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巫(校对)第81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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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怎么回事?刚说异象,就出现眼前,难道祖先是站在田恒这边的?然而这可怖景象,又该做何解?是凶是吉?
  所有人都慌乱失措,魂不守舍,唯独田恒立在一旁,面色如常。在抛龟甲时,他后退了一步,连那刺鼻的白烟都没沾到,显出的异象,也未出乎他的意料。只因他早就辨出了龟甲上的气味,那是硫磺。
  在察觉龟甲有异,田恒就知道此事有鬼,立刻先声夺人。说实话,孟妫这招颇为阴毒,假借“先灵”之口,让他龟占,看似坦坦荡荡,全凭天意,然而龟甲一碰遇火,立刻会生出骇人异象。如果他真如平日一般双手捧着龟甲放在火上,说不定此刻已经呛的泪流满面,喘不上气来,哪还需要天意指示?身为先灵附身之“尸”,孟妫再给他扣个不祥的名头,还有谁会疑心?既能证明她全无过错,法力高深,又能令父亲绝了让他这个庶长承嗣的念想,甚至连往日功劳也能抹个一干二净。一举多得,岂不甚妙?
  可惜,孟妫有一点未曾料到,他是见过这等手法的。当初在宋国,帮子苓筹备大祭的,正是他自己。而经手的药料中,就有硫磺一味。
  其实田恒并不清楚,子苓是如何施法的,但是他见过更为骇人的“神术”。可以在公侯面前展示的术法,又岂是区区家巫就能模仿的?因此这鬼蜮把戏被他一眼识破,倒有了反制之法。
  目光一转,田恒看向高座之上,那张木讷的脸庞已然出现裂痕,慌乱惊惧,哪还有鬼神附身的踪影?他微微一笑:“看来先祖也允我所求……”
  话还没说完,上首孟妫已经尖声叫道:“一派胡言!这明明是先祖降罚!你这不祥孽子,怎可为嗣子……”
  谁料听闻此言,田恒面色一沉,突然爆喝:“汝是何人?先灵何在?!”
  孟妫被喝的一怔,才想起了自己身在何方。这是家祠,岁末大祭,她正为“尸”,让先灵附体,传达祖宗意志。可是刚刚,她用的是谁的嗓音?
  所有的目光,都凝在了孟妫面上,不再崇敬、谦恭,反倒惊疑不定,满是愤怒。巫儿之所以受人敬重,正是因为她能通鬼神,是祖宗的传话之人。故而扮作“尸”时,分毫不能露出破绽。先祖之命,才是巫儿的最大依仗。
  可现在,坐在高位上的,不再是“先灵”,只是个乱了分寸的女子。
  孟妫的肩膀微微抖动了起来,强撑着想要开口,想要恢复刚才装出来的男子音色。田恒已先她一步,紧紧逼问道:“姑母,这可是岁末大祭,若是不敬,祖先必罚!小子只问一句,先灵是何时走得,递出龟甲之前,还是之后?”
  这句话似是诘问,却也给了个台阶,并未说她从头到尾都是弄虚作假。孟妫咬了咬牙:“先灵是被鬼火惊走……”
  “鬼火吗?”田恒似笑非笑,“小子倒是知那火从何而来。”
  他果真知道什么!看着那双锋锐如鹰隼的眸子,孟妫只觉天旋地转,自己精心安排这一处,连阿弟的心思都料了个准,却未料到,田恒这小子竟然知晓此等秘法!那可是巫儿代代相传,极少使出的法术,就连她也是年过三旬,才琢磨出了用法。这孽子怎会知道?难不成是大巫告诉他的?这等秘术,怎会外泄?
  而此刻,一切都完了!若他拆穿龟甲之事,“先灵被鬼火惊走”这句就成了谎话,那递出龟甲的到底是谁?接受供奉的又是谁?她这个巫儿,还有请神附体的资格吗?
  嘴唇都颤抖了起来,孟妫不知该如何作答。田恒却已转身,在田湣面前跪下,直言道:“小子不愿继承家业,若有违此言,必如那龟甲一般。”
  孟妫怔住了,他竟没有拆穿自己?为何会这么说,难道是以退为进?可是此刻,她又哪敢再说“不祥”,万一对方把龟甲的秘密宣诸与天下,她要如何自处?
  “你……”田湣看着儿子,眼神复杂无比。他是拒绝过家主之位,但是哪能想到,会在家祭上,再次放言。而火中烧焦的龟甲,也明明白白,既然无心相争,自不会有占卜结果。
  下一刻,田恒转过了头,对座上孟妫道:“姑母可放心了?”
  田恒极少称她为“姑母”,今日却连叫两次,然而此刻,孟妫只觉浑身冰冷,她那好弟弟一脸猜忌不满,望向自己,眼中再也没有了服帖恭顺。她在大祭上失仪了,未能断出凶吉,反而让个庶长制于掌中。若是连巫儿都不是,她还能是什么?只是个寻常妇人,是位不可能出嫁的“姑母”吗?
  胸中那根紧紧绷着的,是她腰背挺直的弦儿,被一刀斩断。她一心防备、牢牢守护的东西,旁人其实根本不放在眼中,而为了这本不用争抢的位置,她断送了一切,甚至连“巫儿”的身份也无法守住。可是谁会谢她?谁会敬她?没见那一双双眼,现在如何看她吗?
  是了,是那燕奴!那张明艳俏丽的脸,突然在脑中闪现。那燕奴为何要争,为何处处与她作对?一个奴婢,也敢觊觎家主之位!她为何没能早些除去这对母子,为何没能……孟妫突然咯咯笑了起来,在明亮的家祠中,在林立的牌位前,笑不可遏。那笑声如此的阴森诡谲,似真有什么妖邪,附在了她身上。
  田湣的脸猛地沉了下来:“快送阿姊下去休息!”
  这是祭祀先祖,岂能容个疯妇人坏了大事?看来自己真要下定决心换个巫儿了,可惜长女早嫁,以后也许能用季女为“尸”?
  田恒看着那女子被人掩住嘴,拖了下去,扭动的身躯似乎还在颤抖。祠堂内外,众人的神情各有不同,唯独没有惋惜。这群人,又跟自己有多少关系呢?田恒垂下了眼眸,一双拳头,已然悄悄握紧。
  隆重大祭,弄得虎头蛇尾,草草结束,就连之后的宴席,也显出些心不在焉。当田恒终于离席时,天色尚早,他信步迈入院门,那颗早已落光了绿叶,显得光秃凄凉的树下,裹着裘服的女子,正正向他望来。
  “这么快就回来了。”楚子苓喜出望外,迎了上去。她也是坐不住了,才穿上皮衣,出来散散心,顺便等人,谁料祭祖的仪式竟然这么快就结束了。话一出口,楚子苓又觉出了些不对,问道,“可还顺利?那巫儿未曾难为你吧?”
  她目中的关怀如此真切,看着那冻得有点发红的面颊,田恒点了点头:“是发生了些事……”
  一字不差,田恒把今日之事都告诉了面前这人。当听到“硫磺”二字时,楚子苓眉峰一簇,恨道:“好生狠毒!硫磺灼烧的烟气,可是不能闻的,亏得你反应机敏。你那姑母,是真的不能再当巫儿了吗?”
  “坏了大祭,父亲哪还能容她?”田恒笑了笑,“不过那龟甲显出异象,我是绝不可能再继承家业了。”
  他的声音平平无奇,甚至有些漫不经心,然而目光,却落在楚子苓的脸上。若是母亲在,听到这话,岂会不伤心?那定是笑容也无法掩盖的失落。母亲恨自己身为奴婢,恨酒醉用强的父亲,也恨那深宅中的女人们。也许所有的关切,都比不过了怨恨的力量,在她眼中,那家主之位竟是比他这个儿子还重一些……
  然而回答他的,是如释重负的笑颜,楚子苓干脆道:“不继承最好。田氏配不上你,何必为它搏命?”
  这个田氏,从小就未善待过田恒。被人折辱,被人鄙夷,被人当成个贼一般防备责难,为何要把它负在身上?就算能够篡齐有如何?它配不上田恒这样的朗朗君子!
  那话是真诚的,发自肺腑。时光在这一瞬交错,往日残留的痕迹,犹若涟漪,破碎消散,再也不复存在。田恒突然伸出了手,环住了那略显单薄的肩膀,胸中千言万语无从出口,只能紧紧揽住那女子,把她拥在怀中。
  被这突如其来的拥抱吓了一跳,楚子苓脸都红了,差点想要挣脱。然而下一刻,她觉出了不同。这不是个带有别样情愫的拥抱,反而有些脆弱,有些依恋,如同寻求抚慰的孩童。田恒当然不是个孩子,以他的年龄,在这个时代足能当两三个孩子的父亲了,但是再强壮的人,也有脆弱的时刻,今日这场闹剧,对他的意义定然不同。
  因而,楚子苓也放松了肩颈,用手环住了对方的腰背,轻轻安抚。没有多余的言语,也未曾有逾越之处,不知过了多久,田恒松开了手,突然道:“你用饭了吗?我去取些……”
  看着那张俊脸上微不可查的尴尬,楚子苓笑了:“我包了些肉粽,可要尝尝?”
  这年代连石磨都没有,当然没法做饺子,但是粽子还是能行的,她可是试验了很久呢。
  田恒当然不知粽子是什么,然而看着那干净明亮、没有半点杂质的笑容,心中不知是宽慰还是失落,他也笑了:“再好不过。”
第103章
  虽过了年,庆典仍在持续,临淄城里里外外皆是一派欢腾。春秋这样的纯农耕时代,入了冬还能做些什么?无非是田猎祭祀,饮酒作乐,故而年节也格外漫长。只是这些,对田恒和楚子苓而言,已经没甚关系了。
  “你要提前去田邑?”如今面对这大儿子,田湣也是说不出的别扭。所有心思都被祭祀上那把蓝火烧了个干净,眼看承嗣无望,这过于出色的儿子,就再次显得碍眼起来。然而君上和公子环的关注,却让田湣连疏远此子都不行,难道要等他发迹后就分家吗?
  “既然齐楚已经结盟,攻打鲁国近在眼前,还是早作打算为好。小子离家数年,也不知家中青壮操练如何,故而向提前过去。”田恒答的坦荡,也不乏对家中兵士的担忧。
  田湣面上顿显尴尬,他确实不怎么擅长阵仗之事,这些年更是疏于操练,家兵实在上不得台面。轻咳一声,田湣道:“也罢,我让须无陪你同去。”
  田恒挑了挑眉,知道父亲是打算让他提携一下弟弟,好培养未来的家主了。不过这点小事,他又岂会放在心上,直接应承了下来。比起须无,田恒真正想带的,是那院中之人。
  听闻田恒马上就要出发,前往田邑的消息,楚子苓有些吃惊,怎么天寒地冻就开始练兵了?不过想想此刻还在冬闲,的确是个练兵的好时机。近日巫儿骤发“失心疯”,加之祭祀上那一蓬蓝火,阖府上下哪还有人敢寻田恒的麻烦?没了这重隐忧,楚子苓也就欣然应了下来,登上了安车,随他出城。
  田氏的食邑在沛丘附近,靠近济水,只花了三日就到了地方。就算曾奔波数国,见过不少大江大河,当这名列“四渎”之一济水出现在面前时,楚子苓仍旧被浩浩荡荡的大河折服。冬日水浅,河面上往来的船舶却一点不少,齐国鱼盐之利,可见一斑。
  见子苓看的入神,田恒笑道:“沿济水行舟两日,可见大海。不过冬日风冷,不若春暖时舒爽。”
  “你也会操舟吗?”楚子苓随口问道。
  “我可是齐人,如何不会?”田恒挑眉反问。
  他说的太过理所应当,让楚子苓一下就联想到了这人光着膀子,操舟捕鱼的形象。别说,若是留个络腮胡,还真有点渔民的味道。被自己的想象逗乐了,她笑道:“那等春暖,还要无咎操舟载我。”
  这话也正是田恒所想的,等到春耕开始,操练自要停下。届时有大把时间,可以带子苓四处转转。
  “小船入海不怎么稳妥,还是乘大船为好。”一旁戳着的田须无听到两人对答,赶忙劝道。
  田恒冷冷瞪了他一眼:“汝还是先练车御吧。”
  年龄不足,身材太矮,田须无还不能独自驾车,这话顿时让他心中一痛,唯唯道:“阿兄不是要练车阵吗?我也当跟在一旁看看才是……”
  田恒哼了一声,也不理他。见着兄弟二人又冷了场,楚子苓不由失笑,出言打了个圆场:“说起来我也未曾见过车阵,不知会是何等模样?”
  听子苓这么说,田恒哪还不知她的心思:“车阵还早,要先练步卒。”
  不是直接练车兵吗?楚子苓有些摸不着头脑,田恒已然重新驾车,向着邑所而去。
  等几人到了田邑,整个乡都沸腾了起来,得知两位君子亲来练兵,谁敢怠慢?所有青壮都被拉了出来,准备演练兵阵。
  也直到此时,楚子苓才明白为何想练车阵,要先练步卒。
  原来车兵是按“乘”计算的,每“乘”包括四匹马,一辆车,三名车兵,七十五名步卒,还有二十五名杂役。其中只有车兵可以脱产,其余一百个青壮,都是普通农夫甚至是奴隶,唯有农闲时才能操练一二。就算此时战事频频,隔了大半年甚至更久未曾列阵,要让他们重新熟悉车阵,仍是个极为麻烦的问题。况且,田府的这些兵,看起来还真没什么精兵强将的意思。
  “如此兵士,难怪要早些来。”看着面前混乱不堪的队伍,楚子苓轻叹一声。
  一旁田须无却讶道:“兵士雄健,看着不差啊。”
  田邑挨着济水,平日少不得吃些鱼肉,更是不缺米粮,因而这些农人个头颇为高大,面色已经相当不错了。也是田氏靠工坊发家,才能把他们养的如此之好。
  “连队都站不齐,算不得上强兵吧?”楚子苓讶然道,“小君子未曾学过兵法吗?”
  “何为兵法?”田须无反问。
  楚子苓顿时沉默了,这时代难道还没有兵法?不可能啊,仗都打了多少年了,该有人总结经验,编纂成书才对。据说姜太公还写了本兵书呢,叫什么来着……冥思苦想片刻,楚子苓终于想起来了:“是《六韬》!你们不曾学过太公的兵书吗?”
  田须无一脸茫然,摇了摇头:“太公所传,皆治国之道,便是《司马法》也是政典啊。”
  这下轮到楚子苓茫然了,《司马法》是什么,她还真不清楚,但是兵法是什么,总能说上一二。组织了一下语言,楚子苓道:“兵法就是阵仗之法,能让士兵令行禁止,还有战场上用到的阴谋阳谋。若是不通兵法,别说打胜仗了,行军路上都可能被敌人偷袭……”
  谁料听到这话,田须无一脸震惊:“为何要偷袭?不是该提前下了战书,约好时日,正面迎敌吗?战阵拼的是血勇士气,怎能用阴谋?!”
  “……”你真是来打仗的吗?楚子苓简直无语了。这德行都快比的上赫赫有名的宋襄公了,难道真要为了“仁义”,等敌人列好队,布好阵,再面对面决斗吗?
  田须无却一本正经道:“大巫可能不晓兵事,此非山野贼寇之争,两国交兵,需堂堂正正。国君亲临,卿士御射,成列而鼓,君子不重伤,不禽二毛,逐奔不过百步,纵绥不过三舍,争义不争利,此为礼也!”
  队伍不排成阵列,不可开战,不能重伤敌人,捕获年长之人,敌军溃散不能追出百步,敌军撤退也不能追过九十里。这真是打仗吗?
  这番话简直颠覆了楚子苓的认知,她是听说过国君出战的事情,也知道如华元那样的卿士,也必须上战场,“六艺”中的“御”、“射”,更是值得称道的君子技艺。可是这一切跟她熟悉的“战争”,相差未免太远。连重伤都要避免,究竟是打仗还是开运动会?
  “只将军礼,怕是死都不知是怎么死的。”身后,传来了另一个声音,田恒眉头紧皱,走上前来,对弟弟道,“你难不成真以为‘退避三舍’,是因礼吗?”
  田须无自然知道“退避三舍”的典故,这是当初晋文公为了报答楚成王礼遇之恩,立下的承诺,若是有朝一日两军相见,避三舍也。后来晋楚争霸,两军相遇,晋文公重耳果真信守承诺,阵前一退再退,直退出了九十里。楚军仍旧不愿退兵,两军才在城濮开战,随后晋军大败楚军,晋文公受天子嘉奖,会盟诸侯,这才成为新一任中原霸主。
  然而这不正是守礼的故事吗?田须无一脸困惑:“文公信守承诺,退避三舍,大胜楚军也不追杀,只在楚营用饭三日,还把缴获的车马献给了天子,邀诸侯会盟。正因他守信宽宏,才能成诸侯之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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