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一品(精校)第636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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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百姓能认吗?”有掌柜的不无忧虑道:“万一当成是大明宝钞那样的废纸怎么办?”
  “这话说的。”彭玺道:“一百、一千两的银票都认了,现在一两二两还有什么好担心?咱们在票面上写明,‘足额足值、随时兑付’,凭咱们汇联号的名头,还有人不信吗?”
  众人呵呵笑起来,笑声里充满了骄傲,是啊,千万两的银子咱们都见票即付、从不含糊。谁还会以为咱们在小票子上赖账?
  ※※※※
  屋里的众人逐渐兴奋起来,有人大声道:“这是个好主意啊,只要咱们的小票子一推广开,到时候大江南北只认咱们‘汇联’一家,日昇隆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
  又有人说,老百姓手里的钱虽然少,但架不住人多啊,咱们用这些银票把他们手里的散碎银子集中起来,聚沙成塔、积水成河,绝对是个恐怖的数字,还不用付给利息,这息钱可就在家里坐下了。
  众人竞相发言,气氛越来越热烈,大声讨论着发行小额票带来的好处,愈发觉着这是件天大的好事,应该立刻着手去干。
  沈默安静的听着大家的发言,面上的笑容有些难以捉摸,其实汇联号发展到今天,在大明各省的信用已经建立起来;而且也摸索出一套成熟的防伪技术……首先分号没有出票权,所有的银票都从由苏州城的汇联号总部中,以极端保密的方式制造出来的。
  而其制作过程苦心孤诣,仅从用材上便可见一斑:汇联号的银票用纸,不是宣纸、麻纸、绢纸、牛皮纸。与市面上任何一种纸张都截然不同,它不怕水浸、手撕不破,手感极为厚重,一摸便能感觉出来,据说是用了一百多种材料制成,谁也不知道配方;同样神秘的还有其用墨,即使是在同一张银票的不同位置上,也是不一样的……比如‘汇联号’三个字,在日光下会从绿色变成深蓝色;而标明金额的字迹,则会从黑色变成紫色,谁也弄不清其成分何来。
  在今年新出银票中。又加入了水印,平视时看不见,竖起来在光下一照,就可看到个‘银’字,十分的神奇。这些难以破解的技术汇集起来,再加上完善的密押制度,使汇联号的银票推出数年后,仍然没有被伪造的案件发生。
  反观‘日昇隆’,因为无法知悉这些防伪技术,所出银票便达不到汇联号的程度,只好专走密押防伪的道路,比如用出票人字迹防伪,以及外人看起来莫名其妙的密语密码等,这样细细核对,很难作伪;可这方法无法推广到小额票上,因为小额票的特点就是海量,而是会在民间流通,老百姓不可能每次交易,还得拿着去银号验真伪;银号也没有那么大的人力,可以一张张的比对。
  而汇联号查验防伪的方法,因为可以被老百姓学会,所以不存在这个问题。所以一旦发行小额票,便是真正和日昇隆拉开距离的时刻了。
  而在沈默看来,发行小额票,除了给汇联号带来许多好处外,更重要的是能有力的推动东南工商业的发展,也有利于自己对东南经济的调控。
  要知道,这小额票真能在大明流通的话,就变成实际上的纸币了……虽然允诺实际兑付,但当信用建立后,贪图纸币的便利和不磨损性,要求兑换的人数将只是少数。
  那些等待兑换的真金白银,却会沉睡在汇联号的金库中,而是被汇联号运用于资本市场。这就意味着,沈默手中将掌握比自身财富多得多的巨额资本。在通过投资、借贷、购买证交所债券等方式追逐利润的同时,也能通过投资方向的变化,轻易刺激一个行业的兴旺。也能轻易把一个行业打入深渊……因为在一个商品经济愈发兴盛的时代,工商业的规模发展,要远超过自身的积累速度,对金融借贷的需求,也将是空前的,而作为巨额资本的掌握者,对国民经济的控制和调节能力之巨大,甚至是缺乏控制力的政府也比不了的。
  如果说沈默建立研究院和工学院,是为了改进生产工具;建立创新机制和引进国外人才,都是为了促进生产力的发展;那么他在金融方面的努力,就是为了助推这个过程,让社会有足够的资本,去消化新技术、新工具,使其快速转化为财富。
  毕竟要想把个人的设想便为全社会的追求,什么都不如真金白银有说服力。
  ※※※※
  沈默用了整整一天的时间,与汇联号的股东、掌柜们敲定了若干细节问题,诸如发行总额是多少?是坚持与存银等额发行,还是扩张成多少倍?还有收兑的手续如何?如何使百姓接受等等……这都是很复杂的问题,一直讨论到深夜也没完。
  考虑到日程安排,沈默与众人挑灯夜战,连吃饭都在讨论,一直到翌日天亮,才算是拟定了初稿。见所有人都精疲力尽了,沈默才一挥手,放他们回去睡觉,约定后日再议。
  沈默也终于累了,他看看墙角的西洋钟,离和老欧阳的约会还有一个时辰,也不洗刷了,赶紧和衣卧在床上,准备眯上一觉,临睡前还不忘告诉卫士,一定要按时叫自己起床。不一会儿,他的呼噜就起来了……
  不知睡了多久,沈默感到似乎有人在外面低声说话,仿佛有人不让吵醒自己,又有人非要一般……便强撑着坐起来,看表才过了半个时辰,不由不满的道:“真是的,就睡着一会儿还要吵……”
  外面马上没了声音,不过沈默也知道,没大事儿谁也不会打扰自己,揉着酸胀的太阳穴道:“什么事啊?”
  外面人没有马上回答,沈默刚要问第二遍,才对他道:“大人,杭州急报!”
  沈默一下子睡意全无,沉声道:“拿进来。”
  房门打开,风尘仆仆的信使走进来,高举着一个竹筒跪在他面前。
  沈默接过来,撕开封条火漆,抽出其中的信纸,快速浏览一遍,面色一阵青红皂白,一拳捶在床沿道:“收拾一下,准备回杭州!”
  三尺闻声走进来,看大人的脸色便知道有大事发生,也不问缘由,只问是否需要通知苏州方面的人。
  “只让归有光一个人过来吧。”沈默沉吟道:“还有郑开阳,告诉他我马上就要走了,他要跟我回去就过来,不然就请他哪来哪去。”
  三尺领命下去,下面人开始收拾,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只有一些书籍和收到的礼物,很快便收拾利索,随时可以出发了。
  归有光也急匆匆赶来了,诧异道:“不是还有两天吗?大人怎么提前回去了。”
  “计划赶不上变化啊。”沈默压低声音道:“张臬重伤,已经快要不行了……”
  “啊……”归有光道:“可是那位赣粤总督?”
  “不是他就好了……”沈默深吸口气道:“这下子我的乐子大了,得赶紧回去应付局面。”
  归有光知道事态的严重,赶紧道:“那还是正事要紧。”不待沈默嘱咐,他便道:“大人这就走吧,欧阳大人、还有彭老爷子那里,我来解释便可。”
  “很好。”沈默点头道:“你接下来的重点,便是在苏州试行我那套引进人才的制度,务必谨慎用心,要是一开始走歪了,将来想正过来,麻烦可就大了。”
  “是。”归有光一边跟着沈默往外走,一边轻声应道:“大人放心吧,这里一切有我。”
  说着话,沈默上了辆不起眼的马车,仍没看见那人的身影,不由有些失望的叹口气道:“我走了,你不用送了,省得动静太大。”
  归有光嘴角带着笑意轻声应下,目送着马车往官船码头奔去。
  到了码头上,船只已经准备好了,沈默再回头看看,还是没有人,只好迈步上船,进了船舱。
  谁知一进去,便看见两个人坐在舱里大模大样的喝酒,沈默先是一愣,待看清其中一位时,又是一喜道:“你怎么在这儿?”
  那背对他的人转过头来,嘿嘿笑道:“不是你请我来的吗?难道又要撵我下去。”看他那张虾爬子似的老脸,还有三缕山羊胡,可不正是沈默苦等不来的郑若曾吗?
  “呵呵……先生莫要取笑我……”沈默开心的直笑,又望向与郑若曾对坐的一个中年人,拱手道:“这位先生是?”只见那人望之四五十岁,穿深蓝色道袍,生得相貌清奇,仙风道骨,一看就不是凡品。
  那人没有郑若曾这么大架子,起身行礼道:“在下王寅字仲房。”
  沈默闻言惊喜道:“可是大名鼎鼎的王十岳?”
  “正是区区。”那人颔首笑道。说起这王寅,可是东南一带顶有名的处士,平生不学孔孟,却爱鬼谷阴阳之学,通晓阵仗、长于算计,不论阴谋阳谋都造诣颇深……他是胡宗宪的同乡,很早便入幕督府,大大小小的战役,都是他代为谋划,且从来算无遗策,为抗倭的胜利立下了大功;但两年前他就推脱生病,离开了胡宗宪,在黄山隐居,任凭召唤也不再出山。
  后来胡宗宪很伤心,一次返乡时亲自去黄山看他,质问道:先生为何要弃我而去?难道以为我不是个共富贵的人吗?王寅回复道:“我离开是为了你好,如果我再呆下去,怕是要撺掇你走上不归路了。”胡宗宪听后沉吟不语,在黄山上住了一宿,便下山去了,自此不提请他出山。
  这么机密的对话,当然只有彼此知道,沈默也是听胡宗宪说起,才了解有这么一号大能人物的。当初想延请幕友时,压根就没敢去叨扰人家,就怕自取其辱,却不想对方竟不请自到了。
  当然,为谨慎起见,沈默决定开船以后再说,命人换上酒菜,加入酒席道:“二位贤士齐聚一堂,我沈默实在是高兴啊,先敬二位一杯。”
  王寅笑眯眯的端着酒,却不喝,而是看了郑若曾一眼,后者轻咳一声道:“其实十岳公是来看我的,我把大人给的那本书,也让十岳公看了,他也很感兴趣,这才跟着我来见见大人的。”
  沈默点点头,等待两人的下文,王寅看看窗外变幻的景色,轻声道:“我就问大人一句,那上面的事情,能在我们中国发生吗?”
  “能,”沈默重重点头道:“不过这条路很艰难,很危险……哪怕是在那个国家,也出现了数次反复、甚至倒退,打了好几次仗、死了好多人,到现在还称不上成功。”
  王寅不说话了,那意思很明显,这不成耍人完了吗?
  却听沈默一字一句道:“但是我相信,人们的心中一旦燃起火光,就永远不会熄灭,终究会取得彻底的胜利!”
  “大人这样说……信心何来?”王寅轻声问道。
  “没有人愿意做一辈子狗。”沈默望向郑若曾道:“尤其是意识到自己可以做人后……”
  ……
  PS:终于走完了崎岖的山路,回到一马平川了……
  第七三八章
运筹帷幄(中)
  也不知是那本书有多大的魔力,还是沈默的话充满了蛊惑力,竟然把清心寡欲好多年的王寅,也勾引入伙了。只是三人都不约而同的对那个问题保持缄默,甚至在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会再提起。大家都是经过大风浪、大起伏的人了,最知道轻重深浅,与其去想那些看起来遥不可及的事情,还是先把眼前的难关度过去再说。
  王寅和郑若曾毕竟是重操旧业,很快便进入了状态,当听沈默说张臬重伤时,两人便一起叹息道:“用人不当啊……”
  沈默这个郁闷啊,心说战场上刀枪无眼,怎么啥情况都不了解,就说我用人不当呢?
  两人看出他不服气,相视一笑,郑若曾道:“大人,您以前执掌政务,用人的眼光自当不差,可恕学生直言,在军务上面还是头一遭吧?”
  沈默夹一筷子清蒸白鲢,蘸了蘸汤汁道:“我在苏州降服过徐海;在宣府打跑过黄台吉。不知这算不算军务?”说完,三人一起放声笑起来。
  笑完了,沈默擦擦眼泪道:“是啊,以前恰逢其会打了两场仗,一次是有戚家军傍身,一次是瞎猫碰到死耗子,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确实是我的短板啊。”
  “人无完人,”王寅笑眯眯道:“您要是什么都行,那要我们还有什么用?”他说话慢声细语,不像郑若曾那么咄咄逼人,让沈默好感顿生。
  “是啊,正要二位先生指点迷津呢。”沈默咽下他的鱼肉,道:“为什么说我用人不当呢?”
  “《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郑若曾道:“您对赣州的情况了解多少,对三巢叛匪了解多少,又对自己的将领了解多少?有一点含糊了,都不能调兵遣将啊。”
  “张臬资历深厚,又有两广剿匪的经验,”沈默的声音越来越小道:“这任命也得到东南诸将的一致认可。”
  “这张臬在两广剿匪十几年,刘显、俞大猷等一大帮将领都出自他的麾下……”郑若曾一个劲儿摇头,道:“至于那些巡抚、总兵,反正最后的责任是大人承担,又怪不着他们什么。”
  见沈默的脸色不大好看,王寅出声道:“其实也不是有人想给大人难看,只是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没人真正上心,觉着张臬差不多。就随大流了。”说着叹口气道:“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多年官场积习,一时是改不了的。”
  “若是官场上,这也无可厚非,谁还不犯个错?大家帮衬着盖过去,这官还能接着做。”郑若曾正色道:“但战场上哪能差不多?差之毫厘,便谬以千里。一个错误就是血的教训,想盖也盖不住。”说着撮一口杏花村道:“为什么说张臬不合适呢?别人是越老越辣,这位老大人却是越老越躁……他年轻时确实战绩不凡,可从兵部侍郎贬到广东巡抚后,心里便一直憋着股火,想要立下大功、官复原职!”
  “偏偏这些年,眼看着身边人都立功了,他却寸功未建,几次攻打海岛还铩羽而归,弄得灰头土脸。”王寅给沈默斟上酒,接话道:“这次刘显他们捧他,多半是不想让老恩主抱憾终生,所以才请他挂帅,打这最后一战!”
  “这些武夫纯属胡闹。”郑若曾气得拍桌子道:“赣南剿匪说难不难、说易不易,它就像一团乱麻,让那种心细如发的大将。审时度势,找到头绪,一年半载就平定了;可心浮气躁的老将军立功心切,正应了那句话……欲速则不达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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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把沈默数落的满头大包,也让边上立着的三尺不以为然,心说大人原先也没人指点,不啥都办得挺好的?干嘛非找两个老不休在这儿聒噪?
  沈默却自家人知自家事,原先还不觉着怎样,但自从当上这东南经略后,便倍感战战兢兢,益发感觉到自己的不足,现在有人能指点迷津,那真是求之不得,又怎会觉着被冒犯呢?
  “本人知道错了。”他举手投降道:“咱们说说接下来该怎么办吧?赣南该如何应对,朝廷那边又该如何对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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