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缨问鼎(校对)第255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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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祖台之立在堤上,满头大汗,只觉衣衫都被汗水浸透了。这才几月,太阳就如此毒辣。加之长期无雨,空气干燥,更是难捱。
  亏得主公早做了打算。若是晚些,还不知会是什么情形。
  “祖参军,前方的渠道都挖成了,可要破开围堰?”下方,有司工的属官问道。
  “不慌。等裴博士他们看罢再说。”祖台之说着,向堤下搭建的凉棚走去。
  棚内,一群人正伏在高案上写写画画。条件简陋,根本没地方跪坐,所有人都不拘礼数,胡坐在高凳上。加之灰尘满身,形容别提有多狼狈了。
  祖台之不以为怪,别说这些人,就连他自己,如今不也是这副模样?只是工地,他就待了足足四个月,加上前期考察、后期巡视,这小半年,都未曾安生。
  好在总算快完工了。
  心底微松,祖台之开口道:“裴博士,渠道都修成了,你们这边验看的如何了?”
  被祖台之点到名,一个青年男子抬起头来:“正想找你,最后这一段,似乎有些不妥。”
  一听这话,祖台之神色立刻郑重了起来:“哪里不妥?!”
  这种规模的水利工程,稍有差池,就是大祸一场。谁敢有分毫懈怠?
  那人也不隐瞒,指向舆图西南角:“这处挖的浅了,不利于排沙。若是长此以往,很可能淤塞渠道,每年都要大量人力疏通。必须重修!”
  他说的斩钉截铁,祖台之的神色也不怎么好看。这段渠道修成就花了不少功夫,若是重修,还不知要多长时间。已经快到庄稼的拔节期了,若是错过出穗、灌浆这样的补水时间,就算渠道修成,也赶不上了。
  心里飞快盘算,最终,祖台之还是咬了咬牙:“若是重修,五日能修成吗?”
  “能!”对方答的干脆,“渠道已经挖好,只是调整一二。尽快抽调些役夫,当能赶上!”
  “那就修!”祖台之立刻拍板,扭头对身边属官吩咐起来。
  看到他认同了自己的方案,那青年也舒了口气。抬手想要拭去头上汗水,却发现满手炭黑。如今并州绘图验算,多用炭笔,这样的情形也是难免。只是几年前,他能料到自己会一身风尘,两手乌黑,坐在这河滩上的凉棚里吗?
  这人,正是裴若。河东裴氏嫡枝。当年只是好奇《九章算术》的新篇,裴若孤身到了上党,进入崇文馆。谁曾想几年下来,竟然风云变化如斯。
  位于河东的裴氏属地,已经被匈奴伪汉占去。家中半数人都投了匈奴,剩下则流离南地。裴若并没有跟族人一起迁徙,而是选择留在了上党,随后又到了晋阳,成为了求知院中的博士。
  在求知院待得越久,就越难离开那让人沉醉的环境。家业沦丧,国都南去,区区数年,自己熟悉的一切都天翻地覆。但是学海之中,永远不会让人寂寞,让人失落。并州的数算可谓一日千里,时时都有新的成果。而他自家祖处裴秀那里学来的“制图六体”,也成了地理一科的基石。
  如果有可能,他会沉醉书本、舆图之中,再也不问世事。然而偏巧,并州去岁出现大旱迹象,需要修建新的水利工事。祖台之这个司工参军,就找到了自己。
  接下这任务,最初只是兴趣所在。郑国渠、都安堰自先秦以来,灌溉了不知多少良田,若是他也能主导这么一座渠道的落成,是不是也会青史留名?
  然而真正到了九泽湖畔,开始勘察时,裴若才发现这同自己想象的完全不同。上百里路,要一处处走过,纵横交错的水道,要逐一摸清。光是前期准备,就折磨的人脱去一层皮。然而这艰难行程,让他第一次发现农人耕田,是如此艰辛。
  他出身世家,所接触的,只有亭台楼榭,华宇豪宅。就算去过田庄,也是赏赏春花,品品稻香。田地究竟是怎么耕种,农人究竟要如何劳作。他其实一无所知。
  而这场大旱,彻底解开了那层朦胧面纱。一家老小轮换背水,只盼让麦苗多一份存活的几率。三五成群的村人械斗伤命,只为抢一处快要断流的水道。这田地里,种的哪是麦谷,分明是斑斑血泪!
  明明九泽这个大湖就在眼前,但是三五里外,田地依旧干涸。若是有一道渠呢?一道可灌溉良田的大渠,会变成何等模样?
  裴若彻底沉下来了。沉浸在绘制图纸,推敲地理的劳作中。曾经的世家风范,被抛在了脑后。每日随一群勘绘校官跑来跑去,写写算算。一日也未曾停歇。
  因此,才有了眼前的成果。
  看着河道中仍在搬沙叠土,挥汗如雨的役夫们。裴若紧了紧拳头,突然对祖台之道:“祖参军,我随你一同去吧。”
  祖台之已经准备前往最后一处工地,突然听到这句,颇为讶然。但是很快,他就颔首应下。这段工程太重要了,自然是能用的人越多越好。两人也不耽搁,动身向那处工地赶去。
  七天后,矗立在河渠前的围堰,终于被砸开了口子。潺潺细流只花了片刻,就变作怒啸的水龙,冲破堰体,汇入沟渠!一条条银亮的水带,在无数人的欢声中流淌起来,涌向那干涸已久的土地。
  作者有话要说:  都安堰就是都江堰,以当时的县名称呼。
  晋书:怀帝永嘉三年五月,大旱,襄平县梁水淡池竭,河、洛、江、汉皆可涉。
  黄河、洛水、长江、汉水全部枯竭,可想而知,是全国性的巨大旱灾。也是这场大旱,给历史上西晋敲了丧钟。
第330章
求活
  “九泽渠终于建成,这下晋阳可免去旱灾了。”身为司户主事,
段钦也没少操心水利建设。当消息传来,
他着实松了口气。有了水,
大片田亩就能挂穗饱籽,不至于颗粒无收。
  “只是晋阳一地。”梁峰面上倒是没有太多喜色。
  九泽湖在西河国和太原国之间,
算是并州境内最大的湖泊。这工程的目的,就是引汾水和湖中水流,灌溉周边土地。
  为了修九泽渠,
梁峰专门抽调了两万役夫,
数百官吏,
花费不知多少人力物力。然而就算有刺史府全力支持,半年时间仍旧太短。现在完工的,
只是朝向晋阳方向的渠道。也就说,
新渠能灌溉的,
只有太原盆地内的部分土地。这比起郑国渠、都江堰那种能流传百代的巨型工程,
可差的太远了。
  更何况,遭受旱灾的,
何止晋阳一地?
  “冀州、司州的深井,
挖的如何了?”梁峰问道。
  就算不下雨,
地下的水资源也不会骤然消失。若是能打出深井,
就能保证附近村民的基本生存条件。这在大旱时,
也极为关键。
  “有几处成功凿出了井。各郡都在想法子,至少保证百姓吃水。”段钦叹道,“问题是冀州有些河道水位下降,
无法通船了。”
  这倒不是什么大问题。自开春大旱,前来海兴港的客商就少了大半。民生受影响,经济自然也要停摆。亏得去岁新港都是用粮食结算,沿线各州郡都设了粮仓,有不少存粮。否则光缺粮一样,就能要人性命。
  梁峰眉头微皱:“有了新渠,并州勉强能保证夏收。其他地方,要视灾情减免田赋。派人下去查查,若是冀州继续旱下去,就组织役夫开挖河道,修缮道路。尽量征用那些遭受旱灾的百姓。让他们以工代赈,有口饭吃。”
  这一切,都是为了稳定人心。免赋税可以让百姓安心待在家中,不至于被酷吏逼得逃荒。修缮河渠和道路,则是尽可能在花大笔粮食赈济的同时,提前完成大型基础设施。若是放在平时,一口气动用数万人修路通渠,极可能引来民变。但是灾时就不同了,人人都知道这是活命的法子,反倒更好组织人力。况且河水下降,为修运河提供了便利,而挖出的河沙、碎石,又是铺路的材料。如此一来,岂不互有裨益?
  “此事还要谨慎。灾年不同以往,若是一个不好,反生祸端。”段钦却没有那么轻松。灾年时,人们的承受力也不同往日,再加上大批流民涌入,一旦官员们掌控失当,立刻要糟。
  “总好过让百姓流离。”梁峰哪会不知道其中关窍?只是事已至此,能救一个是一个吧。
  “其他有条件耕种的地方,也要补种谷子。就算大旱持续,夏耕也不能彻底忽视。农事官整理出的抗旱法子,一定要传往各县!”每到这时,梁峰就会想念后世的土豆、地瓜等作物。耐旱、产量巨大,若是能种,不知能救活多少性命。然而现在,能够依靠的只有屈指可数的农事经验了。
  经过几年培育,并州的农事官掌握的技术,也开始丰富。春耕时更是总结出了一套抗旱的办法。比如深耕土地;把秸秆碾碎铺地,保护田地墒情;以肥代水,增加肥料供给;还有谷类拔节期、灌浆期大量浇灌,促使结穗。这所有的东西,其实早就有农人掌握。只是口耳相传,永远只能局限在小范围。而到了并州,所有经验都被写入书册,一层层下放,由农事官宣讲,教谕百姓。
  农事是农耕社会的头等大事,再怎么重视,也不为过。好在如今三州的基层官吏,大多是经制科或崇文三院考取的,没有任官不任事的恶习。只要官吏勤勉,政策通达,控制旱情造成的影响,未尝没有希望。
  只是……并州面对的麻烦,不仅仅在天象。这次旱灾,涉及了北地大部分州郡。一旦大规模灾情形成,他治下的三州,便会成为敌人觊觎的肥肉。那时才是麻烦。
  如今之计,只能想尽一切办法,渡过难关了……
  天一日一日热了起来,春去夏至,又进入了农忙时节。然而今岁,北地冬麦几乎全部绝收,不少地方补种了谷子,但是天公仍旧不作美,大旱不歇,滴雨未落。
  在黎庶的哀嚎声中,五月来临,旱情也达到了顶峰。黄河、洛水、长江、汉水,这几条哺育万民的大江大河,尽数枯竭,浅者可涉水而渡。
  天灾至,战事起。辽东大旱,平州都督崔毖联合宇文部攻打慕容部,段部得讯后,插手助阵。曾经拉起十万兵马的雍州行台,再次死灰复燃,于秦州境内起事,讨伐匈奴伪汉。就连荆州的乱兵,也开始骚动,攻打州郡,赶跑了刺史王澄,自立了个都督。
  作为中原腹地的豫州、兖州,又是另一幅面貌。
  留在这里,恐怕也没什么用处了。坐在帐中,石勒盯着面前微弱烛火,心事重重。这两个月,他一直带兵在豫州扫荡。之前王弥的部众占据了不少城池,又被晋军夺回了数郡,可以打的地方着实不少。
  攻破坚壁,入寇郡府。这段时日,光是姓司马的,他就杀了上百。莫说其他公卿士族。最初也获得了不少钱粮。但是随着旱情加重,情况有变。
  有实力的世家尽数南迁,去了扬州。剩下的则避入深山,壁垒重重,十分难攻克。而庶族和那些小城,就算打下,拿到的粮草也颇为有限。至于百姓,能逃的早就逃了。豫州大半落入手中,但是困境未解,反倒因为扩军,变得更加艰难。
  下一步,要如何走呢?
  旱灾持续的时间太长了,五月还未落雨,今年的收成估计没法指望了。当年他逃荒离开并州,也是如此。莫说今年,恐怕明年也极为难捱。
  而他手下的兵士,可等不了两年时间。养活这十数万张嘴,需要的可是一大笔钱粮。若是不想个办法,军心涣散,他打下的地方,又要如何守住?
  也许该收拢些士人,帮他料理政务。石勒也算后知后觉,发现了那些官吏的用处。没有人主政,占下的地盘不过是白地一片。辛辛苦苦打下来,要钱没钱,要粮没粮。还有什么用处?
  但是现在,已经晚了。土地干涸,河水断流,就算组织人耕种,也不可能有收成。能够依靠的,唯有抢了。
  是南下扬州,攻打晋国都城,还是取道荆州,和乱兵拼上一拼?若是秦州不乱就好了,刘曜怎么说也要支援他一些钱粮。但是现在汉国自顾不暇,哪还会管他这个征东大将军?放自己在豫、兖作乱,还是为了牵制并州……
  想到这儿,石勒双眉一紧,想到了个地方。
  当年他同恩主汲桑一同举兵,最先攻打的,就是邺城。因而石勒对于邺城的城防,再熟悉不过。而邺城不同于其他郡府,乃是并州连接冀州的要道。听闻冀州去岁经营海运,得了不少钱粮,其中大部分都用船运到了邺城。若是能攻破邺城,说不定养兵一年的粮秣都有了。
  他的兵力远胜当年,更是熟知地理,本应信心十足。然而事实是,就算想到了这个主意,石勒也迟迟无法决断。只因邺城距离并州太近了。当初击溃义军,斩杀汲桑的骑兵,就是短短数日抵达邺城。若是几天内攻不下城池,恐怕要遭受两面夹击。
  打还是不打?
  正自思索,帐外突然起了嘈杂声。
  现在已经入夜了,军营之中,哪能喧哗!石勒立刻起身,大步出帐:“怎么回事?!”
  “启禀大将军,是民夫营骚乱……”守帐的亲兵赶忙上前道,“已经有兵士前往,应当并无大碍。”
  石勒军中的民夫不少,多是破城之后纳降的百姓,还有部分流民。就是靠他们搬运粮草兵械,才能支持大军横扫豫州。
  不过石勒老于阵仗,深知这些民夫胆怯怕事,风吹草动都会生变。故而每次扎营,都要把民夫营和兵营分开,避免相互影响,出现营啸。这种规模的骚动,确实不足为虑,很快就能平息。
  然而看着远方燃起篝火的营盘,石勒突然生出了一个念头。对啊,强攻邺城,恐怕难取。但是用奇袭呢?况且就算抢不到粮草,能够攻破邺城,也能让附近州郡大乱。随后趁势北上,进入冀州,同样是一条出路。如若计划不顺,退上几十里,就是兖州老营。进可攻,退可守,不比坐守死地要强?
  至于其中凶险……想要在大旱中活命,这点险,又算得了什么?
  唇边,露出了森森冷笑,石勒转身,挑帘入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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