前不必装模作样,酒喝的不多,但是菜就来者不拒。等到一见了鱼,二话不说就向珠帘后面磕头,大声地谢恩。在太后面前大声喧哗本有失仪之罪,但是如今凤颜欢喜,自然没有人追究这方面的问题,反倒把林海珊的位子移到了珠帘附近,这样林海珊的声音放低一些太后也足以听得清楚。
  “我们大员那里两样东西最多,一是鱼二是鹿。太后对臣这么好,臣也要对太后好。北方的天气不比我们海上,听说冬天能冻掉人的耳朵,太后是富贵人,家里肯定不缺柴烧,到了冬天准是整天守在火堆旁边烤火一步不动。这样确实是不冷,但是人不能动弹,实在太无趣了。等到臣回了大员,就让小的们多猎几头鹿,给太后、皇后、皇上还有宫里各位贵人每人做一件鹿皮褂。跟太后说,那衣裳可暖和了,穿在身上就是外面起北风都不会觉得冷……”
  她的话音未落,帘笼后面已经笑出声来。一国太后加上皇后,都已经笑得前仰后合顾不上仪态。林海珊心里暗自佩服范进,对于这些贵人的心思揣摩的准,这番话果然有效果。嘴上则不住地请罪,认为自己说错了话,让贵人笑话。
  李太后笑了好一阵才道:“罪?这哪里有什么罪?你能有这番孝心是大好事,是大明一等一的忠臣,怎么能算罪?我大明文臣武将多了,镇守一方的督抚也不知多少,没一个人想着宫里的人冷不冷,缺不缺鹿皮袄子穿,你能想到这些,证明你的心眼好,哀家不怪。宫里不缺衣服,更不缺皮子,那鹿皮你自己留着吧。哀家倒是看你一个女人家管个岛不容易,听说海上的人行事剽悍,即便是对上女人也会动刀子,你个女人家在那么群男人里讨生活不容易吧?又没有男人照顾你,过日子不容易。这样吧,哀家让人去库里取一件皮甲一口宝刀给你,都是外国供来的,想来不差,给你做个防身之物想来是够用了。”
  “臣谢过太后!太后赏赐的甲胄和刀臣不敢用,拿回岛上就供在祠堂里,让儿郎们每天给这宝刀铠甲磕头上香,尽自己的孝心!太后肯招待臣吃这么丰盛的酒席,臣若是不尽心报效,妈祖娘娘不会答应的!”
  一个标准的土人粗坯……太后心里给林海珊下了定语,这样的女人对于男人来说算不上什么良配,但是对于国家来说,却是个很好的利用对象。能在这种场合大吃大喝大喊大叫的丝毫不拘束,证明她第一没把自己当成外人,第二没有心机,以一顿酒席外加一副甲胄宝刀,就为朝廷羁縻住一个土司,这笔生意简直不要太合算。
  随着万历年纪渐长,太后也知道自己归政的日子渐渐近了。即使张居正还能再掌握朝政十几年,太后却不可能从成年皇帝手里把权柄拿过来,这是大明体制所不允许的事。在万历年少之事,李太后初掌大权,颇有不胜烦具之苦,如果不是时事所迫,真想安心在宫里纳福不问外事,之所以苦撑局面纯粹赶鸭子上架。
  可是这几年走下来,眼看儿子渐渐长大,到了要交出大权的时候,却又生出恋权之心,一想到未来要像仁圣陈皇后一样安心在宫里念经礼佛不问外事,从心里又觉得不甘。
  权肯定要交,但是能晚交一点就晚交一点,最好是能做成几件事,让整个朝廷文武看看自己的手段,到时候自己还能想到办法,把权力在手里多拿几天。这种机会并不好找,毕竟有张居正这么个贤相在,李太后本人又不是能人,想要让群臣敬服何等艰难不问可知。是以林海珊的出现对于李太后来说,也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身边太监也曾向李太后提醒过,海上女子剽悍难治,李太后自己出身寒门,也会考虑自己万一为人所愚弄巧成拙的下场。可此时看林海珊这份天真烂漫的样子,这方面的顾虑便已经打消,这种土人只有被大明官吏陷害的份,怎么可能反过来欺骗大明?
  获得一个海上土司的绝对忠诚,其带来的利益李太后是看不上的,但是其象征意义却非同小可。前朝俺答封贡,高拱、张居正乃至王崇古等人在朝野上下广受揄扬,乃是几人官场生涯中出名的功绩。
  比起北虏来,大明在海上的力量差得远,自己能够收复一个海上土司,让其死心塌地为朝廷所用,比起当初与俺答封贡影响只强不弱。自己办成这一件事,就足以在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即便自己儿子未来亲政,自己照样可以施加影响。他日如果大员这能像张居正奏章中所说那样,称为大明海上藩屏,就更是丰功伟绩。
  再者说来一个女土司也符合李太后的宣传需求,同样是女人,这么个粗鄙女子都能管理好一个海岛,将其变成大明海上屏障,自己为什么不能帮助治理国家?历来做大事以前,都要先用一些小事做积累以便吹风,这林海珊最适合吹风的需求。
  如果说对于林海珊有什么不满意,也就是她和范进的绯闻了。李太后最初听到这个消息时,是想要教训一下林海珊和范进,给自己堂姐出头的。即使堂姐不能为范家正室,范进有了堂姐也不该在随意招惹其他女人。可是现在看到林海珊这刻意涂黑的皮肤,这点不满也就消失不见。
  从宫女一路到贵妃,再到两宫并尊,一路走上至尊宝座,李太后最为忌惮的就是美丽且多智的女子。眼前的林海珊与王喜姐一样,完美规避了李太后的忌讳。第一她不好看,其次没心眼。这种丑陋且无脑的女人,在李太后看来就是世间最完美的女子,可以交托大任。
  关于范进和林海珊的绯闻现在看肯定是为了笼络这个土司所用的美男计。这种计策不怎么上台面,可是为了朝廷,上不得台面的计谋也要用。范进肯肉身为饵,与这么个精怪一般的女子敷衍,也算是忠心一片。
  她点点头,对外面吩咐道:“起来吧。一个女人家能管偌大个海岛,一定受了很多苦,如今既然归顺了朝廷,就该享福了。回到座位上继续吃,想吃什么就说,咱们宫里不缺你的吃喝。朝廷有朝廷的规矩,哀家虽然是太后,也不能干涉朝政,你的官职前程只能等待皇帝的旨意,哀家不能擅专。但是哀家略懂些相法,看人的本事还是有的,你的气色好运势不错,你的差事不会差劲!一会哀家让范卿家进宫,为你画像,把你归顺朝廷的情景画下来,宫中岛上各留一份,也算我们一个念想。”
  紫禁城虽然是帝国中枢所在机密最重,但也是泄密最快的地方。太后赐宴林海珊的经历只过了一两天工夫,便已经流传出去。
  朝中群臣不是笨蛋,大家心里都有数着,既然太后发了话,那这件事就是板上钉钉的成案,谁也不能推翻。不但林海珊前程有准,包括大员变成自由贸易港的事,也不会有变化。
  一部分家族相关的官员,尝试进行最后的努力,试图对大员进行限制,或是设法寻找林海珊的短板。另一部分人则开始服从于现实,放弃继续对抗的想法,改对抗为合作,先和林海珊建立交情。
  前一部分人的行为,对上铁腕的张居正加上冯保,自然无功而返。东厂抓了几个官员,随即便审出了包括纳贿、舞弊、诬告等罪名。本来在张居正当政期间,厂卫比较消停,不敢在京里胡乱捕人。可是这回一旦露出锋利獠牙,让人们见识到厂卫与权相的配合是何等可怕,“要圣旨?给他写一张。”这种事在眼下这个时候完全有可能发生,狙击林氏的想法自然很快就屈服于现实,没人敢去随意尝试。
  想和林海珊交朋友,也不是一件易事。主要是这位女土司的脚步站得很稳,牢记自己土司身份,在京师里该拜的码头去拜,但不和其他人有过深交往。有来往的女人除了李彩莲便只剩下了范家大妇张舜卿。
  范家内宅里,张舜卿打量着对面的林海珊,面色严肃。
  “太后凤目观气一语决人祸福,既然凤颜大悦,你的前程总是不会差,三几日间,就该有旨意下来,大员开海贸易的事,已成定案。大明以孝治天下,万岁必须遵从母命。只要你好好做人做事,就没人能把你的基业夺去。不过这不等于你的大员就此成了自家天下,如果你不守本分胡作非为,被人抓住了把柄,非但不能自保,还会牵连相公。到那个时候我不但不会让相公帮你,还会让相公出面先跟你划清界线。”
  张舜卿语气如冰,不带丝毫感情。为了这次会谈保密,她赶走了所有的侍女,即便是夏荷也在放下茶水糕点后就被赶走。
  大员贸易港的重要性,张舜卿已经知道,也很清楚这个岛屿的存在对于大明以及自己夫家、娘家的意义。正因为如此,她就更加不敢掉以轻心,生怕所托非人让好事变坏。
  对于林海珊,她的看法与太后正相反,这个女人实在太可恶了!
  范进向张舜卿坦白过自己的女人,但林海珊是例外。主要是她的海盗身份实在太尴尬,如果说的早了,张舜卿为爱人着想一封八行发到广东,说不定就能促成一次大规模剿匪行动。可是如今事发,两人的关系怎么也藏不住,张舜卿心里自然不满。
  对比家里两个小妾以及几个与丈夫有肉体关系但没有名分的女人,这个海上外室的可恶程度远远超过宋瑾,尤其是得知她生下了范进第一个儿子之后,这股怒气更增。因此张舜卿今天的面会,特意瞒过范进,就是要给这个女人一些厉害人,让她知道分寸。
  原本听说其人貌如山精,张舜卿心里还略微舒服一些。可是见面之后才知道上当了,这个女人虽然姿色不及自己,个子也略高,但是皮肤白皙眉目可人,哪里是什么精怪?而且自己的丈夫自己了解,林海珊那长腿细腰正是丈夫最喜欢的妙处,这种狐狸精非收拾不可!
  另外,这个女人看自己的眼神……怎么总觉得别扭?同为女子,为什么看自己的眼神那么奇怪?张舜卿心里泛起一丝疑云,对于林海珊的不满更大,心里决定要给她一些苦头吃,最好是把她赶离相公身边,她的儿子也和范家无关!
第五百一十六章
魔女逞凶
  范家大妇红粉相国胸中自有丘壑,喜怒不行于色,虽然心里愤怒,但是摆出来的态度还是对事不对人。
  “林氏,你和相公的事相公早就对我说过了。你也知道,相公是个重情且心软的人,很多话只能藏在心里,不会说出来,生怕伤了谁的心。不管多难,他都要自己扛起来,不会对外人说半句,家里的下人做错事,他也不忍心责骂,总是顾全着对方的面子。你如今既然是一岛之主,自然懂得驭下之道,明白他这样做是不行的。有些话该说就得说,该下的决断就得下决断。慈不掌兵义不存财,管家也是一样的道理。范家如今是好大一份家业,上下这么多下人,乡下还有那么多的族人,这些人都是相公的牵挂,也是他的责任。”
  “如果是他一个人,他可以心软,可以慈悲,但是有这么重的责任扛在肩膀上,他没有资格心软。他对一个人不忍,就是对很多人残忍,这就是做一家之主的难处,他在这中间也很难。我是他的娘子,就得为自己的相公考虑,也得为范家考虑。有些包袱该扔就得扔,该了断的也得了断。这不是我心狠,而是容不得我做其他选择,希望你能明白。如果我们易地而处,相信也会做出同样的抉择。”
  林海珊并没开口,依旧用那双美丽的大眼睛紧盯着张舜卿,仿佛对张舜卿有莫大兴趣,生怕少看一眼。张舜卿心里暗自鄙夷着,这种粗鲁的女子是如何做了范郎的枕边人?连一点起码的礼貌都没有,怎么配得上国朝进士,天下有数的才子?
  她心里不满,脸上却还是挤出一个笑容,“林姑娘,其实我是很佩服你的,你一个女人家,能管住那么多凶悍狡黠的海盗,这里面不知要冒多少风险,费多少气力。如果你是男儿身,一准是俞龙戚虎那般了不起的大英雄。你这样的性子,若是窝在这小小的宅院里,就如龙困浅滩虎入牢笼,反倒是委屈了你的本领。我可以跟你打个包票,只要我爹和相公在朝一日,就肯定包你大员平安无事。其实你也是知道的,大员想要过得好,就要相公官运亨通,他的位子越高,你的日子就越好过。朝廷里有一般人,自己没本事做事,就专门盯着做事的人看,找他们的毛病拼命攻击,恨不得让所有人都和自己一般庸碌才好。我们遇到这种卑鄙小人也没好法子,只能尽量别留把柄,这个……你能体谅的对吧?”
  看着她的笑容,林海珊的眼睛几乎连眨都不眨,直勾勾盯着张舜卿的脸看,搞得张舜卿反倒是脸上泛红,心里暗自气闷。她依旧笑道:
  “国不可一日无君,大员岛离不开林姑娘,等到旨意下来,还是要紧回去为好。是非之地不可久留,京师不是什么好地方,没什么值得留恋处。再说,孩子还那么小,又怎么可能不想娘亲?”
  为了表示亲切,张舜卿将手放在林海珊手臂上,“我与林姑娘虽然是初见,却是一见如故,大家都是女人,彼此的苦楚都能理解。一个女人带着孩子在那种地方生活,人不人鬼不鬼的,受了太多的罪。你受了那么多罪,退思又不能补偿你什么,这不公平。咱们自己的男人自己知道,退思不是个小气鬼,不会强迫你为他守着什么妇道。如果遇到能照顾你的男人,你为自己考虑往前走一步,退思绝对不会怪你,就算有什么事,也有我替你扛着。”
  张舜卿的语气和神态都格外真诚,以红粉相国之才自问足以对付的了一个粗鄙土司,摆布一个林海珊不过是牛刀杀鸡而已。林海珊的神情看上去也很是受用,似乎真把张舜卿的建议听入了耳,张舜卿满意地点头道:
  “林姑娘,你只管放心,不管你嫁给谁,都是我的好姐妹,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你有什么难处只管开口,我肯定为你办妥。要粮要饷还是要旨意,我都能替你想办法。”
  “真没想到,范进居然娶了个仙女!”一直没开口的林海珊终于回话了,她脸上带着笑容,“我是小地方来的,又没读过书,不像你这么会说话。但是你说的我能明白,你的意思就是让我找个男人赶紧嫁掉,不要再和范进有什么瓜葛对不对?”
  “林姑娘,我这是为了你好,也是为了退思好。大家都是为了这个男人,自然都希望他过得好好的,官运亨通前程似锦,不想他有把柄被人握在手里对不对?你归顺朝廷是一件大事,太后还让退思为你画了海藩朝圣图,就知道这事有多大。你这么个土司和退思有什么瓜葛落到那些无事生非的言官手里,退思就会很麻烦……”
  林海珊嘿嘿笑着,露出一口白牙。“我没有那么多道理跟你讲,只会说大白话。你们这些读书人总以为我们这些乡下人很好骗,你们怎么说我就怎么听,可是你却忘了,我们过得是什么日子,你们过得又是什么日子。你们只是待在内宅里和人斗,我们却要跟人拼命,如果随便就被人骗,恁祖嫫哪里活得到今天?”
  她说话间一把抓住了张舜卿的手腕,“你的手……好白好嫩,人长得美,家世又这么好,老天把所有的好东西都给了你。我敢打赌,你从生下来就不曾干过重活,也不曾为吃饭发过愁,即便什么都不做,也不用担心饿死,睡觉的时候不用睁开一只眼睛,防范着有人来砍你的脑袋,也不用拼命也要练好功夫,只为了不被讨厌的男人睡你。这些日子你都没经历过,凭什么认为我比你笨?”
  张舜卿为了侍奉相公也曾修炼过易筋经,并不是普通的闺阁弱女,即便是普通的壮妇气力也不及她。但是林海珊同样得到过易筋经口诀,而从小练武的她根基之深更不是张舜卿能比,一个只是为了和相公琴瑟相和加上往日情分而修炼,一个却是为了生存苦练,成果自然有天渊之别。林海珊的手掌如同虎钳,让张舜卿无论如何也摆脱不了束缚。
  她虽惊不乱,粉面生寒:“放肆!你好大的胆子!区区三品土官还敢在我面前动手动脚?松手!否则你大员岛保证没有好日子过。”
  林海珊笑道:“恁祖嫫从小被人吓,若是这么容易就被人唬住,还怎么出来混啊!你大概不知道一件事,我和范进生仔,是交易加上意外。他不要求女人为他守身,我也不会为一个臭男人守什么贞洁,我之所以不找男人,原因非常简单……我喜欢的是女人,越漂亮的女人越喜欢。太后的堂姐我已经知道滋味了,现在该轮到你这宰相千金!”
  她的手臂发力,把张舜卿抱进怀里,伸手向张舜卿胸前抓去,朝着张舜卿脸上颈上就亲,张舜卿不曾想到女人居然会对女人袭击,更不曾想到这海盗婆子居然真么大胆,敢对她这个大妇动手。偏偏为了保密把下人都打发得远远的,连人都叫不来。挣扎之间她的后背已经靠在桌子边缘,伸手向桌下用力一拽,一根藏在桌下的铜线被她用力拉动。
  偏房薛五房梁上悬挂的铃铛叮当作响,声音响亮且急促。正和梁盼弟对面饮酒的薛五眉头一皱,“大娘子房里出事了!”说话间就待起身,梁盼弟却已经先一步抓住她的手。
  “慌什么?她今天和林海珊见面,不会出什么事。你就说在我房里喝酒没听到铃声就是了。”
  “那林氏是个强盗,就怕野性难驯,大娘子的为人你也是知道的,如果两下争吵起来就怕大娘子吃亏,相公回来一准闹脾气。”
  “进仔发脾气有我对付,不关你事。”梁盼弟对于林海珊的毛病非常清楚,想着现在张舜卿的处境,一种幸灾乐祸的心情油然而生,微笑道:“我认识林氏很久了,野性自然是有的,胆子也很大,但是不至于把大娘子怎么样,无非是让她吃点苦头罢了。这个女人平日霸道,在内宅里一手遮天连老太太都怕她,也是到了该吃点亏的时候,这叫做报应。来,喝酒喝酒!”
  薛五看着梁盼弟胸有成竹的样子,再想着张舜卿的威风,举起杯一饮而尽,“你说的没错,来,喝酒!”
  范进回府的时候,林海珊已经走了,由于张舜卿下了封口令,家里没有人敢提起这次会晤。范进只感觉妻子今天表现有些狼狈,又有些格外羞涩,除此以外便无什么变化。等到晚上休息之时,蜷缩在范进怀里的张舜卿忽然道:“相公……妾身觉得林海珊的日子过得也不容易,人在海上几年未必看得到你一次,难得团聚就要多陪陪她,你有时间多去会同馆,带她在京里好好玩玩。大员那个地方是个海岛,小孩子在那里总是受罪,我看不如就把孩子接回府里来养,不管怎么说,都是范家的骨血不能留在外面。”
  “娘子……孩子的事不是我有心瞒你,而是是在……”
  “看你说的,难道我的心胸那么狭窄,连个孩子都容不下?为妻又不是妒妇,只要相公欢喜,我什么都不在乎。”张舜卿想着白天那疯狂的一幕,只觉得周身如同火烧,只盼着那魔女千万不要再来,有退思陪着她就不会来找自己麻烦,只要达到这个目的就足够了。
  庞大的帝国机器开足马力运转,林海珊与大员的命运不可逆转,个人难以对抗。随着圣旨下发,兵部、礼部的公文也随即发出,大员岛被设为大明的羁縻州,寄饷于广东镇台。至于不寄饷于福建而是广东,自然也是范进的考量。这样的行政从属关系,距离大员比较近的福建管不到林海珊头上,而能管到林海珊的广东又鞭长莫及,就能保证林海珊的高度自主地位,不至于受制于地方官府。在接到圣旨以及告身之后,林海珊就由海上霸主林魔女变成世袭罔替的大明土司,为国朝戍守海疆的干国忠臣,不但有了合法身份地位,就连大明原有的澎湖巡检司,也列入大员管理范围内。
  除此以外,大员港被朝廷批准为两洋海商停舶补给之地,所有在大员停靠的船只在停舶期间,归属大员土司管理,生杀大权皆操于林氏之手。虽然名义上没规定大员是否允许贸易,但是大家都不是傻瓜,船既然停在大员,又接受大员管辖,那是否贸易还不是林氏说了算?
  事情已成定局,不能变更,但是失败者并不会因此而甘心失败。水面之下的暗流依旧,藏身于暗影的凶兽收敛爪牙,等待着时机扑出伤人。
  张四维府内,一位峨冠博带的老人正与张四维对弈。能够与当朝次辅手谈,自也非等闲人物。老人自己是闽地大儒,家中更是福建地方豪绅,于福建一省都是数得着的望族巨姓。
  这等人家与海贸自然脱离不了关系,作为闽地有名的善人,王家每年赈济难民协办军饷乃至帮朝廷购买火炮修造军舰所费的银子不下三五万数,如此巨大的花销,自是从海上而来。大员自由贸易港的出现,对于他们而言,自然不会是什么好消息。
  老人年岁虽大思路却很清晰,落子如风,棋风温文尔雅,如同和风细雨润物无声。
  “海为闽者田,既然是田,人人都可以耕。我王家耕读传家最讲道理,海是天下人的海,姓王的可以做生意,其他人自然也可以。只是做生意有做生意的规矩,哪里可以做生意,哪里可以做什么生意,都是定好的事。林氏不守规矩,硬要另起炉灶,这就让人难做了。再说一个女人,不好好在家带孩子,非要学人家当海王,这客不是个好兆头。当日汪五峰闹得东南不靖,这天下总不能再出个汪直。自古以来乾坤阴阳皆有定数,阳气盛则国兴,阴气盛则国破。老朽听闻,江宁一带民风败坏,女子读书进学之后,便不肯依从父母之命婚嫁,找不到合适的相公,便自梳孤老。衙门不但不干涉,反倒设立商铺作坊,给这些自梳女以谋生门路。如今海上又出了女土司,这天下阴气太重,凤磐相公身为宰执,也不能听之任之啊。”
  张四维微微一笑,“洛翁见教的是,不过说来惭愧,我这伴食宰相不过是个虚好看的,有职无权很多事管不到,怕是有心无力。洛翁忧国忧民,拳拳之心让我辈敬服,不过在我看来,事情远没到那般地步。阴阳二气互有消长,如同天道轮回,本是寻常事。男子如参天之树女子无非藤萝,支撑天下的只会是栋梁,不会是藤蔓,这一点王兄不必在意。一座孤悬海外的岛屿,就像这枚棋子,四周活路断绝不攻自破,何须在意?”
  他的手指向棋盘,老人看看棋盘摇头道:“凤磐相公怕是看差了,这枚棋子若是孤立无援,自是枚无用手。可若是生根发芽,便可做成一条大龙。”
  “所以切断它的路,断了它的气就是了。”张四维微笑着落下一子,“不要等它做成大龙,就先断掉它的路,这枚子在与不在都不足为虑。这枚子说到底,也只有一条路,断掉它很容易的。它的路在明处,我要断掉很容易,我的路在暗处,想要断就很难,一明一暗,这局棋的输赢,早已经注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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