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一品(精校)第694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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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万万不可啊,皇上……”珠帘内哭成一片,惊慌失措极了,就在这混乱时刻,珠帘外同时响起两个声音道:“臣徐阶有事要奏!”“臣高拱有事要奏!”
  珠帘内一下子安静下来,嘉靖那带着挖苦嘲讽的声音响起:“徐阁老要说什么,朕知道但朕不想听,别以为你一直以来对朱载垕名为疏远,实则投效之举,都做得天衣无缝,一件件、一桩桩,朕都记得清楚呢。”
  外面的高拱一听,心说,皇帝都这样看徐阶了,那我开口肯定更捅马蜂窝,趁着皇帝没注意到自己,乖乖的闭上了嘴。
  徐阶心中翻起了惊涛骇浪。他太清楚嘉靖的性格了,刚愎偏狭,言不由衷,报复心理极强,又极好面子。现今却被一个小小的户部郎中的奏疏激怒,震惊狂怒之余,难免不联想到,这是一场集体合谋、至少是心照不宣的逼宫!
  在这个判断的基础上,皇帝一定会认为,有人在背后指使海瑞,早把矛头指向了更高层,甚至怀疑到裕王头上了。如果不坚决表明立场,一场祸及国本的清洗必然发生!
  身为首辅,他不能眼看这场灾祸降临。面对皇帝的质疑,他一脸坦然之色,沉声道:“微臣不知皇上何出此言,但微臣坚决请皇上收回这句话。”
  隔着珠帘,君臣谁也看不清谁。此时此刻,这道帘子就代表着皇帝对他的臣子的隔阂,嘉靖的声音也变得充满轻佻与不屑:“装得真像啊,也难怪人家都说你徐阁老是‘外迹浑然、内抱不群’,老严嵩也比不过你吧?”
  皇帝如此刻薄的话语,徐阶还是第一次听到,但今天的第一次太多了,多到他已经麻木了,将头上的官帽摘下来,端正搁在身边道:“臣徐阶,斗胆再次恳求皇上,收回传位之言!不然……”
  “不然怎样?”嘉靖冷冷道。
  “老臣便触死在这御阶之下!”徐阶重重一叩首,额头上登时见了血印。
  谁都能感到老首辅身上那股决然,嘉靖本来冰冷如铁的心,终于出现一丝丝松动,缓缓问徐阶道:“为什么?你们不是厌弃朕很久了吗?”
  看来海瑞那句话,给皇帝造成了沉痛的心理伤害。
  徐阶见自己这招‘置之死地而后生’起了作用,赶紧鼓起余勇道:“臣不知那奏本上写了什么,竟让天心如此震怒。臣只知道,一个海瑞代表不了别人,代表不了百官,更代表不了天下人。如果皇上因一人之言、一时之气发下这道诏书,将天下百姓弃于不顾,乃是置裕王殿下于不忠不孝之绝境!他还有何面目立足于世,恐怕只有自裁以谢天下了……”
  “看吧看吧,满心都向着裕王……”虽然仍在挖苦,但嘉靖的声音,已经不像方才那么决然了。
  “臣当然只向着皇上,”徐阶知道这时候,就像过独木桥,万万不能再首鼠两端,索性大声道:“但裕王是皇上的长子,实际上的一国之本!臣身为国之宰辅,为大明千秋江山计,必须保护他,更不能使皇上背上逼死儿子的恶名!”
  “他算什么国本!”嘉靖突兀的激动起来,声音尖锐道:“别以为朕就剩这一个儿子,就拿他没办法!别忘了,朕还有孙子,实在不行,朕就是把皇位送给哪个藩王家,也不会落入逆子手中!横竖这皇位是白捡来的,朕送出去也不心疼!!”疯了,彻底疯了,这种大失国体的话都说出来,所有人都觉着皇帝已经疯了。
  但徐阶不这么看,他知道嘉靖说这些气话,正说明接受了他的说法,无奈发泄一阵之后,不会再有动裕王的心思了。
  可过了许久,也没听到嘉靖说话,反倒里面再次乱起来,好一会儿,马森出来道:“皇上又昏过去了……”
  “可有旨意?”徐阶头上起了个大包,小心的问道。
  马森摇摇头道:“没有,先把海瑞抓起来再说吧。”
  徐阶想一想,对马森道:“请马公公带我等去一间偏殿禁闭起来,一切等皇上醒来,圣心独裁吧……”
  马森想想,这确实是让皇帝消气的办法,点点头道:“如此,委屈国老了。”
  “这种时候,”徐阶无奈的摇头道:“什么都不必多说,先过去这关再说吧。”
  第七五八章
治安疏(中)
  棋盘胡同,沈府。
  沈明臣悄然走进小佛堂中,看见大人仍端正的跪在菩萨像前,背影真像虔诚的佛教徒。他不由怪异的想道:‘如果菩萨能让这个人皈依了,那真叫佛法无边了。’
  听到背后有轻微的脚步声,沈默没有回头,低声问道:“什么事?”
  “大人,击登闻鼓的是海刚峰,他上了一道奏章,把皇帝气得死去活来,雷霆震怒后,直接晕了过去,现在仍未醒来。”沈明臣赶紧收起胡思乱想,低声禀报道:“还有……徐阁老等人被禁闭在偏殿,看来是出大事了。”
  沈默闻言沉默良久,才轻声问道:“海瑞他……”
  “被收监了。”沈明臣给出答案。
  沈默的身体明显一松,重重给菩萨磕了三个头,这才站起身来,揉着酸麻的大腿道:“想不到这玩意儿还挺灵的……”
  沈明臣这个汗啊,心说把菩萨当什么了?狗皮膏药还是大力丸子。
  沈默也知道自己一时兴奋,有些失态了,转身朝菩萨合十,算是赔了礼。回身后对沈明臣道:“这方清静之地,不适合谈政事。”说着离开了小佛堂,沈明臣赶紧跟出来。
  这时外面已经天光大亮,沈府中却一片静悄悄,一点过年的气氛都没有。为防有变,前天他就把老婆孩子送到京郊庄园去了,在那里和她们提前过了年,然后再回京城静观其变。
  回到书房里,把门一关好,沈明臣便迫不及待的问道:“大人是不是早知道,海瑞会上这道疏?”
  沈默正往主位上走去,闻言站住脚步,回头看看他道:“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
  “大人不要误会,”沈明臣连忙道:“在下只是不明白,您为什么不拦着他呢?”
  站在一边的王寅也接话道:“是的,大人,在下对您此举很不理解,这不是多此一举吗?”身为谋士,主公却没有对自己坦诚相告,这让几人心中有些不快。而王寅所说的‘多此一举’,是指嘉靖皇帝的健康状况十分糟糕,这在京城上层已经不是新闻了,就算海瑞不知道,沈默也可以如实相告,八成就能打消他这个念头——谁会跟一个将死之人一般见识,等他死了再行清算,岂不简单许多?
  沈默看看余寅,虽然没说话,但估计也是一肚子不理解。他歉意的朝三人笑笑道:“我并不是有意欺瞒,只是有些事情,知道了比不知道更好……”他满含深情地接着道:“三位不只是我的幕僚,更是我的良师益友,我怎忍心让你们卷入麻烦中……”
  听到沈默这番‘表白’,三人的脸拉得很长,沈明臣没好气道:“来京这么久,就一直吃闲饭,原来大人是把咱们当成外人了,谁还有脸再赖下去,俺们这就收拾东西,回南方老家去。”
  向来沉默是金的王寅,今天也很痛快道:“正合吾意。”
  见有了支持者,沈明臣更来劲了,对余寅道:“你走不走?”
  余寅一脸为难道:“二位别激动嘛,还是听大人把话说完吧。”说着朝沈默拱手道:“大人,咱们朝夕相处这么长时间,难道连我们都信不过吗?”
  “当然信得过。”沈默苦笑道:“只是不想让你们也担上天大的干系。”
  “大人千金之躯都不怕,我们几个乡野草民怕什么?”沈明臣道:“说到底,您还是不信任我们。”
  “好利的一张嘴。”沈默和他对视片刻,突然笑骂一声道:“我算看出来了,你们这一唱一和的,是在逼我摊牌呢。”
  “呵呵……”沈明臣不置可否的笑笑道:“就像大人常说的,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嗨……”沈默苦笑一声,看看他们三个,知道要是再不给个说法,估计自己辛苦建起的智囊团,就该分崩离析了。
  而且在禅房静思良久,他深感若是再这样独自承受下去,恐怕未到曙光初现,自己便先崩溃了。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既然碰上这茬了,干脆就跟他们交交底吧。
  ※※※※
  拉两下大案边的一根吊线,让外面的警卫最高戒备。沈默深吸口气,对三人道:“真想知道?”三人毫不犹豫的一齐点头,显然是早有预谋。
  “那好,咱们坐下说,”沈默走到圆桌边,给自己斟杯茶,便坐在正位上,目光在三人脸上巡梭,难掩心潮澎湃。
  沈明臣三个也围着圆桌坐下,默不作声,却紧紧地看着沈默。
  梳理下思路,沈默终于说话了:“三位都是海内名士,当年之所以能入幕胡府,应该是因为抗倭为国,人人有责吧?”王寅和沈明臣点点头,后者道:“不错。”余寅却摇头道:“学生可没入得了胡公的法眼。”
  沈默笑笑道:“那是他的损失。”便回到主题道:“三位当初愿意辅佐在下,恐怕多半是担心江南的大好局面,又毁于一旦吧?”
  三人笑笑,没有承认,但也没否认。
  “我想知道的是,”沈默轻声道:“东南已经平定,我进京后注定要赋闲很长时间,你们为何还愿意与我同舟呢?”
  三人交换下眼神,还是由沈明臣做代表道:“因为我们想辅佐大人,做一番大事业。”
  “呵呵……”不经意间沈默又反客为主了,恢复那种一切尽在掌握的淡定微笑,问沈明臣道:“我一个文官能做什么大事业?”
  “大人却别想拿住我。”沈明臣笑道:“当初在徽州时,王老哥便说过,接下来的几十年,对文官来说,将是千年未有之良机,若英明筹谋、苦心经营,加之皇天保佑,或可创千年未有之局面,也未可知。”
  沈默缓缓颔首,当初王寅精妙的分析还历历在目——大明朝已然病入膏肓,大变革已是众望所归,此乃做一番事业的前提。再从国家的权力构成看,始终是皇帝与百官的博弈,皇帝势单力孤、百官人多势众,所以才有了宦官的加入,帮着皇帝一起制衡臣权。当然本朝嘉靖皇帝实在强悍,曾经根本不需要太监帮忙,就能把大臣整得屁都不敢放,所以他根本不需要那些奴才掌权,加之正德朝殷鉴未远,他对中官十分不信任,结果使大明宦官的势力,陷入前所谓的低潮期。
  但这样做的前提,是皇帝必须一直保持强势,而未来的皇帝、裕王殿下则性格柔弱懈怠,实乃庸才之主……更为难得的是,因为一直以来处境维艰,全靠文官们不遗余力的保护,裕王对文官的感情十分厚重,更是无比信任。
  所以王寅自信的预测,下一朝‘臣强君弱’已成定局,只要一直对宦官不遗余力的压制,就有望将这种趋势一直保持下去。而他们之所以对沈默寄予厚望,一是他与裕王的亲密关系、二是他傲人的履历和资格,三是他更惊人的年龄……总之未来执掌大权,经天纬地的可能性十分之大。
  以为来为导向,看待现在的局势,最合理的选择,当然还是那十六字真言了——只有保存自己,度过嘉靖末年,以及新朝政权交接的动荡期,才能坚持到春暖花开的时候。
  ※※※※
  所以几人分外不理解,沈默为何在这时候选择冒险,若只是意气用事,绝非明主,除非他有能说服大家的理由。
  轻轻啜一口微凉的茶,镇定一下躁动的胸口,沈默缓缓道:“我一直在思考十岳公的话,每每思量均热血澎湃,但之后,却难免忧心忡忡。”
  “怎么,大人怕了吗?”王寅面带微笑道。
  “不是……”沈默摇头道:“只是要请教老哥,怎么解决人亡政息的千古难题。”
  “大人年轻,裕王也年轻,”王寅闻言面色一滞道:“在位三四十年不成问题,难道还不够大人做事的吗?”
  “既然开诚布公,十岳公就别嫌我说话刺耳!把复兴的希望寄托在一个人的平庸上。”沈默的语调变得尖锐起来道:“与寄希望于明君贤主一样的……幼稚!”
  这时候哪还顾上那么多,王寅沉声道:“大人似乎比在下看的远多了……”
  “不敢当……”沈默摇摇头,轻声道:“唐朝高僧寒山和尚说:‘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自身病始可,又为子孙愁。’你们可以笑我想得太多,但我确实是这样认为……”他的声音不大,但十分坚决道:“若不能把大明的病根去了,任何改革都于国家无益!”
  这个说法着实惊人,三人瞪大眼道:“无益?”
  “不去治本,结局难改,最多只能多延几十年的气数,终究还是脱不了九州变色,宫阙成土的结局,于国家有何用处?”沈默长长叹口气道:“还不如让国家烂得透点,如朽木般一推就倒,这样老百姓还能少遭点罪呢。”
  虽然沈默还是那副轻言细语的样子,但在三人看来,他第一次显露出那种经天纬地的霸气,不由暗暗心折道:‘确实没跟错人,这人外表温吞吞,其实比谁都激烈。’王寅沉声问道:“大人的见解果然与众不同,在下便要问了——我大明百病缠身,富户、朋党、卫所、赋税、用人……许许多多的方面,都病得不轻,那您认为病根在哪里呢?”
  “归根结底!”这次沈默没有兜圈子,语带滚滚惊雷道:“我大明的病根在上,就是那高居九重之人大权独握,视国为家、予取予夺,无人制衡!结果神州大地、亿万苍生的命运,全都系于一人之身。江山社稷的安危,所有人的福祉,全都要靠上天赐一位英明的君主。可民间有句俗谚,‘家贫出孝子、豪门多败儿’,那至尊的皇室就是天下最大的豪门,出一两个明君,便要有七八个昏君打底,如此怎会败不光祖宗家业,百姓又怎可能超脱苦海呢?!”
  大饮一口茶,沈默擦擦嘴,声调低沉道:“《诗经》有云‘时日曷丧?吾与汝俱亡!’说得是民不聊生,天下百姓都有了与夏桀同归于尽的决心。这样王朝怎会不亡?商革夏命,前数百年的君王还算称职,但到了纣王,简直视百姓如草芥,才有了周革商命;周朝贤王最多,但历王幽王,足以亡国!继续数下去,以始皇之雄才伟略,二世一人可亡秦;以文景武宣之仁爱、英武,灵帝桓帝足以绝汉!这种循环往复,自从家天下之后,便始终不绝,无一例外,而且只要家天下不变,就将永远继续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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