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一品(精校)第406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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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默笑道:“李先生就着脾气,我可拿他没辙。”
  李时珍看他一眼,把药箱往他怀里一递道:“少废话,我那还有一大摊子事儿要做呢。”说着回身朝裕王拱拱手道:“王爷切记我的嘱咐,我让沈拙言监督您,若是这次再坚持不下来,就算大罗金仙来了,也是没用的。”
  裕王闻言点头道:“先生放心吧,我不会拿自己的小命开玩笑的。”又满脸感激的看看沈默,道:“好久没听先生的课了,不如咱们明儿就开始吧?”
  “好。”沈默点头笑笑道:“那下官先把李先生送回去了。”
  因为要给裕王爷治病,李时珍没法立刻离京,他也正需要一段时间,将一年多来收集的标本,写下的记录好生整理出来,便在京里安心住下了……不过他这人比较犟,最终也没住沈默家,而是在外面租了个小旅店,说这样住的安心。
  沈默实在纳闷。自家的宅子哪里不好了,为什么李时珍就是高低不住,非要花钱去住旅馆呢?在他的追问下,李时珍终说了实话:‘每当看见你们这些达官贵人住的深宅大院,用得金碗银筷时,我就气不打一处来……凭什么你们啥也不干,就能住那么好的房子,有那么多下人伺候,而老百姓的屋上却连片瓦都找不到?连饭都吃不上?’他最后还总结道:“你们的华屋美食,我没法安心享受;外面的粗茶淡饭,却胜在踏实舒心,所以你不要再劝我了。”
  沈默一片好心,却讨了个没趣,只好随他去了。
  ※※※※
  又过了几日,沈默销了假,回国子监上班,便赶上放榜公布乡试成绩的时候。其实提前两天,他们便得到了各地报上来的中举名单,结果一经汇总,国子监出身的生员,这次考中了五十多人,录取率远超过平均水平……其实根本没什么好惊讶的,因为选贡生本来就是学业优异的生员。录取率要是低于一般府县学,那才真叫起了怪呢。
  但这并不影响高拱的好心情,因为皇帝和朝廷是不会具体问题具体分析的,他们只认为这么高的录取率,是他高肃卿的功劳,所以当初晋升他为吏部右侍郎的承诺,现在也该兑现。
  沈默也很高兴,倒不是终于可以摆脱高拱的高压统治了,而是他从应天乡试的录取名单上,发现了王锡爵与徐时行的名字,两人一个解元。一个第二,成绩一如他所料的优秀。欣慰之余,他当即修书一封表示祝贺,并附赠了进京赶考的全部程仪。
  接下来几天,国子监的官员们,便开始张罗着为高大人庆贺,整个监里都喜气洋洋的……沈默相信他们的欢乐是发自内心,但那是一种送瘟神般的快乐,而不是别的。
  他也整天乐呵呵的加入在其中,但一颗心却悬得高高的,因为市舶司的半年账,已经在拖延了俩月之后,终于送到了北京城,一切序幕已经结束,真正斗争终于要开始了……
  西苑玉熙宫中,像往常一样,大白天关门闭户、严严实实;但和以往不同的是,一向针落可闻的大殿里,这时劈劈啪啪的响着一片算盘声。
  那声音是从一张紫檀木长案上传来的,只见案上赫然摆着一个长有一丈宽有一尺的巨大红木算盘,六个品级不低的太监共用这把算盘,六只灵活的手正在飞快地拨弄着这具超级算盘上的算珠,一个个满头大汗,却连擦汗的功夫都没有,都在全神贯注的统算分到面前的账目。
  他们是内廷各监的管账太监,从早晨被李芳集合到这玉熙宫中,便开始给皇帝算账,到现在已经是下午时分了,还没捞着歇一歇,却连一点不耐烦的表情都不敢带出来……因为大明嘉靖皇帝陛下,就端坐在大案之后!
  在大案的对面摆着一口箱子,上面的封皮虽然撕开,却仍能清晰辨认出一行字迹道:‘江南市舶司嘉靖四十年上半年账册’,这正是让沈默牵肠挂肚的市舶司账册。按照惯例,市舶司的收入与寻常的国税不同,并不解往是马上国库,而是先入内库。再由皇帝进行分配,所以这账册也是由锦衣卫押解直入禁内,并不经过通政司递送内阁。
  几盏立地的宫灯,将嘉靖照得须眉毕现,号称寒暑不侵的他,此刻的额上竟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灯光下,他的面上透着深思的表情,一双眸子闪着幽幽的光,目不转瞬的盯着太监们统算出来的结果。
  不知到了什么时候,大殿里的算珠声次第停了下来,太监们将最后算出的一串结果,小心翼翼摆在皇帝面前的桌案上。
  整个玉熙宫一片沉寂,所有人都屏住呼吸,无人敢打扰皇帝的深思,直到嘉靖的声音,打破了大殿里的寂静道:“今年海上有什么军情?海盗闹得特别凶吗?”
  边上侍立的李芳赶紧小声道:“回陛下,确实是有些凶,但是黄锦报告说,江南织造局开工良好,今年比去年多生产了五十万匹丝绸呢……奴婢琢磨着,织造局可都是按订单生产,他们开工充分,就能说明市舶司的贸易未受影响。”其实这时候汪直仍在狱中,失去他的约束,海上的倭寇空前猖獗,但因为市舶司合乎海商们的利益,各方还算是齐心维护,所以海上贸易确实没受到什么影响。
  “那市舶司的关税为何足足少收了一半?”嘉靖的声音里透着阴冷道:“朕记得去年上半年,有二百三十多万两的税收,怎么今年上半年,才有区区一百万两呢?”说着重重哼一声道:“织造局那边产销两旺,市舶司这边的贸易量却打了对折,那一半的丝绸去了哪里,难道都在库里存着不成?!”
  李芳摇摇头道:“不大可能,商人们的鼻子可灵着呢,一旦销路不畅,定然会暂缓订单,把银子攥在手里;而且黄锦那边也一直监视着销路呢,若是出了问题,早就向奴婢禀报了。”
  “这就奇了怪了。”嘉靖帝面色愈发难看起来道:“鄢懋卿有什么说法?不是同时到的吗?怎么没见着他的折子?”
  “哦,他的折子是经通政司送到内阁的。”李芳轻声道:“这会儿还没送过来呢。”
  “赶进去拿!”嘉靖提高嗓门道。
  “奴婢这就去。”李芳躬身出去道。
  ※※※※
  出了玉熙宫,李芳便直起身子来,陈洪几个凑上来,为他除下在里面穿得布衣,换上大红的中官蟒衣。
  “老祖宗,您这是要去哪?”陈洪陪笑道:“您说一声,让儿子们去就行。”自从上次被李芳教育了,他就好似变了个人一样,恭顺的跟孙子似的。
  李芳摇摇头道:“万岁爷亲自嘱咐的事儿,还是我亲自去一趟吧。”目光在三个秉笔太监面上扫过,最后还是落在陈洪身上,道:“陛下身边不能缺人,陈洪你进去伺候吧。”
  陈洪高兴笑道:“好嘞!”便将身上的蟒衣除下,换上一身青衣小帽,进去宫里。
  谨身精舍内,算账的太监们已经散去,只有嘉靖帝一人,盘腿坐在蒲团上,面上的表情却有些阴沉。见陈洪进来,嘉靖淡淡道:“你来得正好,顺天乡试的事情,查的怎么样了?”以嘉靖皇帝睚眦必报的性格,怎会轻易放过冒犯他的人,虽然为了自己和朝廷的体面,他没有公开追究此事,私下里却命令东厂调查此事,不能吃了哑巴亏就算了。
  陈洪一边给嘉靖倒水,一边细声道:“主子吩咐的事儿,奴婢能不放在心上吗?这些日子东厂就查这一件事儿了。”
  “少啰嗦,”嘉靖捏一颗红色的丹药,用水服下道:“朕要的是真相。”
  “通过对作弊考生的审讯,”陈洪谨慎道:“可以断定,并不是谁猜到了考题,而是确实有人将考题泄露出来了。”
  “哪些人?”嘉靖问道。
  “这个还得进一步侦办,因为那些考生都是由家人,跟泄题者单线联系,现在事情闹得这么大,想再联系上是不太可能了。”陈洪道:“唯一可以肯定的,是礼部尚书吴山难逃干系。”
  “吴山……”嘉靖点点头,道:“确实啊,朕问过袁炜他们了,说考题只有礼部尚书一人看了,防贼似的放着他们,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多么奉公守法呢。”发完牢骚,嘉靖又问道:“那严世藩呢,他在里面扮演个什么角色?”
  陈洪闻言摇头道:“严世藩应该与此事无关,据奴婢掌握的情况看,吴山这个人,自命清高的很,从来对权贵都是不理不睬,虽与严阁老同乡,却从不与他打交道。”说着笑道:“而且严世藩曾经想跟他拉亲家,把闺女嫁给他儿子,但吴山却坚持不肯答应,让严世藩很不高兴……所以以两人的关系看,合谋作案的可能性不大。”
  “你没收严世藩钱吧?”嘉靖突然笑道,吓得陈洪双膝跪地道:“陛下,奴婢掌东厂,差的就是贪污受贿,怎可能知法犯法,监守自盗呢?”
  “没有就好。”嘉靖淡淡道,越是身边的人,就越是难以看清,像陈洪这种特务头子。唯一让嘉靖放心的是,这些人纵使手脚有些不干净,但对自己忠心耿耿,还是可以用一用的。
  “还有种可能,”见皇帝没有反感,陈洪又道:“就是有人栽赃严世藩和吴山。”这位太监中的二号人物,显然没少拿严府的钱,瞅着机会便极力为严家洗刷罪名。
  “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不管别人怎么样,”嘉靖冷笑一声道:“严世藩和吴山本身都不干净,不用栽也脏了。”
  “是,陛下英明……”陈洪只好打住,不敢再为严世藩说话。
  ※※※※
  过了一会儿,李芳回来了,双手将一份奏章呈上,嘉靖只见上面“苏松巡抚鄢懋卿呈”八个字,不由有些不爽道:“这个鄢懋卿,到现在不知道朕派他去干什么。”显然是嫌鄢懋卿的落款上,少了市舶司提举的职衔……其实人家鄢懋卿乃是雅人也,纯为了封面整洁才这么写的,谁知让皇帝误会了。
  拿起鄢懋卿的那份奏章,嘉靖看到李芳手上还有一本,问道:“这是谁的?”
  “苏松巡按林润的。”李芳轻声道。
  第五三九章
攻势
  玉熙宫中,檀香袅袅,嘉靖帝面无表情的打开鄢懋卿的奏章,戴上眼镜察看起来。看了一会儿,皇帝突然面露不耐之色,将那奏章扔到地上,哼一声道:“陈词滥调,一点新意都没有。”
  便又拿起林润的折子,打开一看,竟弹劾鄢懋卿的,嘉靖不由冷笑道:“看看吧,弹劾的折子马上就来了。”就细细阅读起来:‘臣苏松巡按林润,疏劾总理市舶、巡抚苏松、左副都御史鄢懋卿贪冒不法五罪……一、勒索属官贿赂巨万;二、随意受理词讼,搜括富民钱财。三、宴会日费千金,用钱如土;四、虐杀无辜平民、商户;五、加额重敛关税,将原先的税率破坏殆尽,几至激变,以至于罢市现象时有发生,严重影响了市舶司的正常运转……’
  林润的弹劾折子,显然是经过精心准备的,除了列出一条条罪状外,还有详细的细节描述。由不得人不相信……他说,鄢懋卿倚仗严氏父子,所到之处鬻权纳贿,监司郡邑的官吏见他时都跪行蒲伏于地;而且此人生性奢移,家里用彩锦装饰厕所,用白银制作便溺器皿。每年按时节送给严氏和诸位权贵的财物,不可胜计。他外出视察时,经常与妻子同行,专制成五彩舆,让十二个女子抬着,道路上人们看到无不惊骇……
  当然,这些对嘉靖皇帝来说,都是可以容忍的;但唯有一条,挑起了皇帝的怒火——林润说,鄢懋卿将市舶司收上来的关税一分为三,三分之一送到分宜、三分之一送到丰城、剩下三分之一才送进京城!
  “怪不得才收上来一半呢。”嘉靖咬牙切齿道:“原来朕拿的是小头,大头都让人家拿了!”说着重重的一拍桌子,殿里的众人马上全部跪下,只听皇帝沉声道:“传令陆炳,命北镇抚司立刻查封江南市舶司账目,用最快的速度押运进京!”
  ※※※※
  西苑发生的一切,很快传遍了京城。
  严府中,严嵩忧心忡忡的找来严世藩,问他道:“鄢懋卿的事情,真如那林润所说?”
  “八九不离十吧。”严世藩有些魂不守舍的坐在下首道。
  “这个林润是谁的人?”严嵩又问道。
  “不知道,从没听说过这个人。”严世藩摇摇头道:“我让吏部去查了,先揭开那家伙老底。看看到底是哪路神仙!”
  严嵩缓缓点头,看一眼自己的儿子道:“前次科场弊案的还没过去,怎么又出了这档子事儿?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严世藩摇摇头,眯眼道:“不是我们自己出了问题,原先咱们什么样,现在还什么样!”
  “那怎会接连出岔子呢?”严嵩皱眉道:“东楼啊,你可不要一味护短,小心那些人把你害了呀!”
  “爹……你想多了!”严世藩不耐烦的挥挥手,道:“什么护短不护短!这次的事情也好,上次的事情也罢,分明就是有人在里面捣鬼……”说到这,他突然愣住了,手扶着下巴出神良久,突然狠狠一拍桌子,差点把严阁老给吓掉魂。
  严世藩却根本顾不上老爹,他从椅子上弹起,手负在身后,在屋里来回踱步道:“我们中了别人的连环计!这次的鄢懋卿贪冒案,和上次的顺天乡试舞弊案,并不是单独存在的,这两个案件一前一后。前者是后者的铺垫,后者是前者的目的!”
  严阁老年纪大了,思路跟不上趟,只好苦笑道:“你说简单点,我怎么听着像绕口令呢?”
  “很简单!他们先用顺天乡试弊案压制住我们,让我们在皇帝那里失了分,然后才亮出屠刀,指向鄢懋卿!这时候因为皇帝对我们还没消气,咱们也没法营救他,不然越描越黑,还会牵连更多的人。”严世藩说着咬牙切齿道:“这是逼着我们丢车保帅啊!”
  严嵩露出沉思的表情,好一会儿才道:“让你这么一说,好像真是这么回事呢。”
  “当然了。”严世藩点点头,叹口气道:“那人很老道,分寸拿捏得炉火纯青!”说着坐回椅子上,道:“您想啊,上次乡试的事情陛下没处理,我们还庆幸了一阵子,现在看来,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
  “怎么讲?”严嵩问道。
  “如果当初皇上明着处理了乡试弊案,我们所损失的,不过是一个吴山,咱们再损点颜面而已,但可以让皇上消气。”严世藩为乃父分解道:“现在皇上没处理这事儿,他给搁置下来了,那口气可就消不掉了。而且事情传得沸沸扬扬,尽人皆知,咱们的面皮也没保住……就连吴山,您觉着他在陛下心里种下那么坏的印象。还有可能留的下吗?”说着又是一叹道:“里外里下来,处理倒比不处理的好,要是当初处理了,陛下消了气,咱们也好装装委屈,说点好话,保住鄢懋卿;现在倒好,咱们连皇上都不能见,他气也没消,怎么给鄢懋卿说好话?”
  严嵩听明白了,缓缓道:“那你说是谁在幕后指示?”
  “除了他还能有谁!”严世藩恨恨道:“一般人也干不出来,除了那个徐华亭,谁有那么大本事?!”
  “徐阁老……”严嵩点点头道:“他倒是有这个能力,但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他当然有这个动机了。”严世藩道:“别忘了他就是松江人!原本苏松巡抚是他的学生,还不知把多少好处都给了他家,现在换上咱们的人,他家的特权没有了,开始难受了,就想着给鄢懋卿挪挪地方,换回他们自己的人了!”
  父子俩正说着话,外面传来严年的声音道:“老爷、少爷,舅老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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