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一品(精校)第829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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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会和他好好谈谈,’徐阶心中早有盘算:‘虽然内阁没了他的位子,但我要保住他,位子也给他安排好了,东南还是在他手里,我更放心。他是个识时务的人,一定会答应的……’想到这,他坐起身子,对外面道:“去问问,江南到哪里了?”
  外面也在时刻关注沈默的动向,很快便有回话道:“沈相进城后没回家,轿子直奔东安门来了。”
  这一声,不仅让徐阶神色稍安,也让大厅中侧耳听着的几人,放下了心,显然,大家的判断没有错,沈默始终是理智的……
  陈以勤终于忍不住起身,就要往外走。
  “陈相,您去干吗?”张居正的声音响起。
  “透透气,屋里太臭!”陈以勤哼一声,拂袖而去。
  “臭吗?”张居正和李春芳对视一眼,摇头道:“莫名其妙。”
  “是啊,今儿都怪怪的。”李春芳也点头道,便继续低头办公。
  众人便安下心,等着沈默踏入会极门,只要他进来,则大事定矣……
  “已经上了长安街,正朝这儿走呢。”见阁老们关心,禀报自然相连不断。
  “到了午门,进来了。”一声声禀报,让众人心里愈加安定。
  “没往咱这边拐,他直接往皇极门去了。”然而这一声,却让所有人都愣住了。他不回内阁,往内宫去干什么?这不合规矩啊……
  徐阶一下坐起来,险些脑溢血……
  ※※※※
  皇极门前,一身风尘的大明太子太保、东阁大学士,前去南京办事钦差,沈默沈拙言,面无表情的站立在那里,看都没看一眼身后的会极门。
  第八零八章
意外(中)
  站在高大庄严的皇极门前,沈默抬头望了望天空的太阳,光芒万丈、如此耀眼。
  他的耳边回响起,进城时沈明臣说的话:“大人,您要慎重考虑,这样做的代价,实在太大了……一直以来的坚持,岂不全都白费?”
  “可是这次的对手太强,天时地利人和,有心算无心,我再和他们按规矩来,就只能被赶出内阁了……”安静的车厢中,沈默的声音十分疲惫。
  “退一步,有时海阔天空。”沈明臣深知沈默的理念,更知道背叛自己的理念,是多么的痛苦。
  “不,只会步步受制,几乎没有再入阁的可能。”沈默萧索的摇摇头道:“况且如今之东南,看起来好似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实际却还很童稚,没有一棵遮风避雨的大树,是禁不起风吹雨打的。”说着朝沈明臣勉强一笑道:“这一次我不能输,不管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大人好像变了。”沈明臣低声道。
  “句章,我俩从前都天真了,二位寅先生说得对,”沈默深深望着他,声音渐渐坚定起来道:“你守不守规矩,根本不会影响到别人,要想让所有人都守你的规矩,办法只有一个,就是由你来制定规矩,不遵守者出局。除此之外,别无他途!”
  ‘除此之外,别无他途’沈默心中默念,把最后一丝犹豫消灭干净。刺目的阳光把他映得浑身金光,以至于守门的禁卫,必须手搭凉棚,才能看清来人,赶紧上前行礼道:“原来是沈相,您这是要去面圣?”
  沈默点点头,目光却越过他,落在一个匆匆走来的太监身上,那是皇极门的守门宦官。
  那禁卫也听到身后的脚步声,看到是上峰来了,便闭嘴站到一边。
  “哎呦,是……沈相爷。”那太监见被注视了,连忙放慢脚步,装作不是特意赶来的样子,朝沈默笑眯眯的行礼道:“奴婢给您请安了……”只是肺活量太小,不能马上调匀呼吸,说话都带喘。
  “这位公公有礼。”沈默拿出出入禁宫的腰牌道:“本官要去面圣。”
  “哎呦……”太监也不接他的腰牌,而是一副‘你来得不巧’的模样道:“乾清宫管事知会,七天后是杜太后的忌辰,皇上要焚香斋戒,这段时间不见外臣。”说着陪笑道:“您请过几日再来。”
  “孝恪太后的忌辰,是下月初七,”沈默微一沉吟,面无表情的看着那太监道:“今天是廿九,皇上要斋醮的话,似乎明天才开始。”
  “这个……”那太监没想到,他能把杜太后的忌辰,记得这么清楚,瞠目结舌之余,强辩道:“反正上面这么知会的,咱家也只有依命行事了。”
  “这上面,是指的皇上,”沈默轻吁口气道:“还是哪位公公。”
  “当然是……”那太监话未说完,却听沈默冷冷道:“本官会向皇上求证的。”
  “呃……”那太监硬生生的咽下‘皇上’二字,小声道:“乾清宫传话,并未说明是否是上谕。”
  沈默的目光飘向远处,他看到在那皇极殿廊柱之后,一个红色的身影一闪而过,八成就是冯保。他心里的火,已经把头发都点着了,但毕竟在官场这座八卦炉中,炼到了内阁大学士的位子,一点情绪波动都没有,淡淡吩咐道:“你把冯保叫来,或者我自己去问。”
  “这个……”太监就在那里纠结开了,‘这个’了半天,也不说是去还是不去。
  “不想去,就放我过去。”沈默便要迈步往里走。
  “沈阁老,哎,沈阁老……”太监赶紧下意识把他拦住,一脸哀求的小声道:“您老行行好,这要是把您放过去,小得屁股就得开了花。”
  “这么说,是有人让你拦住我?”沈默和他近距一尺,目光似乎能把他看透一般。
  “这个……您就别为难奴婢了。”那太监快要哭出来了。
  “我教你个不为难的办法,”沈默轻叹一声,示意他附耳过来。
  那太监便把头凑过来,一脸小意道:“谢阁老体恤。”
  话音未落,啪的一掌已经扇在他的脸上!那太监毫无防备,被这一耳刮子扇得在原地打了转,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眼冒金星被打懵了。
  一众禁军看傻了,全都张大嘴巴,瞧着在那转动手腕的沈阁老,都没有上前去搀扶一下守门太监的。
  “本官有出入禁宫之腰牌,非宫禁、特旨不得阻拦!”沈默严厉的声音在城门洞内回荡:“尔区区阉竖,竟敢私自阻拦于我,这一巴掌是让你长个记性,若有下次,本官必将上达天听,让皇上裁决!”说完,便在一众禁军的目送下,迈步进了内宫。
  待他走远了,禁军们才想到把公公扶起来,本以为他肯定要恨死沈默了,谁知他却轻抚着半边猪头,深情的望着沈默的背影道:“沈阁老真厚道啊……”
  众禁军心说,这不是被打坏脑壳吧……
  ※※※※
  沈默来到乾清宫外,冯保带着笑迎了上来:“奴婢给沈相请安,您这么早就回京了,还以为得在南方过年呢。”
  沈默打量他一眼,这厮虽然强作平静,但两腮稍带红晕,气息也不太匀,八成是刚从外面跑回来。但他也不点破,只是淡淡道:“是啊,意外吧。”
  “呵呵,瞧您说的……”冯保一脸坦然的笑道:“皇上一直念叨您呢,奴婢当然希望您早回来了。”
  “是吗?”沈默似笑非笑道:“我要面圣,不知方不方便?”
  “方便方便,您来的真巧了,皇上明儿就要斋醮,再晚半日便得等七天了。”冯保陪笑道:“奴婢这就去通禀。”他想一句话把自己摘清,沈默也不拆穿他,点点头,便等着他去通禀。
  大约过了一刻钟,冯保宣进。
  西暖阁中,隆庆皇帝头带翼善冠,身穿盘领宽袖的盘龙袍,兴冲冲的迎了出来,朝刚进殿门的沈默笑道:“先生竟这早回来了,倒让朕好生惊喜。”
  “微臣参见皇上……”沈默一撩袍角,便伏跪于地,大礼参拜。
  “快起来,没有外人,不必多礼。”隆庆竟伸手去扶沈默,让一旁的冯保猛然意识到,自己和那人都是痴念了。
  沈默哪能让隆庆去扶,顺势起来,君臣到里间炕上就坐。
  隆庆歪在明黄色的靠枕上,笑问道:“先生何时返京?”
  “回皇上,”沈默在炕沿上搁了小半屁股,保持正襟危坐道:“半个时辰前进京。”
  “哦……”隆庆奇怪道:“这么说,一进京就来朕这儿了?”
  “正是。”沈默点头道。
  “可有什么事?”隆庆微微紧张,这太反常了,若不是有什么大事,沈师傅不可能这么急着见自己:“师傅请说吧。”
  “一桩小事而已。”沈默点头道:“微臣在南方听说,皇上命东厂,将前东南总督胡宗宪押解进京,不知可有此事?”
  “哦……”隆庆挠挠额头,想了想,想不起这码子事儿,便对外间道:“冯保,朕有派东厂去抓过人吗?”
  “好像有这码子事儿,”冯保是个灵精的,这时候哪会惹火烧身,赶紧恭声答道:“不过奴婢对东厂的事儿不清楚,还是招滕祥来问问吧。”
  “朕想起来了,”一说滕祥,隆庆倒想起来了,轻拍下额头:“好像上个月,内阁递了个本子,票拟说:‘伪造圣旨,视同谋反,着有司立即收押进京。’朕问你,这事儿归谁管,你说滕祥。”
  “还是万岁记性好,奴婢也想起了。”冯保赶紧给自己一耳光道:“确实是奴婢叫滕祥来的。”
  “什么猪脑子。”皇帝啐他一声,转而对沈默道:“怎么,这案子有何不妥?”
  “案件本身如何,微臣并不知情,亦不敢多言。”沈默从炕沿起来,躬身道:“微臣要请陛下恕罪,微臣斗胆将拱卫司派给我的锦衣卫,派去一路护送胡宗宪来京。”
  “哦……”皇帝吃惊不小道:“你们是何关系?”
  “一者,他是微臣的老上司,老战友。”沈默轻声道:“二者,四年前,微臣奉命巡视东南,实则是领了暗旨,要解除他的兵权。”
  “竟然是这样?”隆庆知道沈默曾经略东南,却没想到,其中竟还有这样一层,不由起了探究之心,问道:“为什么要解他的兵权?”
  “飞鸟尽、良弓藏,此乃君臣相宜之道。”沈默语调平淡道:“当时他掌六省之兵,功高盖世,已成朝廷隐忧,去其兵权,乃是题中应有之义。”顿一顿道:“况且当时,有言官攻击他为严党,说他与海寇头目王直、徐海等人皆为同乡,其所任蒋州、陈可愿等人都是海寇奸细。他还在王直解往京城途中,偷偷将其释放,且许徐海任海防官,与王直约誓和好,丧权辱国,丢尽祖宗的脸,这才换来了所谓的‘和平’……便认定胡宗宪所谓的功绩,不过是仗着天高皇帝远,自导自演、自吹自擂的一出闹剧而已,与仇鸾之辈没有区别,请先帝明法典、正视听,立刻撤销他一切职务,将他枷送京城受审。”
  “言官就是这样,一派迂腐之言!”皇帝皱眉道:“沈师傅说过,时间是最好的试金石。朕看东南现在挺好的,倭寇也没了,百姓也安生了。王直徐海之流,也被改造成了海上的护航队,还替朝廷出兵去救吕宋,完全的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了,浪子回头金不换嘛。”说着一摆手,给胡宗宪定性道:“善战者无赫赫之功,胡宗宪做得很好嘛!”他当然要说好了,徐海、王直那什么‘皇家护航队’,已经把今年的一百万两孝敬如数奉上,让皇上的荷包一下鼓起来。
  男人呀,有钱才能有底气,皇帝也不例外。有了钱,他才能完成早就许下的承诺,给嫔妃们添置首饰,不用再一想起这事儿就不举。才能想玩什么玩什么,想怎么玩怎么玩,而不用看外廷的脸色。不管别人怎么看徐海、王直,但在隆庆眼里,那就是赵公财神和关公财神啊!只要他们不上岸祸害老百姓,皇帝还是要保他们的。
  加之隆庆对言官已经腻味到极点,听了沈默讲述当年的公案,他便下意识的为当事人开脱起来。
  “皇上英明。”沈默的马屁依然保持低水平,恭声道:“先帝也是这样说的。先帝在当初的圣旨上言道:‘都说胡宗宪依附严嵩,实则他不是严嵩一党,自任职御史后都是朕升用他,已经八九年了。而且当初因降服王直而封赏他,现在如果加罪,今后谁为我做事呢?让他回籍闲住就好了。’对胡宗宪既往不咎,命其体面退休,这正是先帝对微臣的指示,微臣也是这样传达给他的。结果他也表现的十分有风度,既没有抱怨,也没提什么要求,十分配合的以兵部尚书卸任,并称病致仕,为先帝和朝廷避免了一场‘苛待功臣’的非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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