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一品(精校)第1051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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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万历望着客用笑了,是那种寻找默契的阴森的笑:“看见了吧?一个比一个厉害。不到黄河不死心,不让朕抓住手脖子,他们是不会承认的。”
  “申阁老,是英雄好汉,就敢作敢认。”客用便附和皇帝道:“你可是沈阁老的高足,怎么能一点不知情呢?”
  “休得侮辱我老师!”申时行倏地望向客用,目光凌厉道:“沈阁老一声光明磊落,忠贞无二,这已经是可以盖棺定论的了,岂容你随意泼污?!”
  客用正阴阴地紧盯着他,他也毫不示弱的紧盯着客用。
  万历冷眼望着互相逼视的二人,知道今天这一箭已经上得满弓满弦,不得不不发了。怒气慢慢压住,斗志更被激起,冷冷道:“沈阁老,你要是不交代幕后主谋,朕只好让东厂满天抓人,宁枉勿纵了。一场泼天大狱兴起与否,只在你接下来的一句话。”
  申时行却依然古井不波,他深深地望着万历:“是!内阁管教无方,以至有狂犬吠日,此臣等罪一也。对于此等詈骂君父之言,内阁本应及早发现,及时处理,将不良影响减到最小。然而却如此后知后觉,竟比皇上知道的还晚,此臣等罪二也。有此二罪,臣等难逃其咎。”
  万历望向客用,丝毫不掩挪揄道:“佩服了?这就是大明朝的阁老,皮厚心黑嘴巴硬,最大的本事,就是睁着眼说瞎话!”
  客用点点头道:“极对!”
  申时行的眼中慢慢透出了绝望,但依然望着万历,一脸诚恳。
  万历也望向他道:“申师傅,朕再叫你一声师傅……朕想问问你,在你心里,是你的什么恩师,你的什么靠山,你的什么同党重,还是朕这个皇上重些?”
  “臣的恩师已死,更不是谁的同党!”申时行知道非但自己的身家性命,还有无数人的身家性命,都悬于自己现在回话的这一线之中,咬着牙挺直了身子道:“臣是嘉靖四十一年的状元,是天子门生。二十二年前臣从翰林院任编修,之后升侍读,升学士,升尚书,一直到三年前升列台阁,身受三代皇恩!要说靠山,陛下才是臣的靠山!”
  阁臣们今天真对申时行刮目相看,一场祸及满朝的大狱,终于被他消弭无形了。
  琅琅之声在大殿盘旋,万历心中的邪火,果然消了不少,他常常叹口气道:“是巧言令色还是肺腑之言,朕现在分不清。”说着看看另外几位大臣道:“你们也别急着表决心,朕不想听,朕现在只想看行动。”
  “臣等立刻查清此事!”阁臣们如梦大赦,一齐大声道。
  “但是,”万历缓缓道:“这种千古丑闻,总得有人立即负责吧?”
  “罪臣明白了……”褚大绶惨然一笑,摘下了头上的乌纱。
  第九一零章
甚于防川(下)
  乾清宫,东暖阁。
  阁臣们已经退下,乾清宫太监客用跪着给万历捏腿,司礼太监张宏,内厂提督孙海则跪在阁臣们方才跪的地方。
  万历的神态疲惫而忧郁:“这几年,朕把内帑敞开了让你们用,为的是什么?”
  “尽快把东厂发展起来,”内厂提督东厂,孙海是最大的特务,赶紧恭声道:“好替主子爷分忧。”
  “这就是你给我分的忧?”万历抓起那本《明夷待访录》,狠狠丢到孙海身上道:“要不是程守训南下督织造,是不是朕的江山被他们夺了,也还得蒙在鼓里!”
  “奴婢该死……”其实太监们从内帑弄到银子,八成都中饱私囊挥霍了。两京十五省,除了天子脚下不敢糊弄,稍远一点的地方,就一个子儿不舍得花。因此东南轰轰烈烈闹了好几年,万历却一直被蒙在鼓里。孙海赶紧磕头如捣蒜道:“东厂刚重建了不到三年,人手没有备齐,训练也跟不上,奴婢为了保证京师,把精干力量都留在北京了,南方难免空疏……”
  “大臣不可信,内侍蠢如猪,”万历一脸惆怅道:“朕怎么就这么不省心呢?”
  “皇上息怒,奴婢已经查办了南直和浙江的珰头,并调集精干人马南下,”孙海赶紧表决心,下保证道:“一定会让那些无君无父的狂徒,知道皇上的厉害!”
  “这还像句人话。”万历面色稍霁,望向张宏道:“张公公,你怎么看?”
  “老奴刚到司礼监时,徐阁老还是首辅,曾记得他数此哀叹,‘其乡人最无天理’。又听官于此土者,每呼为鬼国,云‘他日天下有事,必此中创之’。盖谓朝廷之政令,不能行于此地,而人情狡诈,能忍人之所不能忍,为人之所不敢为故也。”素来不太爱出风头的张宏,这次态度也很鲜明道:“这次的谋逆大案,便是其乡人目无王法君上,地方官长期姑息的结果。老奴观内阁大臣,似又有轻拿轻放的企图。皇上千万不要被他们得逞,一定要严查严办,宁枉勿纵,绝不能让逆贼坏了社稷的根本啊!”
  张公公之所以能在不怎么奉承皇帝的情况下,还坐稳司礼监的宝座,靠的就是这关键时刻的眼力劲儿——他知道这种时候,自己这个太监头头,该持什么样的态度!
  “说得好。”万历果然圣心大悦道:“大总管就是跟他们这些饭桶不一样。”
  “老奴以为,此大逆不道之说,之所以能传得尽人皆知,写这本书的自然是始作俑者,但如果早二三十年,肯定掀不起什么大波浪,八成会被当成疯话无人理睬的。”
  “那现在为何……”万历有些挫败道。
  “因为有报纸的传播鼓吹,有书院在整日宣讲,老百姓是愚昧的,所谓众口铄金,听得多了的也就信了。”张宏缓缓道。
  “是这个道理。”万历重重点头道:“那该如何去做呢?”
  “首先,写这本书的,出版这本书的,卖这本书的,总之与这本书有直接关系的人,统统要立刻抓起来!”张宏阴狠道:“用谋逆大罪株连满门,以儆效尤!”
  “同时,但凡有转载、宣传或者积极评论这本书的,也以同罪论处!”张宏杀气腾腾道:“没有问题的报纸,也必须停业整顿……皇上,在这报纸上面发表的内容,士绅百姓转眼就能看到,影响实在太大了,所以必须控制在皇上的手里。”
  “唔……”万历点点头,示意他接着说。
  “老奴暂时就想到这么多了。”张宏不好意思的笑笑道。
  “说得不错,已经很难得了,不过还有一重中之重没提到。”万历指一指书架上的第二个抽屉道:“把张四维临走前,给朕上的那道秘折找出来。”
  客用赶紧过去翻找,果然找到了那本秘折,不禁佩服皇帝的记性。
  “从第三页开始念一念。”
  “是。”客用翻开那奏折,轻轻嗓子道:“私人讲学之风,正德前不见于史。嘉靖以来,王学大盛,讲学之风盛于宇内。时下读书人,言必称‘陆王王沈’,若谁还谈程朱,同侪们就会瞧他不起。如此情势之下,官学生员对程朱理学再也没有兴趣,纷纷请王学名师至学校开讲。官学毕竟数量有限,王门众人惟恐心学传之不广,又纷纷创立书院。现在,这些一哄而起的书院,在全国有近千座。与其门生数量相比,大明各级官学之生员,不过沧海一粟,微不足道。这些年轻人再不看圣贤之书、考科举正途,而是一门心思想着如何标新立异。朝廷创设学校,原意是为管理国家培植人才。那些名动朝野的心学大师们创设书院,想的却是按他们的意愿调唆青年士子,如何与朝廷分庭抗礼。若是听凭这些人胡闹下去,若干年后,朝廷岂不成了一个空架子?”
  “如果只是切磋学问探求道术,其危害倒也不会立显,然而有以何心隐、李贽、罗汝芳等为首之王学泰州派,皆是赤手搏龙蛇,离经叛道之辈,公然藐视人伦,抨击朝政,肆意污蔑皇上和朝廷以博人眼球,所到之处万人空巷,无数无知青年,迷途深陷。如今各地书院讲坛,几乎变成了攻讦政局抨击朝廷之阵地,不仅仅是误人子弟,更对社稷之安稳造成极大危害。”
  “圣人有言,‘一则治,杂则乱;一则安,异则危。’如今,各地书院已成制造各种目无王法、心怀不轨之辈的场所。书院为何能够如雨后春笋般兴起?说穿了,就是有当道政要的支持。讲学之风,在官场也很兴盛,一些官员对皇上和朝廷心存不满,自己不敢站出来反对,便借助心学之流宣泄。还有在野的乡官,以及那些富商缙绅,这些人需要维系或提高自己的社会地位,于是或慷慨解囊资助,或奔走联络组织,名为讲学,实则乡党,就是地方官吏也莫能与之抗衡。讲学讲学,醉翁之意不在酒,长此以往,一个反对皇上、反对朝廷的集团将形成,天下大患成焉。”
  “故而微臣请查封天下私设书院,定泰州学派为邪教,以雷霆手段,扫魑魅魍魉,正本清源,还大明朗朗乾坤……”
  “可以了。”万历已经考虑成熟,不让客用再念下去,他对张宏道:“张公公,这是两年前的一份奏章,朕看完便出了一身冷汗吗,但当时嫌麻烦,于是一拖再拖,到今天也没处置。终于有了今天的自食恶果。”
  “常言道,亡羊补牢,为时不晚。”张宏轻声道。
  “常言又道,书生造反,十年不成。”孙海好容易能显摆一下,撸起袖子道:“皇上,这件事就交给奴婢了,保准把那些书院,全都改成猪圈!”
  “这么大的事儿,你得听张公公的。”万历对这个自小的玩伴无比的信任,只是不咸不淡的叮嘱一句,便对张宏道:“张四维说,书院讲学之害,以南直、浙江、江西、湖广为盛,东厂的人手不够,内厂的不能调动,你看?”
  “奴婢知道了。”张宏道:“内操的八千中官,随时都可以调动。”自从沈默不在了,万历皇帝便连年募集中官,且都要身强力壮之辈、宁顽凶悍之徒。宫里哪需要这么多人伺候,大都拨给了御马监,操练起内卫来。
  在万历皇帝心中,大臣不可信,勋贵虽然好点,但也不可靠,自身安全还是得靠太监。光靠太监领兵还不够,还得组建一支纯太监军团,拱卫在自己身边。这次南方的妖书大案,是真把万历吓坏了,必须要调动自己的王牌才能安心:“很好,留五千守卫宫掖就够了,调三千给东厂……然后你拟道旨意,再调武骧左卫听用。”
  “是。”张宏应了一声,看来皇帝这次是真下死手了。
  ※※※※
  张宏和孙海退下后,万历又哈欠连连了,客用赶紧给他点根烟。
  万历深吸一口,熨帖的打了个颤道:“今儿个真丧气,没一点好事儿。”
  “还是有好事儿的。”客用谄媚笑道:“皇上,您的胎毛笔,终于制好了。”
  “快拿来!”万历一下来了精神,把烟随手一掐,眼冒红光。
  客用便呈上个紫檀木盒子,万历接过盒儿打开,用手将黑得发亮的‘笔毫’捏了捏,一想到它们的产地皆在少女胯下,身上便燥热起来,喃喃道:“三年啊,三千多个女人,才找到这么一撮……”说着大笑起来道:“干得不错,朕重重有赏!”
  “奴婢讨个口彩就满足了。”客用轻声道:“修吉壤、修边墙,这都花钱如流水,眼下东厂又要用钱,还是给主子省了吧。”
  “还真跟朕贴心,”万历把笔尖送到鼻头嗅了嗅道:“不过你不用担心,朕富有四海,饿不死奴才。”说着把笔收起来道:“不给你金银财帛了,朕给你个肥差怎么样?”
  “那得看奴婢能不能担得起。”
  “程守训的密奏很有道理,靠织造来钱太麻烦了,得从南方运到京城,还担心滞销。不是什么好主意。”万历不舍得用这笔蘸墨,便虚悬着胳膊,凭空写了两个字道:“来钱快的,一个是开矿,一个是收税。朕这次收拾书院,也有杀鸡儆猴的意思。立威之后,就是干这两样事的时候了,你想选哪一个?”
  ※※※※
  随着一道道谕旨下达,厂卫和禁军便开始了调动。在大部队南下之前,自然有无数东厂密探打前站,为雷霆一击锁定目标。
  而在沈默茶馆中的陈官人、马六爷几位,只是因为城门失火,而被殃及的池鱼,谁让东厂的密探那么敬业,刚到了上海就张罗着到处抓人勒索呢?
  上海,铁鼻巷,东厂侦缉所。
  黑沉沉的大门缓缓打开,马原、陈官人、马六爷几人鱼贯而出,虽然身上没伤,但担惊受怕折腾了一宿,还是各个神色委顿,跟霜打的茄子似的。
  见他们出来,等在门口的茶馆伙计,赶忙招呼一声,沈默和铁山便驾着两辆马车过来。
  几人见了沈默,都是眼含热泪,抱拳作揖道:“秦老板,您太仁义了,不嫌我们给你找麻烦,还花那么多钱保我们,我们真不知该如何……”
  “什么都别说了,先上车。”沈默把马鞭丢给马原,掀起车帘道。
  马车上,陈官人没了平时的趾高气扬,再次道谢后,又连连叹气道:“无妄之灾啊……”
  沈默拿出香烟给他压惊,马六爷和周老汉也吧嗒吧嗒抽起了旱烟,小小的车厢很快就烟雾缭绕。
  “我到现在没弄明白,怎么就有东厂的人在茶馆里呢?”马六爷也不雄赳赳了,垂头丧气道:“真是对不住秦老板,让您停了买卖还破了财。花了多少钱,回头我让浑家给你送去。”几人也点头称是。
  “只能说是倒霉了。”沈默叹口气道:“我方才打听过了,昨晚是东厂密探第一次出任务,就到了敝店……几位也无须自责,原先上海城的老百姓聊天,可以说是百无禁忌,只要较起真来,没有抓不进去的。”
  “唉,以后说话可得加小心了。”侯掌柜缩缩脖子道:“都怨我先提的这茬,钱我一个人出了。”
  “不用你出,”沈默摇摇头道:“钱对我来说没有异议,诸位今后还是省着点花,多买点粮食存着吧。”
  “怎么了?”众人瞪大眼,如惊弓之鸟道。
  沈默稍稍掀开一点窗帘,望一眼外面平静如常的街市,轻声道:“这天下,要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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