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巫(校对)第75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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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话没头没尾,却让孟妫背上冷汗都落了下来。这些年,她借鬼神之名,使了多少手腕,然而这些全是私密,怎可能只凭一面,就辨的出来?难道这女子真是大巫?田恒从何处请来的,为何之前从不显露?
  然而那大巫已经转过了视线,再次看向田湣,冷冷开口:“敢问家主,何人不祥?”
  没了阿姊阻拦,田湣已经站起身来,有些尴尬的咳了一声:“此乃吾等家事,不便宣之于口,还望大巫勿怪。今日贱内忽然中邪,才冒昧相请……”
  这番话含含糊糊,逻辑都有些不连贯了,实在是田湣也没料到,阿姊口中这个“似是作伪”的女子,竟真是个巫者。现在把人请来了,要如何是好?
  那大巫听了,却只颔首:“人在何处?”
  孟妫一听就急了,不是找人来问罪的吗?怎么现在反倒像是请她过来驱邪了?若真是巫者,说不定一眼就能看出她的把戏,岂能让她近前!
  立刻起身,孟妫拦在了两人面前:“此乃田氏家祠,怎容别家巫者入内?家主,当慎行之!”
  田湣闻言也是骤然回神,是啊,自己刚才那番话,听来竟是想要求助,这可不是他的本意。家祠里有别的巫者入内,也是不妥。
  楚子苓看着这严防死守的兄妹两人,那还不明白里面的猫腻?中邪,巫者能让人中邪的手段,她还真知道不少。
  立定脚步,不再近前,楚子苓只闭目侧耳,像是在倾听什么,片刻后,突然道:“这邪病可是用饭后不久后生出的?恶心呕吐,神志不清,亦有抽搐?”
  田湣浑身一震:“正是!”
  她连门都未进啊,是如何辨出症状的?
  “取水两升,草木灰一把,分五次喂入催吐,待水液洁净后,食生鸡子白三枚,转日即愈。”楚子苓的目光转向了一旁神色微变的孟妫,突然问道,“难道家巫不知如何祛除食邪吗?”
  孟妫已是心神大乱,仲嬴为何突然中邪,没人比她更清楚,不过是在朝食中添了些麻子。这是家中祖传之法,只有巫儿知晓,能让人显出中邪之状,却不危及性命。她以往也使过几次,当然清楚只灌水催吐即可,但是谁晓得,竟还要用草木灰和鸡子白?
  这到底是猜出来的,还是鬼神告知?
  田湣可顾不得那么多了,赶忙吩咐下去:“快快照做!”
  仲嬴毕竟是他的妻子,亦是他的自幼一同长大的表妹,田湣焉能坐视不理?
  把这兄妹二人的反应看在眼底,楚子苓微微敛目,知道自己猜的不错。当初在宋宫,她可是从巫祝那里学了不少把戏,后宫争斗的复杂和惨烈,又岂是区区大夫家宅能比的?毕竟是田氏主母,就算下毒,也不敢用的太重,还有什么能比火麻仁这种巫者必备,又见效快、预后轻的药物好用呢?
  见事已不成,孟妫突然道:“大巫未见人,却能猜出病情,莫非会些咒术?”
  这句话听来平平,但是深究起来,十分诛心。若是会咒,那仲嬴的病到底从而何来?为何她不见人也能猜出病因,难不成真正下咒的,是她本人?
  这话旨在让田湣起疑,孟妫深知自家弟弟脾性,但凡事涉鬼神,他极容易被牵着鼻子走,全无平日精明。若是疑心这巫者,还怕他不猜忌那孽子吗?
  然而话音刚落,那漆黑眸子又望了过来,只见那大巫微微一笑:“若吾施法,那人焉有命在?”
  她唇畔有笑,却无丝毫温度,就像说一件并不放在心上的小事。然而那语气,那神情,让人无法生出半点怀疑,就像一位能掌生死的黄泉使者,让人胆寒。
  这一刻,孟妫是真的怕了。术法学得再精,占卜如何灵验,她也只不过身处田氏家祠罢了,哪里见过真正的大巫?而面前这女子,绝非寻常人物,一言一行,都透着股迥异家巫的气势。这可不是凡俗传承能教出来的,田恒是从哪里寻来这么个可怕人物的?
  田湣喉头颤了一颤,一时也说不出话来。这样的威胁,让他极为不适,但心中恐惧却越发高涨,令他半点不敢轻慢。
  那孽子果真是寻了个帮手吗?
  看到了两人眼中的恐惧,楚子苓神色更淡,她不怕被这些人畏惧,更不怕有人在背后指点,但是田恒,不该被这些妖言惑众的东西伤害!
  “田氏家事吾无心过问,然田恒一条性命,是吾从鬼门中救出的,前尘早就散了个干净。若非如此,岂能得君上看重?还望家主明辨是非,莫误良机。”冷冷扔下这句话,楚子苓转身而去。
  田湣简直不知当说什么了,愣在原地半晌,突然大步走进了内室:“水喂了吗?可转醒了?”
  听着那突然变得焦躁的声音,孟妫跌坐在地。阿弟信鬼神,笃信无疑。然而如今,他信的怕以不是自己了……
  大步走出了家祠,楚子苓根本没看那些畏惧退避的下人,径自向小院走去。在宋宫数月,对于如何装神弄鬼,当个“大巫”,她早有心得,然而这一切,仍是让她气闷不已。难怪出身大夫之家,田恒却选择四处流浪,当个游侠;难怪当初在宋国,听她说陈姬生子不祥时,他会如此震怒;难怪当初知道自己是个巫者,他不似旁人一样敬畏,反而露出隐隐疏离不喜。有这样的父亲,这样的姑母,他的幼年,又该是如何样貌?
  猛一顿足,楚子苓胸口竟生出了隐痛,让她眉峰紧蹙,牙关紧咬。他为何要回齐国,真是为了即将开启的大战吗?他为何要接下坊中差遣,真是因为这是家中事务吗?而他,竟一个字也没同她说!
  那股抽痛,刺得她呼吸都困难起来了。过了半晌,楚子苓才重新迈开脚步,步履坚定,向着他们的小院而去。
  田恒自庄园归来,已经是下午时分,一进家门,就觉出气氛不对。仆役个个战战兢兢,一副唯恐避之不及的模样,往日总要挑三拣四的执事,更是连影子都消失不见。
  出事了!
  田恒二话不说,飞快向小院奔去。他离开这家方才半日,难不成就有人寻了子苓麻烦?若那女人真对子苓不善,他定要,他定要……
  步入小院,他没看到那大树下站立的身影,心中愈是惊怒,他疾步来到书房,“碰”的一下推开房门,下一刻,田恒愣在了原地,只见子苓身着巫袍,面绘巫纹,就坐在屋中。
  脑中嗡嗡作响,田恒一时竟无法做出有效反应,对面女子却率先开口:“我等你许久了,有事想问。”
  田恒这才回过神来,不由自主上前:“为何这副打扮?可是出了什么事?”
  他的目光是急切的,关心且急切。楚子苓轻轻舒了口气:“无事,只是去了家祠一趟。”
  田恒猛地握紧了双拳:“那贱妇可是为难你了?”
  “她不过是个家巫,能为难我什么?”楚子苓不答反问。
  这下田恒愣住了,是啊,子苓可是曾入楚国,又入宋宫,被一城国人顶礼膜拜的大巫。若论“闻达于诸侯”,她的才能怕是比自己还强上一些,那可是掌生死,驱瘟鬼的能耐。
  一个齐国巫儿,确实不可能伤她。
  心头一松,复又一痛,田恒松开了手掌,缓缓坐下:“无事便好。”
  注视着面前那人忽而放松下来的神情,楚子苓只觉胸中憋闷难忍,几乎要喘不上起来。轻轻闭了闭眼,她突然开口:“我无事,无咎你呢?可有什么事,忘了告诉我一声……”
  闻言,田恒猛地抬起了头。面前那女子的神情,并未改变,只是定定的望着自己,连那诡异巫纹,都无法遮挡她眸中关切。
  她去过了家祠,见过了那女人,这些阴私,又怎能瞒下?
  田恒坚毅的薄唇抿了起来,许久之后,方才答道:“我出生时,显出凶兆,乃不祥之子。”
第95章
  他的语气极为平淡,毫无起伏,像是说一件无关琐事,然而那双眼,却牢牢锁在楚子苓脸上,想要从她的神情中寻出些微波动,轻蔑、震惊、厌弃、同情……然而一切都没出现,那女子只是望着他,眼神温和,似有隐痛,静静等在一旁,等他说下去。
  于是,田恒说了下去:“我母亲乃是燕国隶奴,身份低微,因父亲酒醉怀了身孕。那时父亲刚下六礼,正妻尚未过门,就把母亲赶到庄上。待临产时,家中六畜不宁,祖母病重,巫儿占卜问卦,得出了不祥之兆。”
  田恒顿了顿:“好在,父亲尚无子息,我这个庶长才留下一条命来。”
  他的声音里,有说不出的讥诮,可以想象的出,当年他们母子的艰辛。
  楚子苓沉默良久:“你们后来还是回府了。”
  若是没回府,何来这么个幼时居所?
  “主母三年无所出,我和母亲才被接了回来,在这小院住下。”田恒语中多了些情绪。
  那时他已六岁,母亲何其高兴,只盼着他能出就外舍,研习六艺,好有朝一日继承家业。然而一个不祥的庶子,在主母无出的后宅,境遇又能如何?
  这些,他都忍了下来,拼上性命,只惦记着不辜负母亲的期待,做个人人称道、配得上田氏之名的君子……
  眸色忽地沉下,田恒继续道:“几年后,母亲病故,主母也生出了嫡子,我被驱出国子,跟着师傅学习兵器、御术,直到恩师故去,才离家游历。如今回来,自会让那些人心生忌惮。”
  他说的太简单了,平铺直叙,没有细节,更无要点,如述说一个跟自己全不相干的故事。但是楚子苓听出了话语中隐藏的东西,就像把一块陈年的伤疤揭开,露出鲜血淋漓的伤口。
  她忍不住闭了闭眼,当重新睁开眼时,眸中已有了怒意:“那巫儿并无法力,不过是弄权罢了。今日下毒谎称有人中邪,想把此事推到你身上,被我识破。二十年后她犹敢如此,何况当初!”
  田恒肩背一紧,猛然猜到了子苓今日这副打扮的缘由,怒气立刻涌上,若是子苓并非大巫,那毒妇会如何待她?!
  楚子苓看出了他的愤怒,然而她今天遭遇的,比起这十几年苦楚,又算得了什么?膝行两步,楚子苓来到了田恒身边,按住了那只攥紧的拳头:“他们奈何不得我,却能伤你。你绝非命中‘不祥’,该惩罚的,是他们,不该是你!”
  那只白皙纤长的手稳稳覆在手上,温暖柔软,似要抚平他胸中的伤痛。田恒没想到她会这么说,一时竟不知该如何作答。这些东西,他从未跟旁人提起,也以为自己早就把这些抛诸脑后,不再计较,然而当真听到有人说“错不在他”,还是让田恒的心猛然揪起。
  母亲的刚强,未尝不是不甘,恩师的随性,未尝不是避世,他们其实都信“命”,只是不愿任其摆布。而子苓,子苓是不信的。虽然说着天命鬼神,却总要自黄泉路上抢回人命,不分贵贱,执拗的简直不像个拥有神术的大巫。
  而她,确实是大巫。她说,自己绝非不祥之人。
  也许是他沉默的太久,楚子苓忍不住道:“若是你想继承家业,也许我能想些法子……”
  想法破坏巫儿的威信,让她那些装神弄鬼的手段暴露在众人眼中。以田恒的才能,若是没有“不祥”这个恶名,继承家业又有何难?
  手掌一番,田恒轻轻握住了那只素手,摇了摇头:“不必,就像你说的,以我才干,何愁不能闻达与诸侯?”
  母亲的挣扎和不甘,热切和期盼,其实已然远去。继承家业,成为家主又如何?把曾经折辱他的全都踩在脚下,让父亲对过往作为懊悔愧疚,乃至使得田氏飞黄腾达,位列上卿?所有的一切,在他离开齐国时,都消散干净。恩师在最后的时日,教会他要活的真切自在,遵从本心。
  而现在,他心中只有这女子。他想让她活的平安随顺,自由自在,何必因为这些污浊,跳进泥潭,脏了双手。
  楚子苓愣住了,那不是故作姿态的退让,亦没有狂傲戾气,满心郁愤。他只平平淡淡说出了这些,似乎天经地义。就算生在深涧,猛虎也能咆哮山岭,就算生在泥潭,蛟龙也能腾云驾雾,而当他跃出樊笼,过去种种,不过是过眼烟云。
  那颗紧绷的,激愤的心,渐渐舒缓了下来,楚子苓回握了过去。那只手比她的手大上许多,完完全全将她的手裹在掌心,似永远不会垮塌的壁垒,将她牢牢庇佑。
  即便这其中并无情爱,也足够了……
  ※※※
  一夜无眠,第二日,田湣只觉额角突突直跳,胸口难掩烦闷,倒不是说仲嬴未曾康复,而是恰恰相反,照那大巫所言,只花了小半时辰,她身上邪症就尽数褪去,到了晚上,甚至能起身用饭。可是这些,更令他寝食难安。田恒身边有此等大巫,何必使鬼蜮伎俩?那用这阴毒手段的,又是何人?
  这个念头,让他脊背发寒。这可是他的发妻,是他嫡子之母,也会突然食邪,大病一场。那几年前,自己夜夜噩梦,食不下咽,真是因为家中有子不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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