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剑九琊(校对)第56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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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想,叶九琊,你别回头,你若回头,就是我万劫不复的时候了。
  这样想着,仍忍不住去看,又盼他回头。
  ——他终究还是万劫不复了。
  那人将要转过一个弯的时候,似有所感回过头来,似乎是想再看一眼。
  那眼神不是平日的冷淡,而是带着些淡淡的惘然。
  ——这一回头,便看见大殿正门的陈微尘在门边,也正朝自己望着。
  多日不见的一张脸,似乎清减了许多。
  他想,也是,山寺里比不上凡间,这样一个习惯了前前后后有人伺候,衣食住行样样都精致极了的人,跑来这里过两个月,不知受了多少的苦。
  目光相触的那一个片刻,头脑中空空茫茫起来,要接着往回走的步子,无论如何是迈不开了。
  “你回来,”他听见陈微尘对自己说着,声音带着沙哑,仿佛受了委屈:“你回来……”
  此时离得已经远了,看不清他眼睛。
  他或许是哭了,叶九琊这样想。
  走近后,才看见那眼睛虽然微微泛着红,可也没有眼泪在里面。
  等走到他身前,忽然被紧紧抱住。
  “是我错了,我不该跟你赌气,我方才说的是假的。”他一连串说下来:“叶君,是我不好,我认错了,你别生气。”
  叶九琊缓缓回抱了他,拍了拍他肩背:“没有生气。”
  “你分明是生气了,方才说告辞的时候,你寻常不是这样说话的,我听了,觉得好疼。”陈微尘身体轻轻发着抖,心里一股无处可去的焦躁,拼命挣着,想要抓住些什么。
  是什么——缺了些什么,他拼命想着,终于想起来,若是个人,这时候,该要落眼泪的。
  可他用力眨了几下眼睛,眼眶仍然干涩着,没有那样温热的东西流出来,唯有心口的痛是真真切切的。
  “我……”陈微尘顿了半天,仍是不知该说些什么,只问:“你怎么来指尘了?”
  叶九琊手指触到他头发,轻轻抚着:“和阑珊君一起来,有事情要商议。”
  指尖穿过发丝,带出雪白的颜色来。
  “怎么来了后殿?”
  “山下村民散市,听见有人说指尘来了个年轻的外客,跟人说话的时候微微的笑着,想来是你。”
  竟是白了一半了。
  陈微尘放开他,眼睫垂下,不敢直面的样子。
  “你呢?”
  “嗯?”陈微尘一时间没有明白他的意思。
  “不要我之后,为何来指尘?“
  “我……是真的不想要你了,我那时也不能再要你了。”陈微尘闷闷道:“你不知道,我那时候是多么难受,我害怕了。”
  “还有,你也知道,在国都的时候,我常常睡不醒。”
  “嗯。”
  “我从桃花宴后,不知道为什么,就有些压不住自己的心魔气,我花了十多年才把它藏好,到了能见你,不会被你看出来的样子。我只好尽力压着,但是你一直在身边,你的剑意专破心魔,即使不出剑,也会有,所以我一直是被剑意伤着,才会时常睡不醒。”
  叶九琊静静听着。
  “后来,把那些东西弄回去几乎耗光了修为,我再跟着你,就会再也醒不来了。仙道只有指尘容得下我,才来找空山大师修佛。”
  “你该告诉我。”
  陈微尘摇了摇头:“我说不出口,至少在那时候说不出,我不知道要怎么面对你。你想要我怎么说?说我是他的心魔,还是说他一个人在大道上走了许多年,无师无敌无友,初见你时起了一点喜欢的心思,于是有了我?”
  “你看着我。”叶九琊道。
  陈微尘抬起头来:“嗯。”
  “你与他既然出自同源,就不必分得这样清楚。”
  “你还是不知道,”陈微尘摇了摇头,眼里一点悲伤的神色:“你不知道我为什么活着,才会这样说。”
第54章
风筝
  小铜壶煮了茶,
自然不是家里那千金一两的珍茗,是清晨在山里采的不知名的叶子,放了几朵小白花苞,
一股清清洌洌的甜香。
  “这种时候,该喝酒的,
可惜和尚们要戒这个,我又不好去山下偷买。”
  叶九琊听着这话,
想起凡间的桃花酒来,
陈微尘曾炫耀般抱一坛来,说是他家的小桃最好的手艺,摘最好的桃花,取花瓣最尖上的露水。他这样被宠爱,自己想喝时都未必能讨来。
  酒的奇特处在渐渐的变化上,杯口处味最浅,
最甜,也是清清洌洌的香,
然后逐渐绵密浓烈起来,甜得有些发苦,喝到最后,杯底处最浓最苦,
只余味是甜的。
  公子曾懒洋洋眯着眼睛道,
这酒像人一样,最苦的在最下面,喝到最后才能晓得。我一看老瘸子那样喜欢这个酒,
就知道他心里藏着些说不出口来的苦东西。
  “原来那里,全是黑的,我们一个个不知今夕何夕的漂着,漂到哪里算是哪里。”陈微尘将茶水斟满了没什么讲究的白茶杯,白雾在他眼前蒸腾起来,在睫上凝成小而晶莹的水珠。
  “我也是慢慢回想才能知道,在那里的时候,是没什么知觉的。”
  山林寂静,佛堂安宁,金刚怒目,菩萨低眉,俱静着,一动不动。只他的声音缓缓回荡着。
  “也知道除了这里,还有些地方,偶尔那里的自己心神动了,和自己连起来,能往外看一看。在这里脾气暴躁爱乱抓乱咬的,在那里就是安安静静不爱动弹的。在这里安安静静不爱动弹的,想来在那里就脾气暴躁乱抓乱咬。”
  “他们都能看见外面,有时飘着飘着,就动荡起来,我就知道,是他们和外面那个人连起来了。”
  “那时候,我只天天等着,想和他们一样,也见一见外面那个自己,看看外头是什么样的。等啊等啊,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总也等不来,再等,还是等不来。”
  他啜一口茶水,让那甜丝丝的香气在唇齿间流连一会儿,笑了一笑,道:“你也知道,他走太上忘情的路子,那心神不是古井,是个冰湖,纵然天翻地覆,也泛不起一点涟漪来,没有这一点涟漪,就没有我什么事情。心魔世里,别的那些东西,都是由一根线拉着的风筝,独我的线断了。”
  “我就还是那样,年复一年地盼着能被线牵着,盼着盼着,也不盼了,满脑子混混沌沌,睡了又醒,醒了又睡,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
  他就这样静静说,对面的人静静听,仿佛不是在说一些不愿回首的往事,倒一些难以下咽的陈年苦水,而是故友重逢,心平气和说一些无关痛痒的旧事。
  “后来……”他停了停,抬眼看叶九琊。
  深山古寺里听了两月的禅声,那一双总汪着柔情蜜意的眼,仿佛也从春走到夏,从夏走到秋,渐渐沉静明澈成了一潭秋水。
  叶九琊看着这双许久未见的眼睛,升起些盘桓不去的情绪来,话至嘴边,却不知该说什么。
  “后来……”那眼微微的弯了起来,泛上笑意,“八月十五那天,我忽然就看见你了,下着雪,你在山顶上练剑,剑很好,你也很好。”
  陈微尘有些出神了。
  那漆黑的无边汪洋里,挣扎而不得,失望继而绝望,无知无觉了许多年后的某一刻,有人忽然心神一动。
  ——无星无月的夜空里炸开烟花,久盲的人睁开眼睛,深水里挣扎的落水者终于浮上了水面。
  他便看见了,看见白皑皑的远山,看见漫天飞卷的白雪,看见雪中人。
  断了的线终于接上,混混沌沌的一个东西,忽然醍醐灌顶一样清明了起来。
  那人的影子,便深深、深深刻进了他里面,他便知道,这一生都完了。
  “他便有了心魔,我便成了心魔,他在忘情道上走了多远,我便在凡尘里堕了多深。”陈微尘看着他,叹一口气:“只怪你长得好看,那时候还没有彻底长大,可也是个小美人了。”
  他这话竟带着些缠绵悱恻的怨,不好直言怨自己,怨那个人,只好迁怒到这人的脸上——实则与皮相是没什么大关联的,冷心冷情在仙道上独自走了那么多年的一个人,有一天举目四望,无人可为他师,无人可与他为敌,无人可与他为友,高得很,也冷得很。忽然看见一个被天地造化钟爱的人,鬼使神差生了一点儿怜爱之心,去教他一剑,要把这棵青翠欲滴的小苗快些拔到与自己同高的地步。
  是怜爱也好,欣赏也罢,冰湖深处的暗流忽然涌动了那么一下,那漫天的雪便刮进了心魔世一个不知昼夜的角落里。
  叶九琊沉默一会儿,道:“是我误你。”
  “算不清的,”陈微尘续上茶水:“他那时便不该一时兴起去教你一剑,误了他自己,误了你,再捎带上一个我,可见世事无常,有些人是见不得的。我那时也不该去沧浪崖,只是想着万一撞了仙缘,进了仙道,能有个远远望着你的机会,谁料故人海上踏雪飞来,我也只好……”
  ——只好暂时放下脸皮缠上了。
  他咳了一声,有点不好意思:“……只好月下斟酒以待了。”
  两厢对望,想起大半年前沧浪崖边海上月来,寂静中便有种气氛悄悄滋长起来——分明两人对坐着,十分规矩的模样。
  大约对着故人追忆往事,总是容易使人感怀,即使这故人不怎么故,往事也没有相隔很久。
  而二百余天之间,与对着的这个人,由陌生至熟悉,乃至并肩辗转踏遍中洲南北,仙魔两界,不能不说是一种奇妙的感受了。
  “既然如此,”叶九琊道,“你又为何执意与他划清界限?”
  陈微尘眨了眨眼睛,刚要说话,却有脚步声传来,是一身清正端庄气的阑珊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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