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缨问鼎(校对)第284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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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要不下连雨,
应当能按时完成。”一旁,
裴若答道。
  早已没了当年河东裴氏的高门气度,如今的裴若肤色黝黑,
须短衣陋。若是不知,
还以为是哪家寒门出身的农官。然而正是此人,
五年内修缮了并州境内的汾水河道,
引流理渠,加固河堤,
使得晋阳附近沃土千里,
成为北地粮仓。
  去岁平定了雍州,
腾出人力,
汾水南段的治理,
也就成了当务之急。裴若又走遍了平阳、河东两郡,最后拟定出治水方案,上报朝廷。梁荣在计划初始,
就一直用心关注,也早早赶到了平阳郡。不过他的监督之职在验看各郡县粮秣运转,役力征用,弄清楚整个河务的运转过程。因而为了不干涉工程进度,他一直未曾真正来到河边。
  现在到了地方,他才觉出自己在纸上所见的,终是浅了。
  “若孤早些来河堤就好了。”看了半晌,梁荣叹了口气。农忙季节,如此多人力用在治水之上,压力之大可想而知。况且雍州刚刚平复,人丁稀少,还有蝗祸未平。若是他能提前些驻扎堤岸,下面官吏会不会更为勤力,早日完成河工?
  裴若却道:“若无殿下坐镇临汾,河务也无法如此顺畅。河工本就是大事,操切不得。”
  这是裴若的真心话。太子巡察,意义非同小可。让他留在临汾,督促各级官僚,远比前来河堤视察要管用。汾水南段可是能直入黄河的,一旦汾水、黄河齐齐发水,立刻会危机下游的京师洛阳。因而天子对治汾也更为关注。
  而裴若自己,就是河东人。河汾泛滥,对河东也是致命威胁。治好这一路水脉,便能惠及乡里。河东裴氏在战乱中折损太多,归顺伪汉,流窜南地,一错再错让当年家业十不存一,早已没有往昔辉煌。
  他这个都水使者,反倒成了受天子重用的干臣。不论是为国还是为家,他都有义务担起重任。
  裴若是本朝数一数二的治水能手,他的话,梁荣还是要听的。微微颔首,梁荣道:“等到汾水通畅,自并州入雍州,大军就能顺水直下。如此功绩,不亚于后汉王景。裴都水居功甚伟!”
  当年王景奉命治黄河,发卒数十万,修渠筑堤。自荥阳东至千乘海口,千余里无溃漏之患。如今三百年过去,黄河依旧稳固,实乃惊世之功。
  裴若摇了摇头道:“治汾怎比治河?臣微末之功,远逊王仲通。不过这些年黄河安流,除河渠之外,恐怕还有旁的原因……”
  “是林木吗?”梁荣立刻道,“我亦曾听父皇说过,若想治水,需先护林。”
  “陛下圣明。”裴若点头道:“想当年前汉定都长安,关中人口稠密,黄河就频发水患。后汉迁都洛阳,关中人稀,水患也大大消弭。到了前朝,人丁不足,荒田丛生,这黄河水倒是清澈许多。河道最怕淤堵,沙多便成祸患。若是能少伐林木,固土治沙,说不定这条大河也能安流千年。”
  不过话是这么说,两人却也都明白此事艰难。树能不砍自然最好。但是人要吃饭,要住屋,没有耕地,没有木料,如何繁衍生息?护林便是虎口夺食,还不知要花费多少时间,多少力气,才能稍稍扭转观念。
  “只要能海晏河清,花再多时间,也不为过。”这是个艰巨任务,但是梁荣的声音里,并无气馁,反而像是给自己立志。
  这样的少年英气,亦让裴若心中感慨。前朝哪有如此关心水利的皇子皇孙?诸王无不滥伐林木,广修宫殿。反观大赵天家,立国之后,洛阳宫六年都未曾修缮。只此一点,足见其爱民如子。也正因此,他这点“偏门”的学识,才能派上用场。
  “裴都水,再往前走走吧。”并不在意裴若心中所想,梁荣一夹马腹,继续向前驰去。
  裴若笑笑,也打马跟了上去。
  梁荣在水务官员的陪同下,一直走到了汾水入河口。然而视察未曾结束,忽的天降大雨。这雨越下越大,并没有止歇的意思。几日过后,竟霖雨连绵,成了祸患。告灾的文书,也快马送入了洛阳。
  “陛下,河东有溃堤之虞。还请下旨,招太子即刻还朝!”朝堂上,有臣子出列进言。
  水患可不是开玩笑的,一旦决堤,千里泽国!如今皇孙年幼,太子安能有失?!
  然而梁峰不为所动:“三军阵前,岂能易帅?太子代朕巡视河务,亦要代朕护堤抢险,赈济灾民!传令下去,征召平阳、河东两地屯兵,坚守河堤!”
  河水大溃时,最好的官吏也不过是命令沿途百姓撤离,更多不过是等水退了,赈灾了事。哪有用兵卒护堤的?这话顿时让朝堂一阵骚动,然而旁人尚未开口,张宾便出列道:“并州治水数年,汾水上游亦有水门,可阻洪峰,能减河东压力。如今修渠过半,若不坚守,前功尽弃还是小事,万一河汾暴涨,汇入伊洛,京师危矣!”
  这话让殿上一静。张宾可是国丈,他女儿还有孕待在宫中。他都这么说了,旁人还能说什么?况且京师比邻黄河,确实有可能遭遇水灾。如果这时洛阳乱了,匈奴或者晋国再发兵来袭,那才是动摇国本!
  “臣请领兵救灾!”骠骑将军奕延大步出列。
  梁峰只犹豫了一下,便摇了摇头:“水患不似临阵对战,卿去不妥。水部郎徐藻,你带人前往河东,配合太子调兵防洪。钱粮、物资要尽快运抵。不容有失!”
  这可是涉及储君安危,谁敢轻忽?整个大赵朝廷都运转起来,向着泛滥的河汾扑去。
  东宫。
  “殿下还在河东,这可如何是好?!太子妃,你要求求陛下开恩……”有宫人六神无主,哀泣进言。
  张婉沉声道:“父皇有令,殿下自当坚守河东。有谁敢扰乱宫掖,拖出去杖毙!”
  已有九月身孕,腹围胀大,行动不便。然而张婉的表现却干脆利落,未有丝毫慌乱。这态度,也极大的镇住了内宫,让那些闲言碎语烟消云散。
  所有力量,都在向河东汇集。梁荣本人,却被困在临汾城中。
  这里原本是伪汉都城平阳,到了新朝才改的名。怎么说也是一朝国都,临汾墙高城阔,防备森严。就算洪水真的来了,也能挡住。
  “父皇命我治水,我怎能龟缩城中?!”梁荣怒火中烧,大声斥道。
  “殿下!防洪之事,自有裴都水和郑太守操办。两人熟知水务、用兵,殿下前往,反倒添乱。还当固守后方,总揽全局!”太子左庶子范宣拦在梁荣面前,寸步不让。
  “你……”梁荣还想再说什么。
  一旁卫率田林也道:“左庶子言之有理。若遇战事,主帅哪能冲到阵前?殿下职责,乃是安定民心,而非身先士卒。”
  深深吸了口气,梁荣终于压下那股邪火,点了点头:“再派些人手,安顿灾民,莫生疫情。”
  直到今日,梁荣才知晓自己原先有多天真。就算曾经孤身被困上党,他身边也有崔稷、奕延,深居高墙,有护卫在侧。安全无忧。而如今,敌人不是兵马,是河水。波涛汹涌,势不可挡!在它面前,刀兵也没了用处,人力更是渺小,不堪一提。
  可是父皇没有放弃。生麻编织的口袋里,填上河沙,运上堤岸。一层层,垒砌高墙。冲破的豁口,用装满石块的大车塞住,再用兵士顶上。数不清的役夫和屯兵,奋不顾身,与那洪水搏斗。为的是什么?因为这里是他们的家园,因为上至太子,下至县令,没有一人逃离。而是拼尽气力,与他们一起守在这尚未完工的堤坝上!
  他没想过,那些小民只用手,用肩,就能扛起如此洪流。
  这就是大赵的百姓!是父皇治下子民!
  身为太子,他又如何能够冷静自持?没法前往河堤,梁荣开始在临汾城中奔波。亲自到难民大营中,探问贫苦,赐药赈钱。还数次在城门口亲迎回城休息的兵士,安排热饭睡榻。就连东宫,也送来了大量衣衫,都是太子妃领宫女缝制。
  所有参与抗洪的官员,梁荣也亲自提笔为其表功。虽然未曾出城,但是他的言行传遍了河岸,也让无数百姓知晓,他们有这样一位储君!
  兵民气势更振,竟然连续堵住了数个溃口,牢牢把那条水龙,困在了河中!
  雨势减缓,八月,灾情尽去。没于洪水者,不足百人。
  几日后,太子妃诞下一女。天子大悦,取名芷,封平阳。
  作者有话要说:  这次洪灾,晋书里只有一句话“河汾大溢,漂没千余家。”
第371章
安邦(2)
  河汾大水,洛阳震动。然而此刻的南方小朝廷,
并没有余暇北伐。江东自开春后,
雨水就少得可怜,
到现在已然成灾。
  “都是因为陛下倒行逆施,才会惹来天罚!”大将军府中,
王敦面色阴沉,语气不善。
  之前安排了刘琨镇守寿春也就罢了,司马睿竟然还不消停,
又下旨放免扬州境内的僮客,
把他们编队成伍,
交由戴渊统领。扬州世家极多,僮客更是数不胜数,
这一来,
等于多了一支数万人的大军。把他们交给戴渊,
还不正是为了防备自己吗?
  “听闻天子也有重用庾亮、刘隗之意,
恐怕是对太傅起了防备之心。”一旁幕僚低声道,“太傅为人宽宏,
自不放在心上。但是天子之意,
明公不得不防啊……”
  庾亮的妹妹是太子妃,
本人又姿容俊美,
极善玄谈,
大有名士风度。太子重用他,明显是想分去王导手中大权。若是王导真的被其他世家挤出中枢,琅琊王氏的优势,
也就荡然无存。
  “司马小儿欺人太甚!”王敦心中也似火燎。
  只是一个刘琨,就极难对付了,再加上庾亮等人,更是扎手。江东世家如此多,北地那些高门更是凭借劝进之功得了天子青眼。一旦让他们得势,自家这数年经营,顿时要成过眼云烟。王敦怎肯就此罢休?
  “要不大将军先探探朝中深浅?若是不妙,亦可早作打算”又有人进言道。
  这个试探,自然要拿刚刚入主寿春的刘琨下手。王敦缓缓颔首:“先看看吧。若真让奸佞乱了朝政,就要挥兵入京,清一清君侧了!”
  随着这森寒话语,几份奏书递到了司马睿案头。或明或暗提及镇北将军刘琨与叛将祖逖交往密切,到寿春后按兵不动,意图投城之类的事情。司马睿惊怒之下,下旨叱问。然则刘琨是谁?当初的金谷二十四友,自元康年间就名满天下的大名士。论文字精妙,江左恐怕无一人能及!
  刘琨立刻上书自辩,又恳请去职,以证清白。司马睿正是用人之时,当初刘琨的劝进表更是挠到心底痒处。听他这么一说,叱责也就变成了劝慰,天子忙不迭给刘琨加了司空头衔,以示信赖。
  江东这一潭水,越发混了。然而下面百姓,可不管朝中公卿的手腕。旱灾使得粮食绝收,赋税又不见减免。越来越多不愿投入高门的百姓,收拾行囊,朝着北方的赵国而去。
  ※
  “吾儿此次历练,果真大有长进。”梁峰望着立在殿中的太子,满目赞许。
  水患过后,梁荣又自请留在河东赈灾安民,耽搁了两个月才返回洛阳。这一趟,可是把所有水务相关的东西都经历了一遍,连赈灾的流程也亲身参与,怎能不让梁峰欢喜。
  梁荣面上也带着自豪神色:“父皇曾说过,水能载舟。这次河东之行,儿臣才明白民心可贵。若是治下百姓皆如此,何愁天下不平?!”
  看来这一场抗洪,也激起了梁荣的勇气和信心。不过梁峰并没有顺着他的话说,而是反问道:“如此质朴纯良的百姓,为何前朝用不得?”
  “自是因晋天子分封无度,导致郡国林立,吏治败坏。才有了其后八王之乱,诸胡并起。!”梁荣飞快道。他每日都在弘文院学习,无数名师指点,还有父亲亲自教诲,这些自然一清二楚。“父皇登基以来,还未曾封过郡公,更别提异姓王。我朝定不会重蹈覆辙!”
  梁峰摇了摇头:“那平定天下时,要如何封赏功臣?他们的子嗣又有多少会恩荫袭官?”
  梁荣登时一噎。不说平定天下了,只这次打下长安,就又赏了不少人爵位和封邑。若无加官进爵,谁会拼死卖命?
  “将来会有公侯郡国,我梁氏血脉也要分封食邑。就算再怎么悭吝,百年后,朝中仍旧会出现一批世代公卿的豪门。他们将要从百姓手中夺取田产,压榨役力,想尽办法中饱私囊。天子的圣令不再能传遍四方,就像过于庞大的树木,从根系末梢处缓缓腐朽。到那时,你眼中的百姓,也会如前朝,如黄巾军,如陈胜吴广一般,揭竿而起。”梁峰的声音不缓不急,平淡无波,向儿子描述着一个王朝覆灭的过程。
  “会有法子改变。”梁荣咬紧了牙关,之前的自得和喜悦,已然消散,“有御史台,有三省六部,有枢密院。父皇定下了无数规章典制,正是为了分权,为了制衡,为了控制中枢!况且,还有屯兵和六军!”
  梁峰点了点头:“也许这些能制衡文武,土地兼并也能控制在理想状态。但是人呢?那些多出来的百姓,要如何安置?二十年内,赵国的人口就能翻上一番。随后再以十五年一个阶梯的速度,层层攀高。当年后汉鼎盛时,天下有近二千万户。若是没有黄巾之乱,恐怕还会持续递增。这么多人,遇上不断壮大,只想着自肥的官僚,又会变成什么模样?”
  梁荣答不出了。这问题,也没有人能回答。多少贤臣良将,多少圣人明君,都无法解决这问题。
  梁峰轻轻叹了口气:“我原本没想让你这么早看它……也罢,随我来。”
  梁荣不明所以,跟在父亲身后,来到偏殿一角。两个内侍随着天子的手势,拉开了覆在墙上的帷幕,一副地图,出现在梁荣面前。
  那不是梁荣熟悉的舆图。
  吞了口唾沫,梁荣看着眼前这副巨大无比,能沾满整座墙的大图,有些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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