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缨问鼎(校对)第242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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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造反的乱民不攻自溃,剿匪的官兵也人心惶惶。谁还有心再战?躲过大疫,保住性命,才是当务之急。
  “锵”的一声,运尸车旁,一个黑巾遮面的男子敲响了手中铜锣。在刺耳的锣声中,车驾吱吱呀呀向前行去。听到这响动,道路两侧的屋中不断有人抬出了草席。尸首陆续装上大车,向着村外运去。
  如今人人都知道,必须尽快处理掉这些染病的尸身。不能停尸,不能吊唁,有钱的要尽快下葬,还要在墓穴中洒满白灰。而没钱的,只能任这些收尸人拉走遗骸,拖到村外掩埋或是焚烧。
  地上,时不时能看到白灰撒过的痕迹。空气中,满是艾蒿燃烧的味道。
  不能食生水,不能碰病人穿过的衣服、吐出的秽物,不能前往人烟密集的集市,甚至还要放火烧尸。若是以往,种种不近人情的限令,肯定要惹出乱子。偏生现在谁都没有胆量说不。
  因为这是驱走疫鬼的唯一法子。
  江东的琅琊王已经派出人手,前来淮南救治灾疫,用的正是这个避疫之法。按道理说,再怎么好用的法子,只要与习俗相背,决计无法推行。更别提并州的防疫法,与胡教牵扯不清,怎能轻信?
  然而淮南今非昔比,天子迁都以后,寿春附近士族暴涨了十倍不止,村落城池尽皆占去。这些人可不是短视的愚夫愚妇。并州对于疫情的控制,朝中谁人不知?关乎身家性命的大事,又有谁敢轻慢?
  因此不管信不信佛,这种种防疫措施,还是如穿林疾风,迅速传播开去。而那些无知百姓,只晓得有位佛子入世消灾。能救命,谁还在乎是哪路神仙?众多让人无法接受的措施,也渐渐流扩散,甚至带上了几分虔诚。
  不过细雨解不了山火,就算有人全力施为,疫情也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控制的。尤其是处于战场中心的大军。
  “并州的医官还未到吗?”刘准满面焦色,已经七天了,他连城门都不敢出!
  之前军中传出疫情,还未等他反应过来,石勒的兵马就撤出了汝阴,还扔下了两千残兵。刘准哪能料到,这两千人马并非断后,而是人人带病,疫鬼缠身!毫无防备,军中的疫情如野火狂燃。别说下面的役夫了,就连他的亲兵都有小半染上恶疾!
  撤退?尽快返回寿春?然而现在,他们回不去了。
  淮南同样也发生了疫情,哪肯让这支染病的兵马回去添乱?他身为主帅,更不可能轻易脱逃!眼看汝阴疫病一日烈过一日,又缺医少药。刘准只觉心急若焚。早知如此,他宁可不要什么夺回豫州的功劳。老老实实呆在淮南平乱不更好吗?
  就在这时,并州得到了消息,派遣医官前来!
  这简直像是洪流中的唯一能够揽到的浮木!并州已经数年无大疫,防疫之法怕是确有其用。如今梁大将军得知寿春大疫,特派医官前来救驾。他这个天子近臣,当亲自护送医官,前往寿春才是。
  也唯有如此,才能名正言顺的避开恶疫,逃回寿春!
  至于大军,就留在汝阴,慢慢控制疫情好了。如今天子染病无法上朝,又有谁敢猜忌他这个领兵的将领?
  只要等医官抵达就好。
  刘准这边心急如焚,向兖州撤退的石勒,也不怎么好受。手下军医是知道些防疫手段,但是那点粗浅医术,怎能控制疫情?
  因此石勒只得用最简单的法子,一路抛下患病的兵士,如壁虎一般断尾求存。这可不是个良策。他军中兵士复杂异常,有王弥降兵,有投效豪强,还有为数不少的晋国百姓。这些人本就是临阵倒戈的,只求活命的墙头草,现在遇上石勒如此酷烈的处理手段,顿时军心动荡。
  原本士气高涨,屡战屡胜的大军,短短几日就逃了上万,饶是石勒也有些吃不消。可是疫病横亘眼前,就算是他,也想不出旁的法子。不过好在,石勒军中杂胡不少,信佛的更是极多。而防疫之法,原本就是佛子传出救世安民的。
  为了稳定人心,石勒也只得任佛子的名头传遍军中。一时间,信佛者激增,连供奉的牌位都冒了出来。大疫威逼,又有谁不想平平安安,无病无灾呢?
  然而稳住了军心,佛子的名头却甩不脱了。自家的地盘,可跟司州、冀州紧紧相连,谁人不知这几州归于梁丰名下?若是以后打起仗来,他手下这些杂胡还敢尽心吗?
  身为羯人,石勒依仗的就是手下杂胡。一场大疫,简直动了他的根本。然则再怎么不妥,也抵不过畏死之心。石勒只能咬紧牙关,硬咽下这苦果。
  只要暂时不碰并州,总有转圜余地。当务之急,还是保住性命。
  豫州境内,战火已经消弭。但是寿春皇宫,没有半分轻松。
  天子也染了疫症,已经闭了寝宫。这可是恶症,就算贵为九五之尊,为未必能安然无恙。此时到显出了琅琊王的忠心。能够派医官前来寿春,实在是尽了心力。只是有些人,未必欢迎这些救星。
  “并州来的医官已经过淮水了?”竟陵王司马楙皱眉问道。
  “至多再有一日,就能抵达王城。”下面心腹低声答道。
  “这梁丰,实在多事!”司马楙骂道。
  身为司马炎的堂弟,司马楙在宗室中的辈分不低,也曾得到重用。但是之前跟司马越生出龃龉,远离中枢。后来司马越身死,他也未曾得到小皇帝的重用,只能做个闲散郡王。
  这怎能让人甘心?可是小皇帝猜忌心重,又着力揽权,司马楙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出头的机会。迁都寿春,更是让他满腹怨恨。司马覃这黄口小儿未免也太过胆怯,若是能再撑数月,说不定匈奴就先迁都了,哪用千里迢迢搬到寿春这样的荒蛮之地?
  现在可好。先是大战,又是疫病,横死不知多少人,闹得人心惶惶,家家闭户。司马楙心中的怨怒,立时多出几分。若不是宫中那位天子,何至于此?
  该如何处理,司马楙见过太多的先例。恰逢小皇帝重病卧床,他便开始勾结廷尉,想要学一学先前几位郡王,谋夺大权。
  也正因此,当琅琊王派来医官时,他心中很是不悦。不过好在这些医官看起来庸碌,倒也没起什么大用。小皇帝仍旧昏迷不醒,未见康复迹象。
  然而江东的医官无能,并州来的,可就不是碌碌之辈了。万一让他们救了天子,岂不又错失良机?看来,要提前准备了……
  “吩咐下去,让内侍动手。”犹疑片刻,司马楙终是说道。
  只可惜,宫中生疫,他不敢轻闯,更不可能操控司马覃立嗣顾命。没了名正言顺的太子,着实有些麻烦。
  不过大疫之下,旁人也未必能够同他争权。总是好过平日。
  这寿春,他是不想再待了。还是尽快返回洛阳,方为上策。
  隔日,天子病情突然转重。未过子夜,龙驭宾天。
第313章
行台
  大殿内,一片缟素。站在群臣之首,
王衍身躯佝偻,
须发皆白,
再也没有往日的风神光彩。因为在家养病,他侥幸躲过了大疫,
府中虽然也死了些人,但是比起寿春城,乃至淮南郡的其他士族,
已是万幸。
  然而自己躲过了,
旁人却没那么走运。如今能够上殿的公卿,
就缺了小半。若非司马睿和梁丰派来医官,施药避疫,
说不定还要发展成什么模样。
  可惜这一切,
都没能救回天子的性命。寿春的皇宫太小了,
又挤了太多的宫人嫔妃,
疫病来得猝不及防,如同垂镰横扫宫室。司马覃是最初一批染病的,
饶是太医拼命救治,
也未能挽回他的性命。
  甚至因为疫病,
在这位九五之尊弥留之际,
都没人敢入宫探视。也不知是神昏不醒,
还是刻意而为,司马覃并未留下遗诏。没有太子,亦无托孤重臣,
空留下这单薄棺椁。
  才称帝两年,就孤苦伶仃病死御榻,连子嗣都未留下。这是上苍在惩罚他冒然迁都的罪过吗?
  这么想的,可不止一人。
  竟陵王司马楙高声道:“南地根本不适合建都!还是速立新帝,迁回洛阳吧!”
  如今匈奴伪汉迁都长安,洛阳已经不那么危险,又有并州梁丰在侧守护。若是迁回去,指不定比寿春还要安全。因此话音一落,立刻有人应和。
  一旁刘准怒道:“先帝尸骨未寒,怎能就此迁回洛阳?寿春运漕四通,有重险之固,又有荆、徐环侧,可御强敌。应固守寿春,再图大业!”
  在天子驾崩前赶回了寿春,刘准可不敢错过丧礼。他的势力都在寿春,好不容易捞到了军中要职,怎可能这么轻轻松松放手?若是回到洛阳,只是梁子熙的权势,就让旁人无从染指。
  “待在淮南,再等疫病肆虐吗?而且刘大将军也未曾击败乱军啊。”有人语带嘲讽,反唇讥道。
  “若不是后方民变,我怎会功败垂成?!”刘准张目喝道。
  然而这音量,并未压住旁人的非议。大殿里,无数声音嗡嗡作响。想要北归的宗室、拥兵自重的将军、出身高门的贵戚,所有人都在争夺这空置的帝位。没有顾命之臣,就意味着群龙无首。立储之争向来血雨腥风,现在连个掌权的都没有,岂不把矛盾激化到了极致。
  若是以往,王衍应当权衡得失,择一派投靠,确保自己能继续享受荣华。然而今日,他一言不发,就这么呆呆望着殿上棺椁。
  那小皇帝,其实不是真正的明君。精善权谋,气量狭窄,还畏敌如虎。可是毛病再多,也远胜惠帝。更何况还有重开治平的心思。而现在,这个未满弱冠的天子,躺在了棺内,而自己这垂暮久病之人,却立在殿上。
  上天也许从未眷顾过大晋,而自己汲汲一生的权势,又有何用处?
  “立储绝非小事,太傅可有高见?”一个尖利的声音,把他从恍惚中唤醒。
  王衍木然望了过去。一双双眼睛,犹如箭矢,钉在他身上。贪婪、畏惧、渴盼,百般情绪,一言难尽。
  他轻轻吸了口气:“淮南灾疫未消,寿春独木难支。如今之计,还是渡江为上。”
  渡江,入吴地,由司马睿照拂,再立新君。这是最稳妥的法子。其他选择,不过是任人争权,犹如水上浮萍。
  这是他难得的肺腑之言。然而看着他的那些目光,登时变了。不知有谁轻哼一声:“不愧是琅琊王氏,一脉同枝。”
  谁不知道司马睿身边掌权的,尽出自琅琊王氏?这渡江的建议,怕是要把权柄双手奉上。
  王衍没有作答。以他的身份,也不容多言了。
  大丧的哭临一连三日,诸官也未商讨出任何可行的对策。王衍总归是年龄大了,礼毕后便早早回家。反正新君也未定夺,无法举行继位仪式,他这个太傅,就跟泥胎木塑一般,毫无用处。
  然而睡到半夜,门外突然起了骚动。紧接着,大批身着甲胄的兵士冲了进来。王衍是被人从榻上拽起来的,衣冠不整,披头散发,哪还有天下第一名士的风范?
  “你是……左卫军中的……竟陵王派你来的?”就算老眼昏花,王衍也识得面前这年轻的勋贵。这是天子亲军反了!竟陵王怕是勾搭了贵戚,举兵谋逆!
  那青年冷笑一声:“太傅与刘大将军密谋,阴害天子。末将奉命来取太傅项上人头。”
  他们要杀了自己和刘准,取得立储的决定权。这一刻,王衍竟然不觉的害怕,而是觉得荒谬绝伦。他躲过了多少次叛变,从贾后之乱开始,在一任任交替的权臣中游走,越升越高,直到位极人臣。谁料却在这逼仄的寿春城中,被个殿卫拿住。
  他们就不怕琅琊王发兵,攻打寿春吗?!
  然而下一瞬,王衍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为何琅琊王不在天子身死后,立刻赶来寿春?司马睿就算有权,也是外臣,无法决定继位人选。但若寿春城中出了乱子呢?发兵平乱,再拥立新君,岂不是天经地义?
  是他推荐王敦任扬州刺史的啊!王导还曾数次赶来探病,与他相谈甚欢。这两个从弟,就不顾他的性命了吗?!
  没人能告诉他答案了。那殿卫举起了手中长刀,刀刃在皎洁的月光中,闪烁着银亮光芒。这是他看到的最后一幅景象。
  当夜,王衍身死,刘准率领亲兵与左军对战,不敌身亡。第二日,在梓宫前,先帝司马覃的弟弟,年幼的豫章王司马端被竟陵王等人推为太子,登位继任。
  然而未等大行皇帝安葬,扬州兵马与刘准残部,齐齐围住了寿春。带兵者,正是扬州刺史王敦!
  “竟陵王伙同殿卫,杀太傅、大将军,篡夺帝位,十恶不赦!与我攻下寿春,剿灭乱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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