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剑九琊(校对)第43部分在线阅读

字体大小: | | 上一章 / 章节目录 / 下一章 / 返回书籍页面 / 当前阅读进度43/88

  “佛偈上说无常,说难得久。可我想了想,自己实则也不想要有常,不想要长久,”他缓缓道,“我修仙,你就是我的道,修佛,你就是我的圆满,修魔,你就是我的欲念。”
  叶九琊转过来,与他对视。
  他看见陈微尘也望着自己——以一贯的、浅淡温柔的神情。
  他终是问出了一直想问的那个问题:“为何?”
  他不知道,有什么能使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有这样的情。
  “不为何,”陈微尘轻轻答道,“这是我的命。”
  话音落下那一刻,叶九琊忽然穿过这人总是被笑意掩盖的眼睛,到深处,看见重重温柔迷雾下藏着的绝望。
  他又想起陈微尘昏过去时房中隐约回荡的唱声与异象,唱的是“上天苍苍,地下茫茫,死人归阴,生人归阳,生人有里,死人有乡。”
  他有些迷惘,心想这人的来历,恐怕不是原来设想的那般简单。
  国都的桃花愈开愈盛,才子云集,桃花宴之期已至。
  近日来都城忙碌,多半为了此事。
  “陈兄,”国师大人把玩着手里的长笛,问:“你会不会作诗?”
  陈公子摇着扇子很是风雅:“不会。”
  场地极大,据说都城中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来仰观圣颜,借了刑秋的光,一行人坐在上方,看下面迎来送往,好不热闹。
  才子们鱼贯而入,有老有少,神情忸怩,颇不自在。
  过一会儿,听见宦官宣号,圣驾到来。
  刑秋说话很是不客气:“草包来了。”
  他们这种境界,人间尊卑实在不必过于挂心,陈微尘便转头去看,见皇帝约有三十,颇为白胖,挺胸昂头,左拥右簇,草不草包暂且不论,派头是十足的。
  刑秋的座位就在帝座的右下,近日天热,他穿得很是轻薄,深紫的薄缎,广袖里滑出白皙的腕子来,漫不经心喝着酒,若不是魔帝的一身高高在上的贵气还在,几乎让人以为是皇帝寻了个祸国殃民的男宠。
  皇帝把陈微尘他们当成国师“仙友”,众人未见过国师出手,不知真假,而若是有仙道中人在此,就必定要大吃一惊了:看那叶剑主与骖龙君,还有清净观的年轻掌门琅然候,堪称仙界半壁江山——旁边居然还有修为丝毫不逊叶剑主的魔修……以及一个看不出修了什么的公子。
  陈公子最近日子过得舒心,那天与天道作对,悟了道出来,差不多理顺了体内,又有美人在侧,百依百顺。外加有小桃精心喂养,几乎要忘了愁滋味。
  接下来便是开场,这边亲王一亲王二祝陛下万寿无疆,那边臣子甲臣子乙贺皇朝国泰民安。流水般过一遍,到一个谢姓文臣的时候,陈微尘眯了眯眼睛——这人正是那被道士看出气运有异的谢府的主人。
  之后由皇帝御笔书题,座下才子提笔作诗词。每成一个,便由宦官高声唱出来,文臣们先行评议,最后皇帝评点,讨得皇帝欢心的那些,则赐桃花一枝,酒一杯,更有封官赐职,被那些因停科举没了出路的平民学子视为唯一机会。
  魔帝似笑非笑看着下方,嗤笑一声,只作看戏。
  叶九琊微蹙眉头:“何以这样荒唐?”
  陆红颜更是一脸不耐:“皇朝如此,无怪当初仓皇南迁。”
  “我爹私下里曾与我哥说过皇朝乱象,”陈微尘缓缓对他们讲,“初南迁时为安抚民心,大开科举,分化事权,南方虽然沃土,民智却不比中原,因此甚至取消了礼部的再试,进士及第即可授官,一科下来便能取七八百人。几十年下来,内外皆已冗余,又兼盐铁、度支、户部几经分合,职位称号数不胜数,庸碌之徒在所难免——实在臃肿沉重,诸般势力又盘根错节,皇帝平庸,一直没有着手删减,眼见国势已安,才取了暂停科举的下策——可又要彰显皇帝爱才如命,爱民如子,才有了桃花宴桂花宴种种,擢数十才子填些边边角角的差事。”
  谢琅插嘴:“我这一路看来,也只有国都与几个大城算是繁盛,皇帝不管别的地方么?”
  刑秋懒洋洋道:“还不是外面一层层赋税交上来,才有了都城繁盛——我那些君侯也常收赋税,选美人的。”
  陈微尘看了看他:“陛下近日很是怠惰啊。”
  刑秋恹恹喝了口酒:“秃驴可恶。”
  他们也都不是会赏诗之人,而那边唱着诗,皇帝发赏,直到听到了熟悉的名字,陈微尘才抬起头来,看见与他们颇有缘分的庄白函。
  庄白函此人长得一表人才,诗作也颇得皇帝喜欢,被赏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官职。
  等到一一评点完,桃花宴平稳至尾声,皇帝正要赞许,却见那边文臣的位子里走出一人来。
  ——正是那谢府主人。
  他约有五十,生得方眉端目,脸色严肃,一身正气,缓缓走至场中央。
  众人不及反应,只觉得这行为十分逾矩,都静了下来。
  一片寂静中,此人朝皇帝跪下,声音平稳有力。
  “陛下,臣有话说。”
第42章
祀身
  宽阔殿堂中落针可闻。
  上方皇帝眉头纠结,
座上诸人或引颈或倾身,要看他会做出什么举动来。
  陈微尘啜一口酒,然后发现气氛过于死寂,
即使自己这一点儿动作都显得不合时宜。
  他只好放下杯子,也静静看着。
  他想起来,
这位谢大人师出名门,素以忠耿有节著称,
昔日任知谏院之首时,
因为触犯圣颜,连贬数阶,成了朝也上不得的微末小官。
  这架势,是要进谏。
  ——不过此时桃花宴,与朝堂不同。满座衣冠,或文臣武将,
或贵爵富商,此种境况下进谏,
是全然不给皇帝留一点脸面。
  刑秋轻轻嗤笑了一声,道,“选在这里,皇帝碍于面子。他倒是可以不必死了。”
  陈微尘看着阶下谢大人,
却摇了摇头,
道:“你仔细看,他是要死的。”
  刑秋仍有些不信:“哦?”
  只见那谢大人对着上方御座,自怀中取出谏章:“臣谢兖,
请削官体,开科举,养精兵,革旧制,变新法。”
  眼下众目睽睽,即便是只为了从谏如流的美名,皇帝也不能不接,不能不看。
  便有宦官取了,奉给皇帝。
  皇帝展卷而读,脸色却是愈来愈差,读至一半,将那谏章往面前一掷:“一派胡言!”
  龙颜一怒,众人皆噤若寒蝉。
  唯有谢大人一个,昂然抬头,与面色不善的皇帝对视:“今日我朝,至腐至朽,如不变法,再难回天。”
  皇帝俯视下方众人,强自按捺下方才看见谏章中“亡国之象”“与昏君何异”这般激烈词句时的怒意,道:“如今正值清平,都中繁华,不输往日,爱卿多虑。”
  皇帝大约是知道这类文人的,晓得他们喜欢“死谏”的美名,接下来就要陈情,就要撞柱。
  然而谏官愈正直,显得皇帝愈昏庸。撞柱——这是万万不能的,他对身边的宦官使了个眼色,宦官弯下腰迅速离开,传下命令,令侍卫们严阵以待,一旦发现不好的苗头,立刻用御前失仪的罪名将人制住。
  “都中繁华,源于重赋,天下清平,乃是偏安。二十年中,无须外敌入侵,我朝国力殆矣。”
  “偏安”二字,实在刺耳,皇帝深吸几口气,将“爱卿多虑”又重复了一遍:“如今我朝外有天险,内有良田,休养生息,来日……”
  不等他说完,谢大人重重叩一个头,声音沉闷,额上渗出血珠。
  “陛下,”他一字一句:“安天下者,在德不在险。”
  将“无德”二字明晃晃甩在皇帝头上,他全然不顾皇帝已涨成猪肝的脸色,又是叩头,鲜血淋漓。
  皇帝胸脯狠狠起伏几下,侍卫长察颜观色,知道是到了自己为陛下分忧的时候,喝一声:“御前失仪,妖言惑众,大胆!”
  便带了一众手下向中央去,要把人带下。
  ——却被骇人一幕镇住。
  只见那谢大人缓缓闭目,两行血泪滑下!
  “陛下,”他声音悲切,“陛下,听臣一言——”
  陈微尘所在桌上,一行世外人却都凝了脸色。
  谢琅小声道:“这是……”
  侍卫长喝斥手下:“还愣着做什么!”
  “大人……”一个手下,伸手,抖抖索索道:“你看那里。”
  侍卫长循那手指看去,也是一惊。
  那一行血泪滑下的同时,谢大人十指指尖也洇出血来,鲜血滴落玉阶,忽然疯狂蔓延,先是纹路狰狞,继而大片晕染。
  不多时,那晶莹的白玉阶已成了血玉阶。
  而血色的蔓延仍然没有止歇,以他身体为中心,涟漪般散着。
  侍卫们实在不敢接近那诡异的血滩,甚至被逼退了几步。

< 章节目录 >   < 上一章 >   当前阅读进度43/88   < 下一章 >   < 返回书籍页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