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一品(精校)第780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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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怪不得人说徐渭轻薄放浪!”王世贞却没有笑,冷言冷语道,“圣人之言,岂是你可随意编排?”为什么别人都笑,唯独王世贞要扫兴呢?说起来还要牵扯到一桩文坛公案。王世贞为什么号称文坛盟主,因为他不是一个人,而是文学宗派‘嘉靖七子社’之首……这个派里各个都是文坛高手,名气很大,掌握着文化界话语权。
  但其前身只是几个刑部的年轻官员,组成的‘刑部诗社’,只有李攀龙、王世贞寥寥数人,好几年都不成气候,王、李二人为此十分苦恼。一年秋天,享誉天下的著名诗人谢榛来到北京,为自己的好友著名诗人卢楠鸣冤……卢楠因为礼数不周得罪了知县,被投入狱中,并拟治以大辟之刑。谢榛闻说卢楠的惨况后,带着卢楠的著作到北京求见达官贵人,在谢榛的真情感染下,‘刑部诗社’也帮助他一同为卢楠奔走、辩白,经过一番努力之后,卢楠终于得以无罪获释。
  谢榛的这一举动,使他的知名度又大大提升,人们把他当成了战国时射书救聊城的鲁仲连。不只士大夫争着要结识谢榛,就连北地的青年们也都争相传说他的事迹。为了借助谢榛的名气发展诗社,王、李二人邀请这位大诗人入社,谢榛因为欠他们人情,于是答应了。结果在之后的几年里,刑部诗社迅速发展壮大,不久,改名‘后七子社’,欲接李梦阳等‘前七子’大旗的野心昭然若揭。
  但当七子社发展起来后,王世贞们却与谢榛发生了矛盾,最后把他在‘七子社’中除名。王世贞甚至公然评说谢氏的诗‘丑俗稚钝,一字不通’,却偏要‘高自称许’,骂他‘何不以溺自照’,就是俗语中骂人的话:何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嘴脸。
  在谢榛看来,双方交恶的原因,是因为自己曾经对诸子的诗作都做过直率的批评,而诸子不肯接受,也不能接受。但实际上,这主要还是因为李攀龙、王世贞头角渐露,声望日高,他们几个人又都是进士出身,怎能容忍身为布衣的谢榛成为诗社领袖呢?
  这件事引起了许多人的不满,其中最激烈的,就是文坛另一位大腕——徐渭,他深深为谢榛打抱不平,并因此对王世贞等人身为不齿,继而全面否定他们的文学成就。因为徐渭的名气太大,文章又太犀利,王世贞等人的名声当然损害,若非仗着人多势众,真要被他骂下文坛了。所以此番仇人见面分外眼红,王世贞当然不会给徐渭好气。
  “轻薄?”见王世贞跳出来,徐渭冷冷一笑道,“作文贵乎真实不欺、诙谐有致。不知在下破题错在哪里?”
  王世贞寻思半晌,竟挑不出毛病来,只得沉着脸说道:“这样作文太煞风景,我有一联请对。”徐渭怎会怕他,笑道:“领教。”
  “说起来这上联倒是偶得,年前工部都水清吏司走了水,五成兵马司派员参与重修。”王世贞道:“就有了这么个上联‘水部火灾,持金吾大兴土木’,竟没人能对上来,文长高才,必然难不住你。”这做对子五行俱全,是难得的绝对,在座的无不是此中高手,不禁兴味盎然,连李春芳、沈默、张居正几个,也皱起眉头挽首思忖,心说这个上联着实难为人。
  “难是不难,”谁知徐渭马上就有了,朝王世贞呲牙笑笑道:“北人相南,治中君什么东西。”对的确实巧妙,众人又复大笑,王世贞却黑了脸,因为他现在的官职,正是顺天府治中……
  “我又想起个笑话。”徐渭起身对笑得前仰后合的徐阶道:“师相,有个笑话儿,您可要听?”
  徐阶虽觉徐渭过于狂放,但今日是吃酒,倒觉得有趣,笑得气不匀道:“不许再骂人!”
  “不骂不骂。”徐渭便道:“说现在什么都有假冒的,前几天我打发家里小厮去买几只画眉,结果买回来没几天,那鸟竟然掉了色,仔细一看,原来是鸟贩子给家雀刷上涂料假冒的。逼问之下,原来是我那小厮贪便宜,才上的当。我就骂他,谁知他却振振有词道:‘管他是真、是冒呢,反正都是鸟玩意儿,一样一样的……’”
  听到这儿,王世贞已经气得发抖了,在座众人还有些不明所以的,在那小声问怎么了,便有那明白人小声道:“王世贞的弟弟叫世懋……”
  “哦……啊……”众人不禁笑抽了肠子,但碍着王世贞的面子,却又不好笑出声,强忍着笑的怪模样,却更加让王世贞大受刺激,拍案道:“我知你徐文长惯会这些刁钻古怪,但我辈读书人,读的是圣人文章,讲的微言大义!却不是靠这些刁钻古怪扬名立万的!后日灵济宫讲学,你敢不敢与我上台一辩!倒要看你能不能再靠插科打诨取胜!”
  “有何不敢。”徐渭冷冷笑道。
  第七八九章
灵济宫(中)
  见两人闹得这么僵,徐阶有些讶异,但看看他们边上坐的沈默和张居正,又有些明白了。这时沈默和张居正也纷纷出言,劝住二人不要再多言。徐阶这个当老师的,也不好装聋作哑了,便接着王世贞的话头道:“是啊。国家以人心为本,现在京城的官员虽然都很有才华,但观念不正,还需要多多参加这种讲学,来让大家都知道学问的目地。”学生们轰然允诺。
  徐阶又看看沈默道:“江南也去吧,听说你在国子监讲学,向来都是一绝。”
  这种场合下,沈默只能先答应下来,回去再想对策。又吃了会儿酒,徐阶便托词不胜酒力,先行离席了,然后三位大学士也起身回府,其余人各怀心思,走的走,留的留,不必细表。
  沈默一坐回轿子,脸上便再没有笑容,一直到家,心情才恢复平静,也没回后宅,直接走进前书房,将今日的事情讲与几位幕僚。
  王寅听了后点头道:“今天的状况,大人应对的很好,只让徐渭发飙,这样既能表达出绝不逆来顺受的态度,又不会太露痕迹,跟他们撕破脸。”毕竟徐渭狂狷的大名举世皆知,做出点出格的事情,谁也没法说是沈默指使的。换成其他人就太明显了。
  “也是文长兄自己气不过……”沈默淡淡道:“还是说正事吧。”
  “这次徐阁老的安排,能解读出三层含义。”王寅点点头道:“第一层,今年京察,徐阁老准备牺牲丙辰科,保全丁未科;第二层,抬举丁未科的目地,是为了给张居正加力,要扭转他和大人的差距;第三层,做得这么明显,有敲打大人的意思……但既然是敲打,就说明他还对大人抱有希望。”
  “这是当然了。”沈明臣道:“就和西方书上说的,把鸡蛋放在不同篮子里,总比放在一个里强多了。”
  “嗯。”王寅点头道:“观徐阁老的所作所为,虽然在力捧张居正,但也从没放弃过大人。毕竟对他来说,两个学生都在内阁,要比只靠一个保险的多。”
  “但他会打压大人的。”沉默的余寅低声道:“他的秩序是张居正在先,这一点不会变。”因为张居正对徐阶的依赖性,要远远大于沈默,甚至沈默已经自立门户了。显然扶植张居正上位,要更符合徐阁老的利益。
  “官场上一个个都是狗鼻子,今天这场聚会之后。”沈明臣道:“用不了几天,就都知道徐阁老是个什么态度了。”虽然以前徐阶就不一碗水端平,但那都做在暗处,除了当事者外人并不知情,但这次却是在明处,之前猜测的便会笃定,懵懂的也会梦醒,形势将非常不利。
  “徐阁老这种心理,说白了就是吃着碗里瞧着锅里。”沈明臣哂笑道:“好处都想占全了,也不怕噎着他。”
  在谋士们讨论时,沈默向来喜欢默默倾听,虽然他心里自有判断,但更相信集体的智慧,可以避免少走很多弯路。
  “他这种心态。”王寅缓缓道:“是我们可以利用的。既然舍不得大人,那大人就更让他舍不得……”说着看看沈默道:“突破口就在灵济宫讲学上!据说几位泰州学派的大佬都到了,其中不乏对您友善者呢。徐阁老这时候点名让您讲学,显然别有用意。”
  “嗯……”沈默缓缓点头。
  ※※※※
  皇城西,古木深林,岑岑柯柯,中有碧瓦黄甃,时脊时角者,乃赫赫有名的灵济宫。顾名思义,此乃一处道观,祭祀玉阙真人和金阙真人。然而近些年来,灵济宫不是因为这两位真人而出名,而是因为它成了徐阶宣讲心学的道场,与以辩论著称的三公槐论坛齐名。
  灵济宫每次讲学,都有一干王学高手坐镇。说白了,就是徐阶利用自己的影响力,吸引甚至间接下令在京的学者、士子、官员过来,接受心学的熏陶,以此大力发展王学门徒。
  可以说,这既是一项学术活动,又是一项政治活动,借此机会,王学提高了影响力,徐阶则获得了巨大的政治资源,可谓互利互惠,十足的好买卖。所以哪怕高拱等人再诋毁,徐阶也依然我行我素,于百忙之中抽出时间,亲自登台讲授;哪怕脱不开身,都会命人送来自己写的文章当众宣读……他对讲学的投入程度,已经远远超过一名大学士的本分,甚至有些过于入迷了。
  为上者的大忌,便是将自己的好恶表现出来,徐阶一生克己复礼、谨小慎微,却偏偏在讲学一事上痴迷难改,这就给了下面人投其所好的机会……全国各地都在兴书院、办讲学、印王学典籍,这固然可以极大的促进王学发展,但趋炎附势的热情,就像没过沙滩的潮水,谁知道待他人走茶凉,那潮水退去后,会不会只剩下一地鸡毛呢?
  所以坐在高台后的芦棚中,看着台下黑压压的听讲人群,徐阶在自豪之余,心中也布满了担忧。在棚中与他同坐的几位泰州学派的大佬,看到徐阁老的表情有些凝重,忙关切的问他,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徐阶微微摇头,轻声道:“我那徒儿你们看过了,印象如何?”徐阶洞明世事,自然对此十分的担,所以他迫切需要一个合适的学术传人,将来延续他的讲学事业。当然很多人愿意接这个班,可这个班不好接——因为他的主要支持者,历来是泰州学派,对于谁来继承自己王门领袖的衣钵,徐阶并不能自己说了算,还得听这几位的意见。
  几位宗师互相看看,最后由和徐阶关系最好的赵贞吉出声道:“存斋公,接到圣旨时,学生正在江西讲学,与夫山见过一面。”徐阶初号‘少湖’,后改为‘存斋’,是大有深意的——因为,湖是以地为名,表达一种生活方式;而存字是指‘存心’,以示要潜心于学问……当然是阳明心学了。
  而夫山,则是何心隐的号。
  徐阶比赵贞吉早登第十二年,当初赵贞吉成为庶吉士时,徐阶任翰林侍讲,所以两人也算得上师生……只是这种关系不像座师与门生那么强烈,而且两人只相差五岁,性情相投,时常一起探讨学问,可谓亦师亦友。尤其是在夏言被杀,徐阶众叛亲离的岁月里,他却依然如故,这让徐阶大为感动,自此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所以在起复嘉靖朝旧臣的名单里,第一批中就有他的名字!去年十一月领了圣旨,按说过了年再动身不迟,但他本来就周游四海、到处传道,所以没什么好磨蹭的,早早出发还能赶上灵济宫讲学。
  至于和何心隐见面,当然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因为两人本来就是泰州学派的师兄弟,曾一同在王艮门下学艺,又都是骨干力量,同在一省,必然要碰碰面,交换一下看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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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阶不知赵贞吉要说什么,但还是微笑道:“哦,怎么说起何狂来了?”
  “他向我讲了一件事。”一入江湖催人老,虽然才五六年不见,但常年在外奔波的赵贞吉,却显得老多了,但那副刚硬耿介的脾气,却一点也没变:“说嘉靖三十九年。程学颜北迁,他曾随同入京。在这显灵宫中与张太岳曾有一晤。”
  “哦,这倒未曾听说。”徐阶捻须道:“他们都谈了什么?”
  “夫山说,一日遇江陵于僧舍,江陵时为司业。在交谈中,夫山发现江陵对谈经论道不感兴趣,便问道:‘公居太学,知大学道乎?’江陵却像没听到一样,不回答他的问题,而是两眼紧紧盯着夫山,道:‘尔时时欲飞,欲飞不起也。’然后没有再深谈就离开了。”赵贞吉道:“夫山说,虽然过去那么多年了,但他还没忘记张居正的那句话,那副表情,犹有余悸的对我说:‘我很怕张江陵。’我问他:‘你为什么怕他呢?’夫山说:‘这个人将来能掌握国家的大权。’我不以为然,夫山又说:‘分宜要灭我道统没能作到,真正能禁除我王学的人,只有他张居正。’”顿一顿道:“夫山还说……张居正看透了我,将来迟早要杀我。”
  赵贞吉也好,何心隐也罢,都是出了名的‘贵乎本心’,要他们撒谎是不可能的,所以此言一出,棚中众人全都变了脸色!
  徐阶见状,知道张居正是没戏了,好在他本来也没抱多大希望,因为张居正的心根本不在讲学上,强按牛头不喝水,没必要强求。便笑起来道:“诸位误会了,我说的不是张太岳,而是沈江南。”两个弟子,一个朝堂为尊,一个学术为王,谁也没法伤害对方,只能彼此合作,才能稳固彼此的地位……这才是徐阶为自己的学生,精心设计的未来之路。如果一切遂愿,你好我好他也好,那该……多好哇。
  比起对政务的狂热,张居正对讲学的冷淡,已是由来已久了。这着实让徐阁老无奈,所以早就断了让他继承这一块的念头,这次之所以提出来,就是为了让几个老家伙拒绝,然后再提一个,成功率自然要高一些。
  “是他啊……”众人的表情要好一点了,但也只是一点而已。虽然沈默地位够高、名望够大、只要能对阳明心学有足够的领悟,便是最好的继承人选。但是沈默出身南宗浙中学派,是王畿和季本极力吹捧的子弟,身为北宗的泰州学派,怎么甘心就把盟主位子拱手相让呢?
  “我们和浙中学派的理念相左,恐怕到时候冲突不小。”在场众人辈分最高,泰州学派创始人王艮的族弟,王栋这时出声道:“况且沈江南虽有六首之名,但从未有著作问世,也未曾登台释我王学精义,恐怕难当此等大任吧。”
  “说起来,存斋公还是出身江右派的呢,不也没引起什么纷争吗?”赵贞吉在边上帮腔道:“可见出身不是问题,重要的还是他的理念,还有讲学水平如何……”言外之意,其他方面没必要质疑了。
  徐阶也点点头道:“是啊,待会儿他也会上台讲一课,咱们听完了再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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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灵济宫讲学,是在院中松风坪内举行,这大坪四周生着许多株树冠如盖,交错连理的古松,微风吹过,便能听到沙沙的松针摩擦声,因此而得名。
  在大坪正北面,平地又垒起一座高高的四方石台,名曰‘讲经台’,这里原先是道士们为信徒讲经之处,但现在台上台下,全都是穿儒袍的书生,已经见不到穿道袍的牛鼻子了……虽然刚过年,但场中仍有近两千名热心听众,从辰时开始,听几位学者宣讲自己的心学体会。
  所谓‘盛名之下无虚士’,但凡敢登上这灵济宫讲台的,都是学富五车、才高八斗之辈。讲解起经义来,真可谓是舌粲莲花、口若悬河。无论是就句论句的诠解经义,还是从前人经典中向外推演,尽皆说得脉络分明,饶有新意。将那幽微玄奥的心学经义,讲得精妙无比,令在场众人听得目眩神迷。
  听众们能感觉出来,今日讲学的几位都特卖力,让知道沈默今日将登台的人们,不禁为他暗暗捏把汗。在他前面登场的这些大牛,各个飞花粲齿,妙句连珠,倒让从没上过台的沈大人如何与他们相比?
  就在众人的担忧中,轮到沈默了。他翩然走上台来,端坐在蒲团之上,还未开口,众人便放下心来。因为他的气场已经笼罩住了全场。峨冠博带,衣袂飘飘,面色从容,气定神闲,这绝不会是初次登台的菜鸟。那是当然,当年在国子监、在苏州府学,沈默不管多忙,都会亲自授课,像这次不过是场面大一些,人多一些而已,没什么不同。
  于是在这个冬日的傍午,沈默开始了他人生中第一次重要的讲学。松风坪上回荡着他清朗的声音:“阳明夫子学,以良知为宗。每与门人论学,提四句为教法:‘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学者循此用功,各有所得,盖因夫子谓:‘学须自证自悟,不从人脚跟转’。若执着师门权法以为定本,未免滞于言诠,亦非善学也。故小子斗胆,亦自证一篇,贻笑大方……”
  “我王学号称‘良知之学’,然何谓良知?‘本体’即是‘良知’,‘功夫’即是‘致良知’。然而我等后学,却分化成了‘本体派’与‘功夫派’。本体派只重本体,认为‘良知不需学不需虑,终日学,只是复它不学之体,终日虑,只是复它不虑之体。’讲的是无功夫中真功夫。功夫派则注重由工夫而悟本体,但对本体的重要性有所忽略。”
  “然而夫子曰:‘合着本体的是功夫,做得功夫的方识本体。’世间哪有现成的本体?良知非万死工夫断不能生也,不是现成可得。是以不下功夫,不得良知,不悟本体。‘功夫’必合‘本体’,‘本体’不离‘做功夫’,二者是即一即二的关系。而并非一体。”沈默的声调提高,清啸一声道:“故曰:‘心无本体,工夫所至,即其本体’,这才是夫子之真谛!”
  此言一出,满场哗然,因为在中国哲学史上,无论是老庄的‘道’论,玄学的‘贵无’论,还是宋明时期的理本论、心本论,都将作为本体的‘道’、‘理’、‘心’视为‘先天地生’,‘长于上古不为老’,‘不为尧存,不为桀亡’的超时空永恒不变之物。而沈默所言虽皆源出于王守仁之心学,但并未将‘心’执为一成不变之物!而是看成是变化和发展的。
  其实,他所说的心,是认识的主体;本体,是本然状态;工夫,乃指主观努力和体会。而他的意思是,人的认识本来不存在天生具有的道德意识或任何知识,做学问不要执定成局,而要充分发挥心的认识作用,通过不同的途径去认识、把握真理。工夫即本体。这一命题把道德意识及知识看作后天学习和践履的结果。
  这就把王阳明的唯心修整成了唯物……
  第七八九章
灵济宫(下)
  沈默是不反王学的,相反,他他很清楚,阳明心学乃是打破程朱理学对人们思想禁锢的最佳利器,是这个时代思想变革、社会革新的最佳助推器。这种信心不是来自主观臆断,而是他知道后世每一次社会变革之前,必然会掀起阳明心学的热潮,中国的戊戌变法、五四运动,乃至日本的明治维新,全都是革新派人士与传统官学相抗衡的力量源泉,这不是偶然,而是因为阳明心学有着反对禁锢、解放思想、追求自我的现实意义。
  在心学兴起以前,国朝的社会思想,是程朱理学一统江山。而程朱理学的核心思想,是将纲常天理化,把‘三纲五常’当作世界的本体,要人们以此作为判断是非的标准,和自身行动的准则。受这种纲常名教的束缚,在一百多年时间里,社会等级森严、异常沉闷,人们受到沉重的精神压迫,造成了思想上的僵化、学术上的空疏、道德上的虚伪,乃至对整个社会的禁锢。
  而王阳明的‘致良知’学说,初衷虽然和程朱理学一样,都是为了以伦理道德来规范人们的思想行为,但他所提倡的‘良知’毕竟是发自主体内心的道德意识,从而否认了用外在规范……也就是三纲五常……来管‘心’禁‘欲’,这种强调自我,主张以自家的‘心’去认知外间事物的学说,无疑是‘灭人欲、从天理’的程朱学术的死对头,在解放思想,张扬人性的作用方面,甚至要比西方早些时候发生的文艺复兴,更加彻底和坚决的弘扬了人文精神。
  这对社会进步有何重要作用呢?首先,心学强调自我认识,重视人的价值,就是提倡以人为本,反对封建礼教对人性的压抑;二是,张扬人的理性,反对封建礼教对个人理性的贬低。在阳明心学之前,无论是黄老还是孔孟,都提倡‘古之善为道者,非以明民,将以愚之。’‘是以圣人之治。常使民无知无欲,使夫智者不敢为也。’、‘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一以贯之的主张愚民,而阳明心学却主张‘良知之在人心,无间于圣愚’,‘良知良能,愚夫愚妇与圣人同’,在道德人格上人人是平等的,没有高低贵贱之分。
  三是,在追求精神升华的同时,也肯定了对物质的追求。针对当时许多士人经商的现象,理学家们自然是大加谴责,但王阳明却指出经商如能尽心修身‘致良知’,那么与‘业儒致仕’无本质区别。无疑,这种思想为人们从事被传统轻贱的商业,提供了正当的伦理依据。他的弟子王艮所创的泰州学派,更是提倡‘百姓日用即道’,为商人治生经商的正当性提供了充分的理论保障,使经商不再是末业和贱业,而是道之所存,光明正大的,商人的社会地位因此有了儒家伦理的充分肯定。
  所以无论从解放思想,还是鼓励工商来看,阳明心学,尤其是主张‘百姓日用即是道’的泰州学派,都极具弘扬价值。高举阳明心学这面大旗,是沈默很久之前便定下的方针,所以他才会修阳明公祠,才会孜孜不倦的钻研心学各流派的著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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