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小官人(我家的表哥数不清)第19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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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即使李绮节有一日垂垂老矣,忘记小沙弥的长相和眉眼,想不起他是高是矮、是胖还是瘦,依然会清晰的记得他清逸绝尘的容华和气度。
  美,是不分性别的。
  蓝衫少年自以为长相不凡,以为李绮节看他看得入神,得意洋洋地一拱手,像模像样地作了个揖,神情一丝不苟,但动作却有些散漫,于是英气变成流里流气:“不知那日出城的是李家表哥和表妹,多有得罪,还望表妹见谅。“
  李绮节仍在云里雾里,宝珠已经认出少年来,上前两步,手指差点戳到对方鼻尖上,怒道:“是你!“
  少年摸摸鼻尖,笑道:“早知道李家表妹是家中亲戚,当时真不该收你们那三两银子。“叹口气,接着道,“怪我怪我,把自家人当成外人了。”
  李绮节恍然大悟,原来少年是杨家九郎,杨举人的儿子,杨天佑。
  杨天佑不是杨举人的嫡子,据说是江南一个有名的扬州瘦马为杨举人生的。
  杨举人少年时也爱风流,因仰慕江南文风昌盛,考中秀才后和几个同窗一道从武昌府坐船南下游历,在扬州府逗留了一段时日。他们和当地名妓来往,诗歌唱酬,颇为自得,还为此合资刊印了一本诗集。
  三个月后杨举人回到家乡,当时他早已迎娶杨夫人为妻,两人自婚后一直琴瑟和鸣,恩爱和睦。杨举人南下前,杨夫人已经怀有身孕,几个月后,顺利生下独女杨天娇。
  就在杨天娇周岁宴的那天,一个贩茶商人赶着一头毛驴,把一个装在竹篓子里的男婴和一条绣有杨举人表字的大红汗巾子送到杨府门前。
  杨举人曾和扬州府的一位瘦马骈居过一个月,在他离开扬州府数月后,瘦马为他生了个儿子,就是杨天佑。瘦马半老徐娘,急着为后半生找靠山,才出了月子,就从良嫁人,出阁之前,她托人把还在襁褓之中的杨天佑和信物送到杨家,免得累赘。
  杨家人对杨天佑的出身议论纷纷,杨举人力排众议,在族谱上添了他的名字。
  杨夫人气得七窍生烟,对杨天佑这个瘦马之子很苛刻,总把他拘在家里做粗活,从不允许他外出交际。
  李绮节每每去杨家赴宴,都只听人提起过杨九郎此人,从未当面见过。
  为逃避选秀仓促逃出瑶江县城的那一晚,杨天佑找李子恒讹了三两银子,才把正确的路径告诉他们。
  当时李绮节并不知道那个穿一身短衣缚袴、作仆从打扮的落魄少年就是杨天佑。还是李子恒眼尖,一眼认出杨天佑,之后在出城的路上,他的嘴巴几乎没停过,一直在咒骂杨天佑如何狡猾贪财、如何吝啬小气、如何刁钻古怪……
  不必说,李子恒肯定被杨天佑坑过。
  就因为李子恒反反复复念叨杨天佑其人,李绮节才会把这个名字一直记到现在。
  她直视着杨天佑微微上挑的狐狸眼,伸出巴掌:“银子呢?“
  杨天佑脸上的笑容一僵:“啊?“
  李绮节合起粽竹折扇,眉眼微弯:“既然杨九哥觉得对不住表妹,那就把三两银子还给表妹好了。“
  杨天佑说的不是实话,那晚李子恒分明叫出他的名字,他如果真心觉得不该趁机勒索钱财,当时就该和李子恒相认,然后退还三两银子。这时候才假惺惺地来忏悔,当她李绮节是傻子吗?
  杨天佑眼珠一转,脸上现出几分惭色,真诚无比:“实在不巧,今日出门走得匆忙,身上没有带那么多银两……“
  李绮节手腕一翻,折扇不偏不倚敲在杨天佑的手背上,直接打断他的话:“表哥不用发愁,宝钞我也收的,我不嫌弃宝钞。“
  说完,她嘴角一勾,笑得纯良无辜。
  在古代,金银、布帛、铜钱和谷物粮食都能充当流通手段,其中金银和铜钱是最常见的交易方式。银两贵重,穷苦人可能一辈子都没摸过银子,而且银两携带不便,加之朝廷本身并不鼓励老百姓使用银两,大部分老百姓平时都使用铜钱。
  但对于商人来说,不论是银两,还是铜钱,都携带不便,不适合大规模交易。比如购买一座宅院,如果用铜钱交易,几大车都拉不完。甚至还出现过一条船上满载铜钱,只能换一小匣茶叶的情况。
  宋、金、元时期,都曾经发行过纸币,无一例外都在王朝末年时濒临崩溃。
  明朝自洪武年间也开始发行纸币钞票,面值从小到大有一百文、二百文、三百文、五百文和一贯钱。官府规定,大明宝钞只能流通交易,不可以兑换。宝钞本身没有任何价值,代表的是朝廷的威信和信誉。
  也就是说,老百姓可以用金银从官府换取宝钞,但官府绝不会用金银兑换老百姓手中的宝钞。
  对于老百姓们来说,朝廷的信誉,还不如能摸得着的银两实在,大明宝钞不能兑换,谁稀得用?
  宝钞发行之后,难以获得老百姓青睐,加上朝廷发行没有严格规划和把控,很快贬值。不管朝廷怎么努力补救,甚至于一度下令禁止银两用于市场交易,违者重罚,都无力挽救纸币大幅度贬值的现象。
  民间老百姓们都不爱使宝钞,货栈掌柜不敢收宝钞,大明朝费心发行的宝钞,成了鸡肋。朝廷只能眼睁睁看着宝钞一贬再贬,都快憋屈死了。
  李绮节知道,杨天佑怀里肯定藏有大明宝钞。
  杨天保急急把杨天佑请到金屋藏娇的小院子里,是为了向他这个以攒私房钱出名的小堂弟借钱。
  而据李子恒说,杨天佑此人是出了名的吝啬小气,说起挣钱,他眼光贼亮,胆大包天,油锅里的钱他也敢伸手下去捞。轮到让他掏钱,难如登天。
  作为一个名声在外的吝啬鬼,杨天佑肯定舍不得把自己攒的银子借给堂哥养花娘,多半会拿不值钱的宝钞搪塞杨天保。
  事实证明李绮节猜的不错,因为在她说出不嫌弃宝钞之后,杨天佑的嘴角抽搐了两下,脸色渐渐有些发青。
☆、第25章
退亲
  李绮节轻摇折扇,继续火上浇油:“如今宝钞愈发不值钱了,一贯宝钞只能买几升米,看在表哥是自家亲戚的份上,不好让你白忙活一场,三两银子,就折算成三十贯宝钞罢。剩下的,权当是表哥的辛苦钱。“
  纸钞刚发行的时候,一贯等同于白银一两,随着宝钞的一次次贬值,兑换比率早已不复当初,按此刻的市价算的话,一百贯宝钞也换不了三两银子。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当着宝珠和招财两个家仆的面,杨天佑这钱,不掏也得掏。
  杨天佑薄唇轻抿,看着李绮节不说话,黑白分明的狭长双眼又清又亮,像在幽涧中洗过似的,柔润的瞳孔中映出李绮节灿若桃花的笑脸。
  李绮节落落大方,任杨天佑打量,反正她现在穿着男装衣袍,巷子里人来人往的,被人看几眼又不会掉块肉。
  天生丽质难自弃,她生得漂亮周正,不怕别人看。
  杨天佑对着李绮节英气勃勃的脸蛋看了半晌,忽然眉眼微弯,轻声笑了笑,狐狸眼便勾成了两弯月牙儿。低头从怀中掏出一沓厚厚的青色宝钞,看图案,一百文、二百文、五百文到一贯钱的都有,应该是他平日里积攒下来的。
  李绮节朝招财使了个眼色,招财会意,走到杨天佑跟前,很不客气地抽走他手上的全部宝钞,憨笑道:“谢过杨家少爷。“
  李绮节向杨天佑一拱手,转身即走。
  杨天佑嘴角含笑,望着李绮节的背影,从容道:“表妹想和五堂哥退亲,恐怕得费些周折。“
  李绮节回头看一眼杨天佑,脸上平静无波,“所以表哥想劝我去求杨县令?“
  杨天佑不妨她一口道出自己接下来的话,霎时一怔,笑容凝结在嘴角,眼神里的戏谑之意瞬间褪得一干二净,神情有些尴尬。
  李绮节笑了笑,杨天佑追上来,肯定不止是想为那晚讹钱道歉,他知道她打算和杨天保撇清关系,想以帮忙找杨县令疏通为借口,继续讹她的银子!
  可惜他打错了如意算盘。如果不是顾忌阿爷李乙,李绮节才不会这样迂回行事,照她的脾气,早直接打上杨家门要求退亲了。不管杨县令站在哪一边,都不会影响结果,如果杨县令妄想仗着官家势力干预她的亲事,她保证会让杨家人吃不了兜着走,反正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在名声大过天的古代,如果一个人愿意豁出名声不要,基本上可以算是打遍天下无敌手。
  李绮节刚好就是那个不大在乎名声好与坏的人。
  当然不是说名声真的一点都不重要,古代对闺秀女子有许多苛刻的要求和束缚,小娘子们遵守传统的约束,注重自己的名声,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一种完美的自我保护。
  可李绮节本身并不是个土生土长的明朝闺秀,她的思想和观念注定永远无法融入这个时代,她这辈子不可能见到男女平等的那一天,只能在李家长辈们可以容忍的范围内偶尔任性放肆,但这并不代表她的思想也被古代的种种限制给禁锢住了。
  花花世界,万种风流,此处不留爷,爷自有归处。她会努力适应规则,但不会永远固守规则。
  李绮节想通其中关节,心口一松,在杨天佑意味不明的目光中翩然离开:“多谢表哥提醒。不过杨表叔身为一方父母官,诸务缠身,我的亲事,就不必劳烦他老人家操心了。“
  待李绮节走远,一个穿粗布短打的小僮仆弯着腰溜到杨天佑身边:“少爷,您怎么把宝钞全给李家小姐了?五少爷那头怎么办?他还等着您替他销掉胭脂街的赊账呢!“
  杨天佑两手一撒:“跟他说,我没钱。“
  “那五少爷问起来我怎么回呀?“
  杨天佑拍拍手,径直走向巷口一爿卖金银酥和油蜜蒸饼的小食肆:“你就说爷的钱全给媳妇了。“
  僮仆一跺脚:“少爷你还没订亲呢,哪来的媳妇?“
  杨天佑看着蒸笼中香酥松软的甜果子,想起李绮节微带薄红的脸庞,犹如朝霞映雪,粉香微透,不知怎么,心里总觉得有些隐隐发甜,像刚喝了一大碗浓酽的桂花酒酿,醉意一点一点浮上来,烧得他满头满脑都是烟霞烈火。
  他伸手在金银酥上轻轻摁了一下,看一半色艳似金、一半雪白如银的面团里凹出一个小巧的浅坑,嗤笑一声,双眼里似沁出点点星光,汇聚成一抹雪亮的笑意:“谁说我没媳妇?“
  他把金银酥捧在掌心,轻咬一口,心中暗暗道:杨天保和李家三表妹的婚事,退定了。
  如果杨大伯和高氏不肯答应,他不介意回府找父亲说道说道。
  僮仆无意间对上自家少爷明显不怀好意、精光闪烁的眼神,吓得脊背一寒,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哎,少爷整天只知道到处钻空子搂钱,竟然也有想娶媳妇的一天!也不知道少爷到底看上哪家小娘子了,但愿他心仪的小娘子还没定下人家,不然少爷肯定会祸害死那个无辜的小郎君!
  此时此刻,在小黄鹂温柔服侍下的杨天保,忽然觉得头皮发麻,一声呵欠,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李绮节原以为,以杨天保磨磨唧唧的性子,事情不会那么顺利。
  没想到第二天一大早,杨家人就上门来了。
  来的是杨表叔本人,他面如锅底,脸色阴沉,眼底一圈青黑,明显是气愤至极,一夜没有合眼。
  才一进李家门,杨表叔就一巴掌甩在杨天保脸上,硬把他按在门槛外边,给李乙磕头。
  李乙和李子恒是昨夜归家的,李家嫡支没有派上什么用场,他们收了李乙送去的布匹礼物,只闲闲地说了几句场面话,劝李乙息事宁人,少年公子嘛,哪个不会寻欢问柳呢?
  李乙当时有些失望,不过看杨表叔亲自押着杨天保上门向李家赔罪,他又觉得嫡支的几位大官人说的没有错,少年人嘛,意气风发,青春得意,只要知错能改,谁舍得多苛责他们?
  可怜杨天保细皮嫩肉的,昨天已经被李绮节胖揍了一顿,这会子又被杨表叔毫不留情地攥着脖子往泥地上磕,额头上眨眼间就一片青紫红肿。
  李乙怕太快原谅杨天保,会让杨家人看轻李绮节,故作矜持,态度始终不冷不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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