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外奇侠传(精校)第11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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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兰明慧奇异地看着杨云骢,她不知道杨云骢心里的念头,只是她感到气氛的沉重,她觉察到杨云骢的话,似乎已超出爱情之外了,他的话不是一种儿女之情,而好像是他已奉献给一种神圣的东西,飞红巾也是一样,所以他和飞红巾的情谊是牢不可破了。纳兰明慧感到异样的悲哀,她低声地道:“你听我说,我厌恶战争,你也厌恶战争,你对我这样说过的,是吗?但是我们厌恶战争,战争却偏偏把我们卷进去了,如果有命运的话,这对我们就是一个命定的恶运。
“我不认识飞红巾,但自从我来到这儿,我就常听人提起她的名字。是的,你说的不错,我的父亲,我的族人都把她说成女魔,杀人如铲草的恶魔,我对她也感到害怕的,可是我也并不全信父亲的话,我知道我们打进来时,也杀了许多人的,这是战争嘛,我们杀他们,他们杀我们,我们把飞红巾称为魔头,焉知他们不将我的父亲称为魔头。
“我有时甚至这样想,一个像飞红巾那样的少女,跨着战马,在草原上飞驰,被她的族人尊崇,被我们的人咒骂,不管怎样,她都是一个英雄,老实说我也曾偷偷的羡慕过她哩!
“我不认识飞红巾,直到我受到她毒针射伤的时候,我猜,这样精通武艺的女子,一定是飞红巾。当针毒令我非常痛苦的时候,我恨她,恨她出手这样毒辣。另外,我还有恨她的,大哥,我不说了,我知道你一定是她的好朋友!”纳兰明慧忽然娇羞地低下了头,眼睛有着一种感人心魄的光彩!
杨云骢松了口气,是的,纳兰明慧是恨飞红巾的,可是这种恨的性质比他所害怕的要轻得多,轻得多!她的恨跟她父亲的恨是完全不同的!她的说话里也有糊涂的地方,她把战争中的双方同一看待,“这是战争嘛,我们杀他们,他们杀我们!”好像这里面没有是非黑白,这是不对的,不对的!杨云骢在心里头重重地说道:“不对的!”杨云骢有许多话想对她说,想教她怎样分辨是非,可是他知道些道理不是她一下子就能听进去的。而另一方面,他觉得在满洲人中,有这样的一个女子,已经是一个奇迹,他感到,他和她之间,心灵上也有互通的地方,这是一种奇异的感情,和仇人的女儿,在心灵上互相感应。
杨云骢抚着纳兰明慧的头发,轻轻地说道:“明慧,我一点也不怪你了,你也不要恨飞红巾了,你给她的毒针射伤,怪她手辣,可是你知道,我不是也给毒箭射伤,几乎丧命了吗?你叫我替你报仇,如果我也叫你替我报仇,你会怎样呢?”
纳兰明慧撅起嘴巴道:“我的本领虽然比你差得多,但你又怎知我不能给你报仇呢?告诉我,谁拿毒箭射伤你!”杨云骢冷冷地说道:“你的父亲!”
纳兰明慧好像给雷击着一样,面色一下子变得非常苍白,跳了起来,又颓然地倒下去。杨云骢扶着她问道:“怎么啦?”纳兰明慧闭着眼睛痛苦地道:“你一定恨死我啦!”杨云骢急忙说道:“我为什么要恨你?你又不是你的父亲!”
可是纳兰明慧不能理解他的感情,她心头里翻腾汹涌的波浪。她自从见了杨云骢以后,就深深为他的英雄气概所吸引了,离开之后,她的心头好像多了一些什么东西,又好像少了些什么东西。她在梦里曾好多次见过他,想不到现在就在他的身旁了,而且还枕在他的膝盖上。可是此刻,她深切地感受到:她和杨云骢距离得是这样近却又是这样远!“他是属于飞红巾的,不是我的!”这个思想像铁锤一样敲击着她的脑袋,像利针一样,插刺她的心,比飞红巾的毒针更令她痛苦!
杨云骢忽然看着她像凋谢的花一样枯萎下去,面色苍白,呼吸急促,用手把她的脉搏,只觉跳动得快得出奇,他瞧见她面上的肌肉在痉挛,心里奇怪道:“怎么我将她中的毒针拔出来了,她反而忽然病得这样厉害?”幽谷里静寂无声,只有近处寒虫凄叫,远处山涧呜咽。杨云骢忽然感到一阵害怕,他再掏出两粒天山雪莲配成的“碧灵丹”给她咽下,说道:“你好好休息,我会带你出去的!”
这一晚纳兰明慧一夜发着恶梦,说着谵语。她不时从梦中哭醒过来,叫道:“大哥,不要恨我!”杨云骢一再地对她说:“我不恨你。”可是她还是这样的说着梦话!
黑夜过去了,白天又来了。草原上空又布满丽彩霞辉,朝阳普照。杨云骢折腾了一夜,也感到身上疲软,可是有一个病人要他照料,一种责任感支持着他,他要带她出去。在这个幽谷里没有医药,没有粮食,只好听死。带她出去,假如碰着清军,就将她交给他们,自己逃跑;假如碰到牧民战士,凭自己的面子,也可以保全她。
杨云骢修好那辆破烂的马车,将她轻轻放好,推出山谷。草原上尽是尸骸,天空上有成群的大鹰,时不时扑下来食死人的尸首!有些大鹰,两翅展开竟有丈余宽,扑下来带着呼呼的风声,十分可怖!放眼四望,草原上一个活人也没有,只有几十匹失掉主人的战马,在草原上茫然的乱跑嘶鸣。杨云骢打了个寒战,喃喃说道:“战争,战争!几时才能没战争呢?”
杨云骢拉来了两匹战马,套上马车,又在战场上搜到一些粮食,放在车上,驱着马车,一路向南面走去,沿途都是尸首,一片荒凉,昨日厮杀的两军,已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渐渐,尸首少了,但仍然找不到活人。
纳兰明慧的病,好像越来越重了,她发着高热,仍然不停地说谵语,气息也越来越弱了。
草原无边无际,好像要远延至天边,昨晚那么多的人在草原的“青色的海洋”上消失了。杨云骢独自驱车,在大草原上驱驰,感到异样的荒凉。纳兰明慧的病,更使他的心情特别沉重。太阳从东边升起,又快要从西边降落了。
纳兰明慧双颊火红,杨云骢的心突突地跳,她的样子可爱极了,但也恐怕是“回光反照”,临死前的娇艳了。杨云骢这时再也不能顾什么男女之嫌,他轻轻地解开她的领子,解开她的衣钮,给她推血过宫。杨云骢学过针灸,可是手头上没有针,只好用手指在她的穴道骨节上揉捏,纳兰明慧悠悠地醒转过来,忽然问道:“大哥,我知道我快要死了,你对我说一句真心话,一点也不许欺瞒我,行吗?”杨云骢道:“你说吧,我一定会真心地答你!”纳兰明慧面上飞霞,直红到脖子,低声说道:“大哥,你说……你要真心地说,你欢喜我吗?”杨云骢的心跳得非常剧烈,对一个病得这样沉重的人,难道还能给她失望,而且,他实在也不能仔细的分析自己的感情了,他紧紧地抱着她,在她耳边低声说道:“明慧,我真心地欢喜你!”
枯萎的花复苏了!杨云骢这句话比他的“碧灵丹”更有效,比一切仙丹灵药都有效。纳兰明慧只觉一股暖流流过五脏六腑。杨云骢感觉到她握着自己的双手,忽然有力起来了,渐渐,她坐了起来,倒在杨云骢的怀中,口唇压在杨云骢的面上,一颗火热的少女的心,也熨在杨云骢的心上,草原的黄昏渐渐寒冷了,可是杨云骢的心,却感到异常的热,热,热!
杨云骢茫然地抱着她,情感像奔马,又如巨潮,混乱极了,也激动极了!不能说他没有一点点后悔之感,在这刹那间,他曾想起了飞红巾,飞红巾是那样的爽朗,笑声就像草原上的驼铃!他又想起草原夜祭之后,飞红巾和他在草原的赛跑和夜话,是那样的淘气,而又是那样的豪迈!那一晚,飞红巾也曾向他表示过深沉的感情,但他的犹豫轻轻地将她的感情关在门外,他并没有为她打开心扉,虽然,他自见飞红巾第一面后,就把她当成自己最亲密的人,那份感情,应该说是远在他与纳兰明慧之上的!
但这种后悔的念头刹忽就过去了,杨云骢是一个英雄,他英雄的心命令他不许反悔,重视自己的诺言,已经成为他的习惯了,何况怀中的少女又是那么样真挚地爱他!他又觉得飞红巾是像他一样的人,应该受得起任何挫折,包括情感的折磨在内!而纳兰明慧在他的眼中,却是一朵嫩弱的花,虽然她也懂得武艺。她是那样的纯真、无邪和温柔,就像小孩子一样,他需要爱护她,保卫她,将她慢慢引导到自己这面来。
杨云骢和纳兰明慧紧紧地拥抱着,陷在一种“混乱的陶醉”中,过了许久许久,才给一阵马铃之声所惊醒。杨云骢抬头一看,只见远方有几十匹马飞驰而来,刹忽到了近处,为首的人嘿嘿冷笑,大声叫道:“你就是杨云骢吗?你为什么抢了我的俘虏,又杀了我的人?”
十五
恶毒的诬蔑
杨云骢赶忙放开纳兰明慧,纵了出来,倚着车辕,只见为首的虬须大汉叫道:“杨云骢,你这反贼,吃我一刀!”杨云骢身子一侧,嚷道:“且慢,你是谁?我杨云骢是顶天立地的汉子,岂容你污言侮蔑,我几时反了,我哪一点对不住你们,你说不出来,我也要揪你去见飞红巾!”
那虬须汉子“哼”了一声道:“飞红巾,你就晓得拿飞红巾做你的护符!我问你,你杀害我们的战士,包庇敌人,抢走我们的俘虏,你还敢强硬?你不是反贼是什么?”杨云骢气得满面通红,喝道:“我几时杀了你们的战士又包庇敌人了?我在北疆打了几年仗,现在又到南疆和你们一起打仗,我若要反叛,何必千辛万苦,横渡大沙漠,到你们这里来反叛?”
虬须汉子道:“我问你,你这马车上载的是谁?你们在山沟里杀的两个人又是谁?人赃并获,难道是我赖了你?”杨云骢愕然一惊,心想这误会可大了,正想辩解。那汉子又道:“你知道我是谁?我就是喀达尔族的酋长孟禄,你杀的那两个人是我手下最得力的战士,你车上载的是我的俘虏!”
原来前晚纳兰明慧用飞刀扎进了那两个人的心窝,其中一个一时尚未死去,临死前满怀愤怒,想把仇人的名字划在地上,但他又不知纳兰明慧的姓名,糊里糊涂,在临死时蘸血在地下就划了杨云骢三个大字。那时正当黑夜,杨云骢又忙着照顾纳兰明慧,竟没留意那个汉子在临死前留下最毒恶的诬蔑!
“喀达尔”是南疆草原上一个好勇斗狠的部落,他们有一个古老相传的风俗,若是和敌人争斗,力不支敌,被杀伤时,若认得敌人是谁,在临死前,就要用鲜血写下敌人的名字,希望能让族人看到,代为报仇。
那日草原大混战,起先是南疆各族占优势,后来满清的援军赶到,(其时杨云骢已跃入山沟),南疆的各族战士反给包围,各族各部落,拼命突围,损失甚重,这也就是杨云骢行了一天,都碰不着活人的道理,清军已向南方的大城伊宁收兵,而各族战士又都在浩瀚无际的大草原上分散了。在那日的大混乱中,喀达尔族的酋长孟禄和他们的战士,被截在一角,大军追逐,反而无暇消灭他们,给他逃出性命,在战场上到处找寻族人,找到了山沟里,忽然发现两个战士的死尸,地上留有血字。孟禄大吃一惊,杨云骢在北疆虽鼎鼎有名,孟禄也听过他的名字,但他却不知杨云骢的为人,也不知杨云骢在北疆的威望,就如飞红巾在南疆一样。他只道杨云骢也像楚昭南一样,只是个“助拳”的人,仗着剑法高明,所以才有名气的。他又恍惚听人说过,杨云骢乃是楚昭南的师兄,当日楚昭南来投效唐努老英雄,捧的就是杨云骢的名头。楚昭南反叛之事他是知道的,他只以为杨云骢给他的师弟拉去,到南疆来暗害他们。因此,带着三十多匹马,一路追踪觅迹,而杨云骢又因处处要照顾纳兰明慧,不能驱车疾走,竟然给他们追上!
杨云骢一阵愕然,纳兰明慧忽然揭开车帘,露出脸来,叫道:“你们不要赖他,那两个人是我杀的!”纳兰明慧得了爱情的滋润,虽在病后,却是眼如秋水,容光照人,她本是旗人中的第一位美人,在这草原蓦然现出色相,颜容映着晚霞,孟禄只觉得一阵光采迫人,眼花缭乱,急忙定下心神,再喝问道:“你说什么?”纳兰明慧冷笑道,“你听不清楚么?那两个人是本姑娘杀的!”
孟禄这时也注意到了车帘上绣着的“纳兰”两字,又惊又喜!他起初以为车上只是普通的清军将官的眷属,而今一见这个气派,蓦然想起久闻满清的伊犁将军纳兰秀吉,有一个美丽的女儿,文武双全,莫不是她!
孟禄皮鞭一指,笑道:“是你杀的也好,不是你杀的也好!你现在是我的俘虏了,随我回去再说!”纳兰明慧又是一声冷笑,说道:“你也想跟那两个人去见阎王吗?他们就是说要捉我做俘虏,才给我用飞刀扎死的!”
孟禄指挥手下,就想来捉。杨云骢大叫一声:“使不得!”孟禄一鞭打去,喝道:“怎么使不得?”杨云骢夹手将鞭夺过,折为两段,叫道:“你们为什么打仗?”孟禄见杨云骢双目圆睁,威风凛凛,一时倒不敢迫过来。反问道:“你到底是帮谁打仗?”杨云骢道:“我和清兵大小数百仗,从北疆打到南疆,可笑你们连为什么要打仗都还不知!”孟禄手下的一个战士怒道:“杨云骢,你以为帮我们打仗,就可以胡说八道吗?我们也打了这么多年,谁不知道打仗为的就是要把鞑子赶出去!”
杨云骢又叫道:“对呀!但为什么要把鞑子赶出去呢?难道不是为了满洲鞑子不把我们当人,抢掠我们的牛羊,侮辱我们的妇女,奴役我们的百姓吗?现在你们要捉这个女子做俘虏,不是也要侮辱她,不把她当人,要把她当奴隶吗?你们不许鞑子那样做,为何你们又要这样做?”孟禄手下三十多人却答不出来,这道理他们还是第一次听到,还没办法分出是非,孟禄又喝道:“她是我们的敌人呀!她还杀死了我们两个弟兄,为什么不能捉她做奴隶?”杨云骢道:“和你们打仗是满清军队,不是她!在战场你们杀拿刀的鞑子,杀得越多越好!但在这里,你们要侮辱一个空手的少女,你们不害臊吗?她杀死那两个人,就是因为他们要欺负她,她才迫得自卫。我说,错的不是她,是你们!”
孟禄的手下都知道杨云骢是个抗清的英雄,虽然孟禄怀疑他反叛,率他们来追,可是在还没有得到确切证据之前,他们到底对杨云骢还有多少敬意。这时杨云骢理直气壮的这么一说,又似乎颇有道理。但捉俘虏做奴隶之事,是部落民族几千年传下来的习惯,这习惯已深入人心,因此又似乎觉得杨云骢是在强辩。
孟禄是个心高气傲的人,他也曾有意于飞红巾,可是飞红巾不睬他。推选盟主那晚,他不参加,一来是有心病,二来也是因为不服飞红巾。杨云骢说完之后,他瞧了纳兰明慧一眼,大声喝道:“杨云骢,我问你为什么要保护她,你说你不是反贼,是大英雄,那么我们的大英雄为什么要替一个敌人女儿驾车,做起马车夫来啦!哈!哈!”杨云骢气得身子颤抖,孟禄又大声叫道:“弟兄们,你们看,这就是大英雄杨云骢的行径。你们知道这个女子是谁吗?她就是满清的伊犁将军纳兰秀吉的女儿,哼,杨云骢如不是早和他们有勾结,为何要处处维护她,甚至别人打仗,他却去替纳兰秀吉的女儿驾车。把他们两个都缚起来吧,弟兄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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