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缨问鼎(校对)第41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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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未曾想有人横插一杠,直斥的还是叔父之说。裴褚顿时也来了精神:“夫造物者,有耶无耶?无也?则胡能造物哉?有也?则不足以物众形!万物本乃自生,方有‘自然’之形。”
  这话一出口,孙泰不由一愣,这跟“崇有论”的本意似有抵触,却又一脉相承,并不好辨。想了想,他才道:“水在地之谓川,蒸之谓雨,凝之谓冰。同一物性,却生变化无常。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万物始于微而后成,始于无而后生,此乃道也。”
  “无也,岂能生神哉?道故不能使有,而有者常自然也。物所由而行,故假名之曰道。”裴褚一挥羽扇,冷冷笑道。
  名教出于自然,还是高于自然,是魏晋名士最常争论的话题,也是儒和道之间的高下之争。不论是何王还是竹林七贤,都更偏重自然,崇无见真。而已裴頠、郭象为首的崇有派,则更看重名教,认为这些放诞之徒摧垮了社会根基,若是没了理教约束,自然也就没有社会本体。
  因此在看到《金刚经》这部著作之后,两派自然也会生出截然不同的反应。可惜孙泰清谈功力明显逊于裴褚,只是几句,就被抓住了要害。“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是《老子》第一章
所书,若是以“假名之曰道”来解,岂不正中要害?裴褚这一击,狠准异常。
  见孙泰一时语塞,他施施然扭过头,对梁峰笑道:“子熙,《金刚经》之论,当做何解呢?”
  梁峰微微一笑:“经中所说‘虚妄’,乃是空,而非‘有’、‘无’。”
  这是什么意思?不只是裴褚,所有人都打起了精神。毕竟《金刚经》相传乃是佛祖入梦而来,而梁丰,正是它的唯一记载人。那么他的解释,自然也就是解读《金刚经》的重要依据。
  “天上有月千江月,敢问江中有月,还是无月?”梁峰开口问道。
  “这……”裴褚犹豫了一下,才道,“江中无月,只存月影。”
  “镜中花,水中月,人皆能见。皆为虚妄。”梁峰答道,“这便是空。诸君只道月影为虚,又怎知天上之月为实?难道谁曾碰过天上之月?有从无中来,无是虚是实?若无是混沌,有又如何分出虚实?”
  这是朴素的辩证法,裴褚沉吟片刻,摇了摇头:“人生在世,能尝五味,识五色,辩五音。自然是实。”
  “目盲不辨色,耳聋不辨声,亦有人尝不出五味。所见所知,唯在自心。”
  这可是怀疑“自然”本身了。面对这种纯唯心主义的论调,孙泰也忍不住说道:“盲者不见雨,也能立于雨中。雨本自然,非虚妄。”
  “我亦听闻有人双腿因战而失,每日皆腿痛而醒。腿已失,痛何来?”
  这说法涉及神经学原理,延伸则是后世的意识和肉体关系了。科幻小说里的机器人伦理悖论,在后世依旧无解,梁峰不信当世之人能给出答案。
  果真,众人皆默。
  梁峰轻叹一声:“因此经中揭句,不应缺少最后五字:应作如是观。”
  五字之差,天渊之别。
  不论是崇有还是崇无,它们都遵循道体和心体的统一,是辩证的一元两面,不分唯心唯物。然而梁峰如此解释,就是把《金刚经》的根本放在了自身灵性之上。即万事万物都是瞬息变化的,唯有本真如一。这就把道体之争变作了行为准则,而当一人依照本真行事,是崇有的“尊名教”,还是崇无的“法自然”,又有何关系呢?
  裴褚却依旧无法认同:“若佛说非相,又何须救治疫病?岂不着相?”
  “所有一切众生之类,若卵生,若胎生,若湿生,若化生,若有色,若无色,若有想,若无想,若非有想,非无想,我皆令入无余涅槃而灭度之。”梁峰诵出了一段经文,“佛愿度化众生。”
  此时,佛法仍以小乘为主,大乘也向玄学靠拢,旨在修心修己,无关世人。《金刚经》更是诸多万法皆空门派的始祖。然而梁峰这一解,却把它引向了另一个方向,即慈悲心。后世人人都听过“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的故事,也是地藏王菩萨广受推崇的根本。佛即慈悲,正是解万民于倒悬的慈悲,让佛教和儒家有了相通之处,也让佛教真正在中国扎根。而这一解释,又正正呼应了佛祖入梦,避除疫病的说法,首尾相应。
  这是梁峰最近才想出的答案。书读百遍,其义自现。在《金刚经》这样一部经典之作里,找出适合自己阐述的方向,并不算难。如果目前必须依附佛教,那么他不介意提前把这个大乘思维公诸于众。只要于民为善,是佛是道是儒,又有何关系?乱世之中,任何庇护之所,都能解救更多百姓。
  没想到长长一卷经文,竟会落得如此之解,然而人人都能看出,面前之人何其认真!他真的信崇释教吗?恐怕也不尽然。若无名教之心,又如何能作此解?
  裴褚最终长叹一声,举杯道:“有此一言,当浮一大白。”
  梁峰笑笑,拿起桌上茶盏:“体弱不能饮,以茶代酒。”
  当朝中散大夫敬酒,竟然也能说出以茶代酒,十足的失礼,却又飒飒如沐春风。裴褚哈哈一笑,满饮手中之酒:“茂深慧眼,也当满饮!”
  王汶此时心中激荡,哪有不肯。在座诸人皆饮,欢声又起。
  此刻,裴褚哪还有当初怀疑,兴致勃勃道:“有佳酿,有妙人,亦有满池碧荷,不如以此为令!子熙可愿拨个头筹?”
  这就是行酒令,作诗赋了。名士雅宴,哪能缺少诗词为伴?
  梁峰却摇了摇头:“不善诗赋,还望裴中散见谅。”
  以茶代酒已算失礼,现在自称不善诗赋,简直有些败兴了。会在雅宴上如此,不是无才就是无趣。可是刚刚他那番言论,并不像无才之人啊。
  裴褚皱了皱眉:“子熙难道从不作诗吗?”
  “自重病复醒之后,便不再吟诗作赋。”梁峰淡淡答道,“诗乃心声,吾心此刻只闻一声:能活人否?”
  裴褚张了张嘴,最后又闭上了嘴巴。写出《崇有论》的裴頠,是西晋罕见的能臣,或者说,所有重名教的儒者,都以万民为心。既然热衷“崇有”,裴褚也不会是只顾自身的放诞之人。而一句“能活人否?”,足胜万千诗文!
  裴褚长叹一声:“诸人皆言,卫家小儿犹若璧人。如今一见子熙,方知何为冰肌玉骨!也难怪佛祖会择人入梦。”
  若是佛法本在慈悲,那么选择面前这个梁子熙,实在正确不过。天下大乱经年,多少儒者不得施展胸中锦绣,或是郁郁而终,而是早夭而亡。在众人皆痴之时,碰上一个清醒之人,如何不让人醍醐灌顶,如梦方醒。而敢这样直抒胸径,又颇有几分以身饲虎的豪壮,怎能不让人钦佩?
  王汶也诧异的望向梁峰。几月不见,那个飘飘欲仙的身影似乎站稳了脚跟,就像垂死之树,发出新枝。是佛法之故,还是世俗之择?王汶不得而知,但是面前青年,确实有了别样意气,让人愈发倾心!
  看到身边诸人的反应,梁峰也在心底松了口气。作为一个彻底的现代人,使用些辩证法,讨论讨论唯物唯心他还能应付,但是诗赋是绝对不行的。这可不是知道几句名诗就能解决的问题。且不说后世流传的多以绝句为主,光是文人的吟诗习惯,就不是没什么文学修养的人能够应付的。
  不论是出游还是行酒,任何文人作乐时的吟诗,都是“命题作文”,是不折不扣的文字游戏。他又不是文学系出身的,那些记忆中的诗文,足够应付这一场场宴会的命题吗?而诗好的,文不可能不好。一篇文辞华美的赋是随随便便就能写出来的吗?
  仗着后世的记忆掉书袋,轻者有个江郎才尽的污名;重者,恐怕就要怀疑是不是有人代笔,或者有没有抄袭之嫌了。往这上面撞,简直分分钟身败名裂,梁峰才不会干这样的蠢事呢。
  而把佛理当做立脚之处,则可以巧妙的规避这些东西。佛讲顿悟,讲众生语,不求艰涩,但求智慧。以慈悲为念,何须文辞虚名?反正魏晋不缺标新立异,只要有了高逸风骨,就是名士风范!
  雅宴是开不下去了,但是人人心中皆有不虚此行之感。那个众口纷纭的梁郎君,比想象的还要出众,完美的迎合了世家子弟的期许。加之裴褚这个完全不信佛之人的称赞,梁峰身上更是蒙上了一层光环,让本就闪烁的佛子名号,愈发耀眼。
  也许是见梁峰实在体弱,又有裴褚的前车之鉴,王汶在随后的两日并未另行举办筵席,而是亲自作陪。或是讨论一下《金刚经》中的佛理,或是抚琴习字,消磨时间。
  王汶的琴技确实高妙,梁峰也不由静下心来学了些真正的琴法。而他偶尔展现的一些后世乐理,也让王汶大有知音之感。
  两日转瞬即逝,七月十五,法会如期而至。
第49章
空巷
  天刚蒙蒙亮,
位于王府周遭的街巷就出现了人影。附近高墙林立皆是豪门大宅,
不容小民靠近,
因此巷口位置,渐渐堆满了人群,驻足眺望,
想要窥探巷内动静。
  这自然就是前来守候“佛子”出行的晋阳百姓。
  这几日,江倪没有一刻闲着。梁郎君来到晋阳,并且住进了王府的消息,早已悄然传遍了城中的大街小巷。
  从进城到法会这三日,梁峰从未出过王府,
只有王汶邀请的几位高门名士与他有一面之缘。有了裴褚等人的推波助澜,
梁峰的名望更上层楼。那些由豪门掌控的商铺、店家,
早早就知道了消息,又利用“佛子”的传闻推波助澜,
大肆贩售莲花纹样的衣物首饰。再怎么消息闭塞的百姓,
也渐渐知晓了这位“神人”。
  王府在哪里,
晋阳人谁个不晓?那些在疫病中侥幸生还的患者,
自然按捺不住,生怕错过这个亲见恩公的机会,早早打点行装,守在了王府之外。只是医寮,就活了三百余人,这些人又有亲友故旧,聚在一起,可是不小的数目。
  随着日头升高,法会临近,巷外围着的人群越聚越多,几乎堵住了巷口。
  如此情形,自然有人禀了上去。王汶正准备携梁峰一起出门,听到这消息也不由愕然:“竟然有如此多人翘首企盼?子熙,你看是不是避开人潮……”
  那可是成百上千的黔首黎庶,若是出个好歹,可如何是好?
  梁峰沉吟片刻,摇头道:“他们守候良久,只为见我一面,以安其心。若是避让,岂不惹人伤心?不过中正的车架,不免要受牵连。”
  王汶哂然一笑:“那就劳烦子熙为我开道,僻出行路。”
  出行向来是尊者为先,王汶却不惜让梁峰走在前面,其中善意不容错辩。梁峰稍一迟疑,便点了点头:“多谢中正体贴。”
  “不过如此阵仗,需要王府派些人马为你开道吗?”王汶还有点担心。梁峰带来的仆役不多,怎能隔开人潮?
  梁峰笑笑:“中正无需担心,有梁府部曲足以。”
  ※
  一辆牛车缓缓驶出了王府,蹄声哒哒,不紧不慢,回荡在巷道之中。牛是黄牛,车是轻车,放在晋阳任何街巷之中都不足为奇,在王府门前,却显得过分简拙。然而牛车之主似乎并不在意,在八位健仆的环绕下,坦荡的驶出了王府,朝着巷外行去。
  看到有车从府中驶出,人群顿时骚动了起来:“有车来了!谁的车?”
  任何高门车辇,都不会如此简素。立刻有人叫道:“不是王家车马!”
  “是梁郎君来了吗?”
  “梁郎君怎会乘这样的车!”
  “你又怎知他不会?!”
  在吵杂声中,那辆牛车不疾不徐,踏出了巷口。靠在最前的汉子突然惊咦一声,退了半步。只见牛车前,侍立着四位高鼻深目的胡人,各个身材魁梧,面目狰狞。其中一个还有着灰蓝异眸,看起来殊为可怖!
  四人并不出声呵斥,也未驱赶人群,只是手持木槍,立在车前。如同中流砥柱一般,分开了人潮,让这些围观之人退开了数步。晋阳驱驰胡仆的公卿数不胜数,然而谁也未曾见过这样杀机腾腾的健胡,就像出鞘的宝剑,气势夺人。
  不安刚刚涌上,那轻车之中便传来一个声音:“绿竹,挑开车帘。”
  随着吩咐,油壁青车正侧三面的竹帘被一一挑开,那些慌乱的百姓,立时止住了脚步。非但是脚步,便连声音,连呼吸都同时止住。
  天光已是大亮,璨璨晨光映在青车之上,简素无比的车架内,正端坐着一位玉人。他的容貌极美,面如凝脂,眉如墨画,色如春晓,目如朗星,凡俗笔墨根本描摹其风姿神韵。若是他凝眸轻笑,必能引无数女娘为之倾心。
  可是那人并未笑,红缨束在颔下,衣襟掩在颈间,身姿笔挺,面容整肃,端坐于车厢正中。那纤妍姿容非但未显半丝轻佻,反而有了几分不可轻亵的庄严神圣。
  车架并未停下,吱吱呀呀向前行去。不知谁先醒过神来,高声叫道:“梁……梁郎君!”
  这一身呼喊,顿时惊碎了静谧,所有人心中都闪出了个念头:是了,这才当是佛祖入梦的梁郎君!
  从没人说过,梁郎君是何样貌。但是见到车中之人,人人心中都有了答案。只有这等容貌,这等风姿,才配被佛祖垂怜!那简素车架,凶恶胡人,不正像佛祖赤足,夜叉随侍吗?!唯有这样,才配拯救万民!
  “梁郎君……”“梁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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