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一品(精校)第667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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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点点头,沈默轻声道:“包在我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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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去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沈默一直很沉默,沈明臣便没话找话道:“严阁老说了什么?”
  “你猜呢?”沈默轻声道。
  “我猜,肯定是求大人把他孙子放回来吧?”沈明臣道。
  沈默颔首道:“是的,他所说的,正是‘严鹄’二字。”
  “说起来也真是可怜,欧阳夫人已经过世,严世蕃和严鸿被斩首西市,老严嵩在这世上的至亲,只剩严鹄一个,还被发配边疆,不得返乡。”沈明臣道:“听说严阁老当初还上书,请求放他回来给自己养老,可朝廷没有答应。”其实众所周知,是徐阶没答应,但顾忌着对方和大人的师徒名分,沈明臣没有点名。
  沈默点点头,没有做声。
  “这么说,?”余寅突然出声道:“严阁老没有疯?是装的?”
  “不装又能如何?”沈默望着天空凝聚的乌云。苍声一叹道:“为了守住最后的尊严,他只能这样了。”
  “大人,学生斗胆说句,您其实不必如此。”见沈默始终情绪不高,余寅道:“严嵩有今天,实在是罪有应得,且不说他擅权媚上,纵子贪贿,结党营私,祸国殃民,单说他迫害的夏言、杨继盛等人。还有您的老师沈青霞公,这些人不比他的下场更惨?如果不严惩严嵩,先烈们死不瞑目?”
  “你说的不错。”沈默点点头,沉声道:“但严嵩已经付出代价了,他已是身败名裂、家破人亡,如果还觉着不够,就把他的老命也夺去嘛。”说着吐出一口闷气道:“可是不能没有底线的迫害啊!且不说他是二十年的大明首辅、百官之傅,单说夺去一个老人的一切,让他沦为最贱的乞丐,不能和亲人们见面,也不准乡亲们和他说话,他只能住在祖坟边的木屋里,靠偷吃人家的供品为生!”沈默的情绪有些激动,好在黑暗挡住了他的泪花:“丢人啊,邪恶啊,打着正义的旗号,就可以行邪恶之举吗?我看那些自命正义之士,也只是披了一张貌似善良的皮,里面的心肝,比严世蕃还黑、还狠,还毒!”
  跟了沈默这么长时间,在余寅和沈明臣的印象中,这位年轻的大人,总是带着温和的微笑,说话轻声慢语,从来不动真火。即使遇到最紧急的情况,也只会微微皱眉道:“这可怎么办?”即使遭到朝臣们无耻的攻击,他也只会轻蔑道:“让他们瞧瞧我的厉害!”就从没见过他发这么大火。
  但不知怎地,两人却更加觉着这次是跟对了人,就算不能跟这个一起创一番惊天动地的伟业,这辈子也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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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分宜县城,天已经彻底黑下来。见沈默一行终于回来,驿丞大人迎出来,满脸堆笑道:“您老可回来了。”
  沈默点点头,刚要说话,便见一个身穿七品官服的男子,从院中走出来。定睛一看,原来是分宜县令张翀,大家在京里时打过照面,沈默这种炙手可热的人物自不消提,张翀也因为‘壬戌三子’而名扬天下,两人自然互相认识。
  “原来是经略大人。”张翀看清了沈默,赶紧上前行礼道:“下官,拜见大人。”说着便缓缓往下跪,屈膝的动作,比老严嵩还要迟缓。别看这张翀只是区区七品,可他的底子太厚了,不仅曾是刑部五品主事,还有死谏严嵩的大功业,现在虽然委身县令,但天下人知道,这是徐阁老派他监视严嵩来着,正因为这样,愈发将其看作徐阶的心腹,都说严嵩一死,就是他飞黄腾达之日了。
  所以就算巡抚、布政使,对他也是十分客气,从不受他大礼参拜;至于知府大人,更是与他兄弟相称,整个江西境内,就没人敢给他个脸色。久而久之,本来性格还算和善的张翀,也开始变得骄狂起来,竟想等着沈默扶他,好免了这膝盖着地之苦。
  沈默本身是不喜欢被人跪的,如果没到介桥村走一遭,必不会让他失望,但此刻的经略大人,只是好整以暇的站在那里,以戏谑的神态,欣赏着这个慢一拍的跪拜礼。
  膝盖弯曲到一定程度,自然承受不住体重,张翀两腿一软,便猛地跪在地上,痛得他呲牙裂嘴,强忍着痛道:“卑职叩见督帅。”
  沈默这才微笑道:“起来吧。咱们屋里说话。”
  到了屋里,按规矩张翀还得再拜一次,这次他学乖了,痛痛快快磕头,大礼参拜之后,沈默让他起身回话,但没有赐坐。
  按说一个小小县令,在经略大人面前,只有站着的份儿,但已经习惯被奉承的张翀,还是感到有点不是滋味……当然也只是一点,谁让沈默执掌六省,又才立新功呢?面上还要挂着笑道:“本听说有上官过境,下官闭衙之后便来拜访,万没想到竟是经略大人,实在是怠慢了,恕罪恕罪。”
  沈默端起茶盏,一尝竟然是庐山云雾,心中不由暗笑,比早些时候,可提高了不止一个档次,但表情丝毫不动道:“本官素爱清静,你要是大事声张,反而不喜。”
  “大人清廉,天下皆知。”张翀越说越顺溜道:“乃下官学习的楷模。”
  “呵呵,想不到啊想不到……”沈默饶有兴趣的盯着他,看的张翀暗暗发毛,小声道:“下官有何不妥?”
  “想不到时间的力量如此可怕,能把人改变的面目全非,”沈默轻拂着茶盏,微微摇头道。
  “大人这话……”张翀有些不解道:“不知从何说起?”
  “想不到,曾经冒死直言的铁骨谏臣,已经深谙逢迎之道了。”沈默看着他,目光幽幽道:“正如同我想不到,曾经显耀多年的首辅大人,已沦为墓园取食的乞丐一样。”
  这话不啻于左右开弓,扇得张翀眼冒金星,不知该先回哪一头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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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过他终究是见过大场面的,很快便镇定下来,知道沈默是来找碴的,不卑不亢的回应道:“大人教训的是,但世风如此,下官要是孤标傲世,永远也达不到大人这样的高度。”
  话里有话啊,暗讽沈默还不是一样的弯腰摧眉事权贵,才有了今天的地位?
  沈默听了,双目微睁,上下打量着这家伙,初步试探之后,他得到了想要的答案——这家伙仗着上头有人,连自己也没放在眼里。便淡淡笑道:“有冲劲是好的,但做事不能光凭冲劲,不然会吃亏的。”
  别看张翀说话强硬,但他心里还真没底,听沈默的话中,似乎带着警告意味,心说不能坐以待毙,便主动出击道:“能得大人教诲,下官不胜感激,便也投桃报李说一句,您去介桥村,有些欠考虑了。”
  “哦,有何不妥?”沈默又眯起眼来,微微笑道。
  “此事一旦传出,朝中大人们会怎么想?您的老师会怎么想?”张翀的算盘打得很精,拿出徐阶来提示沈默,打狗还得看主人,总不能扫你老师的脸面吧?所以咱们还是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别仗着个大就想欺负我。
  “哈哈……”沈默气极反笑道:“不说老师我还不生气,”说着冷冷逼视他道:“严阁老是我老师什么人?是他多年的老上司,还是他的儿孙亲家,现在他却沦落到孤苦无依,墓园取食!让天下人如何看我老是?!”
  张翀没想到沈默会这样说,一时有些慌乱,又听他‘怒不可遏’道:“你到底和我老师有多大的仇恨?”
  “我没有。”张翀急了,连忙道:“元辅将我从军营中解救出来,对我只有大恩大德,怎会有仇恨呢?!”
  “那你为何如此泼污于他!”沈默眼中寒光直射道:“胆敢毁我老师名声!说,是何人指使?!”
  “没人指使……”张翀着急道:“哦不,我都是按照元辅的意思啊……”
  “还敢污蔑!”沈默一拍桌子,喝道:“掌嘴!”
  胡勇也早就看他不顺眼,上前一把揪住张翀的领子,啪啪就是两个大嘴巴,登时把他打成了猪头,呜呜道:“真的没人指使,下官只是发自内心,想要报答首辅。”
  “放屁!”沈默冷笑连连道:“别以为这里天高皇帝远,别人看不见,你为何初来分宜时不动手,过了一年才跟严阁老过不去?”说着面带嘲讽道:“别跟我说你这是避嫌……”
  “我……”张翀呆住了,不自觉的便额头见汗,艰难道:“不懂大人什么意思……”
  “本官已经说过很多遍了。”沈默双目如剑,死死盯着张翀道:“是谁指使你,陷害元辅的?”
  虽然是三九天,但张翀的汗水都落到地上了,紧咬着牙关一句话不说。
  不只是张翀,沈明臣和余寅也震惊莫名,他们原本只以为这是来自徐阶的迫害,但现在看来,似乎还别有隐情……
  “不说是吧?”沈默语调冰冷道:“我这就写信给元辅,告诉他这里发生的情况……元辅的敌人虽然不多,可也不是没有,他老人家随便想想,便知道这里面的鬼名堂……”说着微微摇头道:“祝你好运吧,张县令……”
  张翀一下瘫软在地上,艰难的望着沈默道:“你想让我怎样?”
  第七四八章
夕阳(下)
  沈默只是问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除了要求他善待老严嵩之外,并没要他做什么,因为沈默很明白,张翀只是一颗随时都能丢弃的棋子,在他所对面的斗争中,根本没有利用价值。
  当天夜里,沈默写了一封长信,命人送往京城,第二天便启程离开了分宜,往浙江赶去。他原本想着,能赶回绍兴去,陪老父亲过个年,但被大雪阻挡,耽误了行程,二十九一早才到了建德县。
  沈默便对两位先生道:“离着绍兴还有三百里地,咱们横竖是赶不回去了……人都说‘三十不歇,一年难闲’,咱们明天也不赶路了。”
  两人家是宁波,比绍兴更远,自然更没想法了,便道:“已然是赶不回去了。就在这儿过年吧,明年再上路。”临近年关,说话就是大气,一张嘴就是明年、明年的。
  “干脆咱们也不住驿馆,”沈默笑道:“找间旅店住下,省得迎来送往,扰了雅兴。”
  两人都知他不爱喧闹,便都道:“那是最好。”
  于是进了县城,寻客栈住下。都这个时候了,不是逼不得已,谁会住店?所有的客栈都有房,任君挑着选,只是有一样,除夕元旦,饮食自理,厨师、伙计也要过年呀。
  这下三人傻了眼,难道连顿像样的年夜饭也吃不着?想啊想,还是沈明臣有经验,道:“我知道有个地方,今晚也不关张。”两人大喜,问他是哪里。
  沈明臣有些为难道:“就是不知大人,方便不方便?”
  沈默马上明白了,道:“你说是青楼?”
  沈明臣点头道:“嗯,那地方全年三百六十天,天天都是过年。”说着又问道:“去还是不去?”
  “去。”沈默寻思一下,狠狠点头道:“还能有人认出我不成?”
  于是派胡勇去物色个地方,好吃年夜饭。白天就窝在客栈里睡觉,饿了胡乱凑合一下,等到天一擦黑,养足精神的老几位,换穿上崭新的衣袍,走出各自的房间相聚。
  沈明臣自不消提,穿着崭新的湖绸夹袍,罩一件鼠灰色的貂皮套扣背心,头上戴着同色的皮帽,脚上踏着厚底的暖靴,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子弟。
  沈默和余寅两个,虽然喜欢穿得朴素些,但今儿可是新年,当然都把平时压箱底的衣服拿出来,后者穿了一件簇新的蓝纳棉袍,一件灰色的狐皮出锋,内套玄色贡缎的褂子,头带一顶玄色的暖帽,看得沈明臣连连拍手道:“果然是人靠衣装,你早该这样穿了。”余寅有些不好意思道:“以前哪有这条件?”跟着大人虽然不为了钱,但沈默可没亏待过他们。很肯定的说,全天下找不出第二个东家,能给他们如此优厚的待遇了。
  沈默也难得穿了件灰团呢的长袍,外罩月白色的狐皮短氅,头上戴着猞猁皮的冬帽,千层底的绒靴上起着一道明脸,稳稳站在当间,潇洒俊逸无以言表,活脱脱的浊世佳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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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勇也是里外一新,兴冲冲走上来,先给沈默扎个千,便满脸堆笑道:“小得请公子安,地方已经订好了,县里最大的‘栖梧楼’,知道公子爷爱清静,特意包了整个西楼阁!那里临河景致好,还可以观雪哩。”不机灵可当不了侍卫队长,当初沈默喜欢带三尺,而不带铁柱,恐怕也有这方面的原因。
  一行人便说笑着上了街。建德乃江浙至赣闽的主道,水陆交通皆以此为枢纽,所以城市规模极大,居民也相当多。
  此刻已经有稀疏的鞭炮声响起,间或还有烟花在夜空中爆开、煞是好看。家家户户散发出年夜饭的香气,让还在街上行走的人们,一下子如掉了魂一般。
  其实沈默从几天前,便开始犯思乡病了,他想念自己近在绍兴的父亲、远在北京的妻儿,也不知父亲的身体怎样了。不知若菡的气消了吗,不知平常有没有跟俩哥哥学坏,不知半岁多的小女儿,是不是身子还那样的娇弱?
  是的,在赣南剿匪期间,他便接到北京来信,说若菡生了个女儿。让一直希望有个女儿的沈默激动万分。虽然战事仍频,他还是抽时间不断写信,询问女儿的情况,结果这个女娃娃一直体弱多病,让沈默揪心不已……如果这个孩子有什么三长两短,他终生都难以释怀,和若菡的关系,可能也就再也回不去了。
  总之有太多的牵挂,平时可以用紧张的军机要务来麻痹,但在这个合家团圆的除夕之夜,却再也压抑不住,让他黯然神伤。
  所以到了那‘栖梧楼’,在雕梁画栋、装饰华丽的西楼阁上坐定后,他还显得很沉默,余寅和沈明臣见状,便小声吩咐那陪酒的姑娘们,唱些欢快优美的曲子。
  胡勇早就打过招呼。那些姑娘知道是大金主,自然无不应允,何况大过年的,又有谁愿意弹那些哀怨悱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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