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一品(精校)第675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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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会议分三天,第一天上午,沈默亲自作了出版业现状的报告,他首先高度肯定了,坊刻本作为通俗书籍,对文化的普及和传播的作用无可比拟,且未来必将占据主导。但这不是他的讲话重点——他用了更长的篇幅,指出了一系列尖锐问题,将行业混乱无序的现状,毫不留情的展露在与会数百人的面前。这些都是在经过深入调研,认真思考得出来的结果,自然说的人如坐针毡,但无人不服。他们这才知道,经略大人不是心血来潮,他是真得摸透了这个行业,看得比任何人都高、都远。
  其实沈默说的问题,业内人都明白,尤其是这些个深受其害的大书商,当然诚心诚意的向经略大人请教,坊刻业的出路何在?
  沈默知道政府不能管得太细,靠自己帮他们解决所有问题,绝对痴心妄想,甚至越帮越乱。他只能站在宏观高度。给他们三点建议,首先建立行业协会,规范行业竞争,避免恶性竞争;然后是严格的自律与监管相结合,严厉打击翻版、盗刻、剽窃等危害行业生存的现象,并提高自身出版质量;第三是,保护著作权人的权益,包括署名权和财产权利。
  前两点都很好接受,但第三点出版商们有意见,这不是增加我们的负担吗?沈默早有所料,道:“你们的出版,是面向普罗大众的,百姓的特点就是复杂多样、喜新厌旧,只要满足了他们的口味和需求,你们的书才能大卖。”
  众人纷纷点头,心说:‘可不就是这个理,想不到大人连做生意都懂……’
  “既然你们不反对,道理就很简单了。”沈默笑道:“人都是无利不早起的,写书的人也要吃饭,只有让他们得到丰厚的报酬,使写作成为创造财富之道,才会有更多的人投身其中,写出更多更符合市场需要的书籍。”说着看看众人道:“诸位都是当老板的。这道理应该不难理解。”
  听了沈默的解释,众书商不由点头道:“这就像大人在苏州推行的专利权吧……”但仍然担心道:“书这东西,印出来就不是秘密了,要是我们支付了报酬,别的家只管照抄,岂不要把我们挤兑死?”
  “这个不用担心。”沈默沉声道:“从今年十月份开始,官府将受理著作权注册,作者和著作权所有人,可免费申请自己的作品注册保护。发现任何书店和个人盗版或盗用,都可到当地官府提起诉讼。一经查实,将以盗窃罪论处。没收非法所得的一半,将用来补偿被盗版方的损失。”顿一顿,他又道:“本官回北京后,会设法尽快将这项法令在全国推广,难度不会太大。”在三百六十行中,出版业毕竟是太不起眼的小小一支,制定这样的法令,哪怕是全国性的,也不会有太大的阻力。
  一个粗放管理的政府,虽然十分不适合大改革、大变法,但对沈默却不无好处,他正是利用了朝廷与东南的信息不对称,执政者难以准确评估一些不太大的变化,所带来的后果和影响,才敢不停的用小动作,一点点的、艰难却坚定的推动着这个社会的变化。
  ※※※※
  众人一听,心里顿时敞亮多了,虽然觉着一半归自己有点少,但想想若没有偌大的好处,官府怎会尽心办事?就当花钱买个保障吧……
  经过两天的激烈讨论,在大会的最后一天,东南六省的二百余家大型书坊,共同签订了‘东南坊刻业协约’,约定各省成立行业协会,并成立总会互通有无、协调矛盾;约定严厉打击盗版、翻刻、剿袭的一切非法手段;约定尊重作者著作权,包括永久的署名权,以及二十年的财产权;约定以提高坊刻业的地位和声誉为共同奋斗目标,与会所有书商都在协约上签字,并于即日起生效。
  会上,新成立的坊刻行业总会,盛情邀请沈默担任行业名誉会长,被沈默婉言拒绝了,虽然朝廷并无明文禁止,但这毕竟是以盈利为目的组织,若是贸然在里面就职,哪怕只是挂名,别人也会以为。你有多大利益在里面似的。
  但他们的另一个请求,为行业总会作第一期重点出版书目的推荐人,沈默还是欣然应允了。其实他哪知道什么书畅销?人家两个月后拟好了书单,请他过目后署名即可。
  沈默拿到书单一看,三百多本书目,已经分门别类的列好了,什么民间日用类、科举应试指南、通俗文学读本、童蒙课本教材、时文选本、宗教书籍、天文历算年画、占卜星相等等十几大类,让他不禁暗暗感叹,大明确实是出版业的黄金年代,在他原来那个世界里,可说是空前绝后了。
  送书单来的坊刻总会会长余象斗为他介绍说,这是按照沈默的精神,将书籍种类细化,每一类都有清晰的顾客群。比如商人们喜欢《陶朱公致富奇书》、《白圭宝书》、《吕氏发迹秘闻》,等讲述财富之道的书;以及《水程一览》、《示我周行》、《天下水陆路程》等地理旅行类书籍;而《伤寒百问》、《丹溪心法》、《济世良方》等民间医书;以及《三字经》、《千字文》、《蒙求》、等童蒙教材,几乎家家必备。当然还有各种时文选本、中式应试之书,更是让准备科举者甘心掏钱。
  沈默看到这里,不由感叹道:“十多年前我科举的时候,还没有几本刊本呢,现在却琳琅满目,让人应接不暇,这些年的发展确实很快。”
  当然书单中最多的一类,还是通俗小说和戏曲。这类几近白话、重情节胜于文采的书籍,在民间却越来越受欢迎。如《三国志传》、《西游记》、《水浒传》、《警世通言》、《青楼记》、《白袍记》、《紫箫记》、《大唐西域记》等等,占了一半还要多。这些书虽然一时难登大雅之堂,但有‘官者不以禁杜,士大夫不以为非’。甚至许多朝廷官员,本身就是这些小说的作者,当然都用的假名罢了。
  沈默最终签下了他的大名,然后很快便忘了这件事,直到麻烦找上门来……当然,这还是后话。
  ※※※※
  嘉靖四十四年九月初十,沈默终于完成了所有的交接,虽然他总觉着还有很多事情没安排妥当,但已经拖了两个多月,若是再不动身,北京那边非得疯掉不可。
  带着无尽的牵挂,沈默登上了北归的官船,归去时斜阳正浓,秋水共长天一色,这如画般妖娆的江南,将成为他永远的牵挂。
  不只是他的希望寄托在这片沃土上,他的兄弟们也大都在这里奋斗着……徐渭任江西督学、陶大临任南京国子监祭酒,孙铤任浙江按察使、资历最高的陆光祖,担任福建布政使……想到兄弟们从此天各一方,不知何时才能相见,沈默心中便有些难过。
  但让他又感到欣慰的是,自己费尽心思请来的四大谋士,并没有遵循此时‘撤幕即散伙’的惯例,而是以及留在他的帐下效力。其中郑若曾留在苏州,担任沈默海军建设计划的实际负责人。能亲手组建一支强大的水师,郑若曾也算是得偿所愿了。
  其余三位,王寅、余寅和沈明臣,则以门客的身份,陪伴着他北上。
  路过徽州时,沈默想去看看胡宗宪,便命队伍且住,轻车简行、到了绩溪县的龙岩村。谁知却扑了个空。家人告诉沈默,大帅赋闲之后,便时常到邻近的山庙里,跟和尚喝酒下棋,经常不回家。
  沈默问是哪个庙,家人说说不准,便派人私下去找,谁知大半天过去了,也没把人找回来,只带回了胡宗宪的一封信。
  沈默掏出信纸展开一看,一行熟悉的字迹道:‘半生碌碌终得闲,百年心事归平淡;消磨傲骨惟长醉,洗发雄心在半酣。’确实是胡宗宪所作。
  虽只是寥寥数语,却道尽了胡宗宪的心情……看得出来,这位昔日权掌半壁江山的大帅,在回到故乡之后,希望能够忘掉昔日的一切,过些平平淡淡的日子,但雄心傲骨如何能够忍受这种巨大的落差?只能靠酒精的麻醉,才能一天天捱下去。
  胡宗宪的诗文在余寅等人手中传看,每个人有心有戚戚,王寅低声道:“对默林公来说,命运确实太残酷了,他进士中得艰难,半生仕途不顺,在七品上蹉跎了十几年,真正扬眉吐气、施展抱负时,已经是四十多岁了,”顿一顿,他看看沈默道:“所以他对权势、对成功的渴望,远远超过了大人。”
  “说我干什么……”沈默微微摇头,又点头道:“十一年前我第一次见他时,他才是个七品巡按,十年时间殚精竭虑,承担了多大的压力和痛苦?刚刚做出这样一番事业来,就被彻底剥夺了……时间实在太短,转变实在太急啊。”
  王寅点点头,紧紧盯着沈默道:“如果换成是大人,您能平静接受这一切吗?或者也像大帅那样消沉度日?还是有别的选择?”
  沈默看看他,目光投向了远处黛青色的山峦,长长吸口气道:“也许只有到了那一天,我才能回答你。”王寅还未答话,沈默的目光又转到他身上,一字一句的低声道:“但在我的目标没达到之前,我说什么也不会放弃的。”
  王寅目光复杂的与他对视道:“但人的命运,总是被强者掌握着,一如我的命运之于大人,亦如大人的命运之于……更强者。”
  沈默明白了王寅的意思,正色道:“我确实还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
  “无论大人想做出什么样的伟业,”王寅深深一躬道:“请先掌握自己的命运吧。”深吸口气,又道:“在没有掌握自己的命运之前,请不要再做那些危险的事情了!”
  “请先生教我!”沈默知道,他指的是自己在东南的那些布置,这当然蕴含着不小的风险,但当时他在东南一言九鼎,朝廷大员又无暇他顾,时机实在是太好了,沈默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想要做一些事情。
  这一切,王寅看在眼里,急在心中,但当时沈默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所以他才忍住没说。一直到了徽州,借着胡宗宪的由头,终于把话挑明了,如果沈默的答复不让他满意,直接下船回家……老头算计太精了,丫就是徽州人,现在下船,都能赶上晚饭了。
  但沈默谦逊的神态,让他感到孺子可教。这位当年胡宗宪的第一谋士,终于第一次展现自己的风采道:“当今已经时日无多,”在茫茫江面上,船上更没有外人,王寅也不避讳道:“新主登基指日可待,值此新旧交替之际,风云变幻,成败转头,所有人都红了眼,斗争将是几十年未见的激烈,往日所谓的斯文,所谓的体面,全都抛到九霄云外,只有你死我活,成王败寇!”见沈默已经被说得额头见汗,他用丹田喷出六个字道:“你—准—备—好—了—吗?”
  第七五一章
凉风起天末(下)
  官船行驶在宽阔的运河上,这船宽大而厚实,船头的浪泼不进来;船外的风吹不进来,航行的路程,早已预定,更不需要担心,水手们摇着撸都能恹恹欲睡,一切仿佛无比安静。
  但在层层把守的最高层船舱中,沈默和他的几个谋士,却仿佛置身于惊涛骇浪之中,正如这嘉靖末年的政局一般……
  平日里优哉游哉,从不插手庶务,也不对沈默指手划脚的王寅,此刻露出了的峥嵘,他毫不留情的告诉沈默说:“大人必须忘掉在东南只手遮天、呼风唤雨的权威,要知道在京城角逐的各方,其实力都在您之上。”
  沈默点点头,王寅说的对,自己回到京城,就只是个侍郎而已,比自己官职大的还有十几位,确实不算什么。便请王寅分析局势。
  王寅无比冷静道:“值此风云变幻。人心汹汹之际。病君多疑于上,储贰心思叵测,权臣剑拔弩张,宵小侦伺于侧。更不利的是,大人离京两载,寒暑易节、冷暖变幻,人情疏远,显然处在弱势且被动的局面中。”
  “先生的分析,本人完全赞同。”沈默点头道:“请问我该如何面对?”他现在终于知道,盛名之下无虚士,古人诚不欺我。这王寅平时不显山不露水,但于大局的把握上,却如高屋建瓴,始终俯瞰全局,不会陷于眼前的泥潭中。
  “此刻绝非争竞雄长之时,更不易出头露面招惹是非,”王寅声如金石,语调坚定道:“必须十分注意养晦韬光,收敛锋芒,以静待时机。”停顿片刻,他一字一句道:“我有十六个字送给大人,请听好了。”
  “是。”沈默恭声道。
  “不近二龙,不入党争、不惹是非、不争一时。”王寅沉声道。
  边上一直听着的沈明臣,忍不住扑哧笑道:“十岳公,你干脆说,当缩头乌龟就行。”
  “乌龟有什么不好?”王寅淡淡道:“活得比别的生灵都长,便是最终胜利者。”说着望向沈默道:“徐华亭六十耳顺。高新郑五十天命,放眼朝廷四品以上,大人最为年轻,这就是您最大的资本,我们等得起,只要保护好自己,就一定能等到最佳的时机。”
  “让我做到隐忍不难。”沈默嘴角挂起一丝道:“可就怕别人惦记我。”
  “您已经展示过自己的实力了。”王寅指的是,沈默在赣南时,对朝廷攻讦的回击,道:“不必存在弱者的担心。”喝口茶水,接着道:“其实有个现成的榜样,您可以照着学。”
  “谁?”沈默问道。
  “杨博。”王寅道:“此人功勋卓著,人脉丰厚,兼之与各派的关系的都不错,就算徐阶高拱也不愿和和闹翻,以免将其逼到对方阵营,但若有人想对他不利,他会毫不留情的给予还击,这样的人物,是谁也不敢惹、不愿惹的……”又道:“其实论资历、能力,他都是本朝的佼佼者。但他惯不显山露水,恐怕也不是真的甘于平淡,只是认为时机不到罢了……”
  听他说到杨博,沈默不禁感慨道:“当年严东楼论天下奇才,认为只有他,陆太保和自己,三人能算得上,一转眼,就只剩下他一个了。”
  “严世蕃虽然人品低劣,贪婪好色。”王寅道:“但他的眼光一流,至少在杨博这里,没有看走眼……大人好生体会一下此人的路数,看看他是怎么从嘉靖朝几十年的大风大浪中过来的,相信你会有所得的。”
  “我知道了。”沈默点点头,暗暗提醒自己道,大明朝野,藏龙卧虎,切不可得意张狂,小觑了天下英雄!
  后来的事实证明,王寅这当头棒喝,来得确实即使且必要,否则很难讲,沈默会不会在这个,异常残酷的历史转折点上栽跟头。
  ※※※※
  嘉靖四十四年深秋,经过一个月的航行,沈默一行抵达了大运河的终点——通州城,眼看就要回家了。
  但还未曾得以松口气,便发现运河上铁锁横江,水门紧闭。竟然一副如临大敌的状态。这时正是南漕云集、漕米入仓的旺季,不少漕船也被堵在城外,不得进入。宽阔的河面上,竟然出现了的千帆拥堵,进退不能的景象。
  胡勇赶紧到别的船上打听一下,不一会儿面色低沉的回来道:“大人,是因为鞑子进犯,通州城戒严了。”
  “是么?”沈默面无表情道,这就像被爆菊,一次两次可能反应强烈,但次数多了也就麻木了。
  “那也不能让咱们堵在这儿啊?再说关闭水门作甚?”沈明臣出声道:“鞑子天生畏水,还能从水门攻进来?”
  “情况不明,少安毋躁。”余寅低声道:“大人,咱们刚回来,摸不清情况,还是静观其变吧。”
  沈默点头应允,便吩咐手下一面去联络打探,一面撤到安全隐蔽处,等待戒严解除。
  傍晚时分来人了,竟是老相识朱十三,两人好几年没见面,此番相逢自然亲切,一番寒暄之后。沈默问起战事来。
  朱十三叹口气道:“这次俺答的儿子黄台吉,和辽东的朵颜部,勾结起来,从密云墙子岭、磨刀峪溃墙入犯,钻了咱们的空子。蓟辽总督刘焘这才发现,急报朝廷,京师戒严,通州等府县也闭门戒备。”
  “朝廷有何对策?”沈默问道。
  “内阁已经招宣大总督江东,率总兵马芳、姜应熊、刘汉等速调兵入援,并召集大臣,议战守事宜。皇上也敕文武大臣。分守皇城、京城各门,令镇远侯顾寰集京营兵,分布京城内外。”朱十三的答话有条不紊,脉络清晰,可见这些年来,他也成熟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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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十三说的不错,此刻的北京城,确实笼罩在一片不安的气氛中。
  就连病中的嘉靖皇帝,都被惊动了,他召来首辅徐阶问道:“朕见火光,料想距京城不远,诸将何不截杀?”说着无力的叹口气道:“隔三差五这么一会,朕有何脸面去见列祖列宗?”
  听了皇帝的质问,徐阶老脸臊红,心中更暗恨那宣大总督不顶事儿,但刘焘与他的关系不一般,徐阶只能设法把他保住,便低声道:“出此疏漏,都是臣等无能,惊扰了陛下,请皇上责罚。”
  “算账是秋后的事儿。”嘉靖的精神头,竟然比前年好多了,只是面颊浮现不正常的潮红,让人不禁暗暗担心:“先把鞑子撵走再说。”
  “是。”徐阶知道皇帝今天肯定要责问,所以功课做得特别足,侃侃道:“兵部已经下令官军协力追剿贼寇,并严守通州、张家湾等粮草集散之地,陵寝以刘汉守,马芳专卫京师。”顿一顿又补充道:“请陛下放心,刘焘已经领兵赴通州迎敌,只要大军一到,鞑虏必望风披靡!”
  “这个刘焘是干什么吃的?”嘉靖突然又怒道:“朕非杀了他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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