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小官人(我家的表哥数不清)第107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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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么时候她开始看李绮节不顺眼呢?
  很早,
早到她已经想不起来了。
  为什么会讨厌李绮节呢?她明明生就一张讨喜的圆圆脸,
说话的时候眉眼带笑,沉默的时候杏眼炯炯有神,
总能让和她待在一起的人不由自主绽开笑颜。
  不是因为那几个没吃到嘴的柿子饼,
也不是因为想讨米汤而不得,早在母亲朱娘子一次次对她挥舞火钳,父亲朱大郎一次次醉酒归家,祖母老阿姑一次次诅咒她是赔钱货的时候,
她就看李绮节不顺眼了:同样是女儿,凭什么她的生活一团糟,李绮节却能无忧无虑地享受长辈的宠爱?
  是的,她对李绮节的厌恶,完全出自于嫉妒。
  她嫉妒李绮节拥有的一切。
  更嫉妒李绮节的不在乎。
  她不在乎乡里人的目光,不在乎旁人的闲言碎语,不在乎她的女子身份。
  不论朱盼睇背后怎么编排她,她只淡淡一笑,根本不把朱盼睇的诋毁放在心上。
  朱盼睇曾经以为自己是李绮节的敌人,直到被朱大郎和朱娘子捆着手背送到县里发卖,她才猛然醒过神来:李绮节从头到尾都没理会过她,她根本没有和对方敌对的资格。
  一个是长辈疼宠、兄弟友爱的富家小姐,一个是落魄寒酸、备受虐待的贫苦丫头,不管她怎么上蹿下跳,两人中间始终隔着万丈汪洋。
  每次李绮节回娘家探亲,都是呼奴使婢的,丫头仆从乌鸦鸦一群,一车车的粮食、布匹、酒酿、猪肉,一样样红红绿绿的鲜果,一抬抬亮闪闪的金银器皿,拿垫了大红绸子、扎了花球的箩筐装了,一担一担抬进李家院子,院子里摆得满满当当、严严实实的,李家人连个插脚的地儿都没有,全乡的人都跑到李家去看热闹。
  朱盼睇以为李绮节会像村里其他新媳妇那样,变得顺从温和,满腹心事,然而李绮节的笑容依旧灿烂,举手投足间,比以前更添几分飒爽。
  那天她混在看热闹的人群中走进李家,已经作妇人装扮的李绮节满头珠翠,一身绫罗绸缎,坐在李家正堂前的葡萄架下,她那个俊秀飞扬的新婚丈夫亲自为她斟茶倒水,神色自若,任人调侃。
  李绮节指挥仆从、掌管内务的时候,朱盼睇在干什么?
  她背上捆着最年幼的妹妹,蹲在河边清洗弟弟的尿布。
  弟弟已经上学堂读书,还天天尿床,朱娘子不仅不生气,还搂着他嘘寒问暖。如果弄脏床铺的是她们姐妹几个,早被打得鼻青脸肿。
  朱家能卖的,全卖光了,最后连祖宅都保不住,李家却蒸蒸日上,扩建老宅,修葺新房,女儿一个接一个出阁。
  朱家把几个小娘子全部卖掉,还抵不过李家女儿嫁妆中的一抬朱漆描金海水云龙画箱。
  朱盼睇终于明白,自己比不过李绮节,不论是比家世,还是比其他。
  如果两人调换身份,她或许能过上好日子,但李绮节依旧是李绮节。
  李绮节不会像她这样自暴自弃,屈服于阿奶和父母的淫威,浑浑噩噩,任人打骂。
  她败得彻彻底底。
  冰凉的雨丝飘洒在朱盼睇的脸上身上,她没想哭,但却淌了一脸泪。
  李绮节估摸着下马威够了,让丫头扶起朱盼睇,“盼睇,咱们从小一起长大,我就不和你客套了,想要我答应救下你的妹妹,你必须先做到一件事。”
  朱盼睇眼里迸射出雪亮的光芒,不管李绮节提出什么要求,她都能答应!经过此前种种,她已经充分认识到,李绮节和心软好说话的周氏不一样,想要得到李绮节的帮助,自己必须付出同等的回报。
  进宝把朱盼睇送回李家村。
  渡口依然繁忙,有人认出朱盼睇是朱家的姑娘,暗地里摇头:“作孽喔!”
  朱盼睇目光呆滞,不理会旁人或关心或好奇的注视,下船之后,径直走向朱家那几幢看似宽敞结实、其实处处漏雨的大瓦房。
  进宝没跟着进去,站在门口,皱眉道:“我在这儿等着,你进去吧!”
  朱盼睇点点头,跨进门槛,四下里一望。
  几捆柴禾胡乱堆在墙角,木盆里一汪浑水,泡着看不出原本颜色的衣物。房檐下晾着几件半湿的布袍,外边在落雨,衣服晾不干,只能挂在门前风口处,让过堂风吹干它。
  这几件宝蓝色布袍朱盼睇没见过,显见是最近新做的。
  她和妹妹们天天担惊受怕,每天只能喝一碗水,吃半个烧饼,人牙子还说要把生得最漂亮的三妹卖到花楼去。
  阿奶和娘却把她们的卖身钱拿来给弟弟裁新衣裳。
  朱盼睇咧嘴一笑,眼光森然,摸出藏在袖子里的剪刀,走到屋檐下,把那几件新袍子剪得支离破碎。
  袍子是湿的,不好剪,她很有耐心,拿剪刀的手始终平稳。
  “贱丫头,你活得不耐烦了!”
  老阿姑挥舞着拐棍冲上来拦她:“我打死你这个只晓得糟蹋东西的贱货!”
  朱盼睇回头,冷笑一声。
  她的目光太过狠厉,老阿姑竟然被她吓得发憷。
  朱娘子听到叫骂声,抱着朱小郎走出来,头发披散,神情麻木,尖下巴,容长脸,透出几丝刻薄尖酸相,衣袍黑乎乎的,沾了不少污渍。
  朱盼睇已经记不清朱娘子年轻的时候是什么模样了,以至于她觉得以前那个温柔贤惠的娘亲可能只是自己的幻想,她只记得朱娘子骂骂咧咧,把在灶膛里烧得滚烫的铁钳贴在她的小腿上,刺啦一片响,她的皮肉都被烫熟了。
  痛楚可以淡去,但留下的疤痕永远不会消失。
  李绮节说得对,阿奶和阿娘都不配为人母。
  朱盼睇挺起胸膛,握紧手中的剪刀。
  从今天开始,她要剪断和阿奶、阿娘的情分,妹妹们今后的命运,掌握在她手上。
  朱家没有丫头、仆从使唤,宅院长年没人收拾,到处都破破烂烂的,蜘蛛网随处都是,进宝在房门前逡巡一圈,嫌弃地撇撇嘴,没找到一个能坐的地方。
  里头的争执声传出来时,他赶紧趴到门缝上往里看。
  三娘交代过他,不用插手,但也不能坐视不管,万一朱盼睇控制不好力道,伤着老阿姑或是朱娘子,他得冲进去拦着。
  不一会儿,朱盼睇打开院门,半边脸颊肿得老高,头发也被抓散了,脖子上几道淋漓血痕,杏红裙上几个湿乎乎的黑手印。
  进宝问她:“你得手了?”
  朱盼睇点点头,眼神平静,“走吧。”
  进宝脸上难掩讶异,他没想到朱盼睇能如此果断地对自己的祖母和母亲挥刀子。
  回到瑶江县孙府,朱盼睇从袖中掏出一束花白的长发和一束油腻腻的黑发。
  宝珠把两束头发呈给李绮节看。
  李绮节当然不是让朱盼睇回家报仇,教唆他人打杀自己的祖母、母亲,可是要坐牢的。
  她要求朱盼睇亲手割下老阿姑和朱娘子的一束头发。
  朱盼睇紧张地仰望着李绮节。
  李绮节漫不经心扫一眼两束头发,把朱盼睇叫到跟前,“盼睇,你晓得我为什么让你回去剪这两束头发吗?”
  朱盼睇躬着腰,想了想,老老实实道:“不晓得。”
  李绮节淡淡一笑,“你把头发收着吧,将来碰到困扰时,好好回想一下今天,想起你拿出剪刀那一刻的勇气。”
  怎么提高女伢子们的地位?
  第一步,就是让她们能够挣钱。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只有钱才是实打实的底气。
  有丰厚陪嫁的女伢可以找个好婆家,能为娘家挣钱的女伢可以自主挑选自己的婚事,哥哥嫂嫂都把她当成平等的一份子,大小事要过问她的意见,或者直接把女儿留在家中,为她招婿,免得肥水外流,便宜别人家的田亩。
  这样就够了吗?
  远远不够,自己立不起来,纵有再多银钱傍身,也不过是任人磋磨罢了。
  那怎么帮助女伢子们自己刚强起来呢?
  鼓励她们自强自立,为她们提供受教育的机会,用各种励志故事给她们洗脑?
  还是祭出伟人的那句名言:妇女能顶半边天?
  这些法子李绮节都用过,她把那些被丢弃的女童养大,派人教授她们谋生手段,让她们读书识字,给她们安排强度事宜的工作,按月发放月钱。
  结果呢?
  只是替那些不负责任的父母培养出一些任劳任怨的提款机罢了。
  李绮节的善心,可不能随便任人糟蹋。
  她要换个法子,而朱盼睇和她的几个妹妹将成为头一批实验对象。
  进宝带着朱盼睇回到人牙子家,把朱盼睇的妹妹和同房的十几个小丫头全部买下。
  签订契书,保人画押,朱盼睇姐妹从此成为李绮节的雇工。
  深夜亥时,更深人静,烛火摇曳。
  门外车马鼓噪,孙天佑从唐家回来,一身酒气,脸颊微红,先进屋和李绮节打个照面,知道她已经吃过晚饭,满意地点点头,摘下纱帽,去净房洗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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