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一品(精校)第836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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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官知道,不管我信不信,反正百官是信了。”王廷相点点头,面色灰败道:“为了避免拔出萝卜带出泥,朝廷肯定不愿细查下去,所以这个罪,多半就是我担了……一个二品都御史给胡宗宪抵命,足够了。”
  “……”徐阶看看他,像这样忠心的打手爪牙,实在是不舍得放弃,然而已经答应沈默的条件,总是要做到才行。想到这,徐阶心头升起一团邪火:‘万无一失的一件事,怎么会搞到这般田地?’不由对那暗做主张的学生,升起许多的怨恨,遂发问道:“我再问你一次,背后指使你的是哪一个?”
  “元翁,您不要问了。”王廷相抬起头道:“现在非常时期,还是该精诚团结、一致对外……横竖他们都是您的门生,也是我的同年好友,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还是不要做了……”
  徐阶也黯然了,显然被王廷相这番话,触痛了心中最忧虑处,苍生一叹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事情坏就坏在这里。他们拿你当枪使,当挡箭牌,你还得死心塌地保他们,还要说是为了我,为了大局!什么为了我,什么为了大局?还不是因为他们答应你,只要不把他们供出来,你的妻儿子女,全都会得到他们的照顾……”
  王廷相又低下头,果然被徐阶说中了。
  “这一次,他们利用的不只是你,还有我徐少湖。”徐阶的面色渐冷道:“老夫快七十的人了,被这些好学生算计来算计去,早晚要落个身败名裂的下场……”
  王廷相一怔,愣愣地望着徐阶。
  “莫非你以为老夫是金刚不坏?”徐阶疲惫的摆摆手道:“那些人指望不得,没了老夫,他们连自己都保不住……你下去吧,老夫尽力给你留一条生路就是。”
  “多谢元翁!”王廷相心中狂喜,看来自己还是有用的,否则徐阁老也不会这样说,赶紧使劲磕头道:“下官从现在起,只听元翁的,您让说什么就说什么!您不让说的,我一个字也不吐!”这才是他来找徐阶的目的,那些人想让自己一了百了,却也没什么好客气的了。
  ※※※※
  接下来几天,舆论没有丝毫降温的迹象,反而因为民间也加进来凑热闹,而变得愈发群情高涨……许多在当年抗倭胜利后,编出的一些应景话本、戏曲,如‘定东南’、‘御寇平海传’、‘踏五峰’、‘戚家军’等,已经不再流行的曲目,又被人翻出来,在茶馆、戏楼里演出。
  加上有心人在里面煽风点火,京里的百姓才意识到,原来领导抗倭的胡大帅,竟被人害死了,遗体正在运往京城而来。老百姓的是非标准乃非黑即白,既然胡大帅消灭了倭寇,保卫了国家,那就是大大的功臣、好人!要是再被害死了,就立即升格为圣人了。
  好比于谦于少保,其实本身也有不少阴暗的地方,然而因为他保卫了北京,挽救了国运,又被英宗杀害,在京城百姓的心中,他便成了神圣不可亵渎的存在,谁要敢说一句坏话,等着群起而攻之吧。
  而那些害死他们的人,自然被打入万恶不赦的坏人行列。如石亨、徐有贞等人,不管他们曾有多大贡献,百姓一提起来,还是要狠狠唾弃的。甚至连英宗皇帝,都不被百姓原谅。
  对于英雄人物,生遭苦难,死则封圣,似乎成为他们的宿命,而胡宗宪也用一死,洗刷了所有的罪名,变成了百姓心中,如于谦般的存在。于是这些戏剧广受追捧、场场爆满,商家自然赚得盆满钵满。既然百姓乐见,京城大小戏院茶楼,也不会跟顾客过不去,全都把其它的曲目停下,专门上演‘胡大帅’系列。
  胡宗宪的名声,如火箭般蹿升,似乎大有‘满城尽说胡大帅’之势。自然引得有些人不安起来,于是顺天府暗令各娱乐场所,要减少抗倭戏剧的上演次数,不要跟风夸大胡宗宪的个人功绩,要多演出诸如‘东楼倾’、‘鸣凤记’‘打严嵩’之类的倒严剧目,给疯狂的个人崇拜降温。
  也有别有用心之辈,在官员中扇风点火搞串联,说这次都察院要是掉进粪坑里淹死了,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科道言官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再没法以正义化身自居。皇帝肯定要借这次机会,好好的报一报仇,言官们就要变成过街老鼠了……这一手玩得漂亮,成功激起了科道们同仇敌忾之心,使他们放下对真相的追查,转而以大局为重,枪口一致对外,不再作那自残之事。
  那些人还不惜血本,收买了大批帮闲之人,整天什么也不干,就专门在人多的地方转悠,每当有人说胡大帅如何如何时,他们便会迫不及待的跳出来,大声嚷嚷说,胡宗宪投靠严嵩、贪污受贿、私造圣旨的罪名,都是确凿无疑的,这样的人,杀他千刀都不为过,怎么配跟于少保相提并论?
  当然会有更多的人,大声维护他们的偶像,双方对骂起来,越骂火气越大,然后便动手厮打,甚至还闹出了人命……京城本来就不平静的局势,骤然更加紧张起来,私下里暗流涌动,明面上火药味十足,令所有人都感到浮躁不安。
  然而到了十一月初九这天,一切纷争嘈杂都戛然而止,因为这是胡宗宪的灵柩进京的日子。
  从初八夜里开始,纷纷扬扬的大雪铺天降落。整个晚上,风搅雪、雪裹风,掀起阵阵狂飙,这骤然而来的大风雪,似乎在预示着大明朝又将经历一段不平静的朝局。
  待到拂晓时分,风停了,雪也小了,人们推门走出来,便看到天地间已是银装素裹,再联想到今天的日子,好像老天爷都在为那含冤而死的胡大帅戴孝致哀一般。老天爷尚且如此,何况咱们凡夫俗子呢?这些日子来,饱受戏曲评书灌输的京城百姓,便纷纷走出家门,往永定门走去,去迎接胡大帅的灵柩。
  城门处的人可真多呀,就连紧靠城边的地方,也是里外三层看不到头、望不到边的人群,一直往外延伸了十多里路。人虽然多,但一点不嘈杂,显然大都不是为看热闹而来,不少百姓自发的摆上香案酒水、灵幡供品,还有人在腰间系了白布……气氛肃穆庄严,令观者无不震动。
  这是谁也组织不起来的,这是来自百姓的哀悼……在老百姓朴素的世界观中,没有那么多复杂的东西,能保家卫国、抗击侵略者的就是功臣;被人半路刑讯,活活打死的,就是冤枉。
  百姓愿给这个被冤枉的功臣以安慰和祭奠,就是这么简单。
  ※※※※
  其时顺天府已经会同兵马司,在城门楼上集合,随时准备驱散这些迎祭的百姓,然而看到城楼下这望不到边的长长人群,顺天府尹犹豫了,就等巡城御史下令。而巡城御史李学道身上还带着太监们赠与的创伤呢,对于被东厂刑讯而亡的胡宗宪,他有着最深切的同情,顺天府尹不下令,他自然也不会吭声。
  “快点啊,还犹豫什么!”一个穿着六品官服的年轻官员,从城下匆匆走来道:“越晚就越棘手!”
  “已经晚了。”巡城御史望向远处京营方向,轻声道。
  顺着他的目光,几人一齐望向京营,就见一队队的兵丁,排着整齐的队伍,顺序走出了营盘,在驿道两边布起了防线。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一个个双手背在身后,挺立不动,虽然没拿武器,却显得威武森严。
  不过他们的这些阵势,对于城上的几名官员来说,不啻于五雷轰顶:“怎么出动军队了,这是谁的命令?”
  “我的命令!”随着这一声,一身青衣的兵部左侍郎谭纶,出现在城门楼上。
  “谭大人,似乎没有让京营负责警戒的旨意吧!”那六品官员瞪大眼道。
  “你是什么人?”谭纶睥睨着他道。
  “我……”年青官员一时语塞,他发现自己冒失了。
  “这位是内阁的人,”顺天府尹赶紧含糊的介绍一句,便转过话头道:“谭大人,擅自出动军队,可是泼天大罪啊!”
  “谁说我出动军队了?”谭纶冷冷一笑道:“睁大眼睛看看,他们都没穿军装,没带武器……”说着正色道:“他们是从东南来的客兵,大多曾在胡大帅的麾下征战多年。今日里,大帅灵柩路过兵营,要是不允许他们出来送送,我这个京营总管就没法干了。”
  “可是……会出乱子的……”那年轻官员又忍不住道。
  “他们不来才会出乱子!一切责任我来承担!”谭纶盯着他轻蔑道:“不服就去找你家主子来,”说着一把推开他道:“凭你,没用的!”然后便大步走下城楼。
  “你麻烦大了!”那官员年轻气盛,走到哪都狐假虎威的受人奉承,哪受过这等蔑视。
  但谭纶理都不理他,径直下了城。
  下城以后,他本要和同来的兵部官员会合,却看见数百名穿着蓝色儒袍的监生,从远处缓缓而来,走在最前头的,正是他们的祭酒大人徐渭徐文长。
  “你怎么来了?”徐渭身穿麻衣,头系白布,看到谭纶,便沉声道:“我还以为,六部无人敢来呢。”
  “大帅是我的老上级。”谭纶淡淡道:“我怎能不来?倒是你,为何敢来?”
  第八一一章
审(中)
  两人本以为,没有多少官员会来这里。确实,按常理讲,谁会在这么冷的天气,从温暖的衙门里跑过来,冒着得罪某些人的风险,接一个不相干的革员?然而这次,他们是‘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了……殊不知今日之沈默,已成为更不得能得罪的存在了!
  正说着话,便看到有些官员从城内行来,定睛一看,乃是工部的一行十几人,在工部左侍郎、河道总督潘季驯的带领下,来到两人面前,抱拳行行礼道:“我们是代表朱部堂来的。”朱衡,那个倔强的老头子,也不知是怎么想的。
  过一会儿,礼部尚书左侍郎殷士瞻、右侍郎高仪率众而来,也不跟众人打招呼,摆好自家的供桌,便在路边静静等待……这更让谭纶和徐渭意外,要知道,赵贞吉和胡宗宪可是老冤家了,现在他竟能允许属下前来,实在让人难以置信。
  又过一会儿,户部尚书王国光也带人来了,朝几位部堂拱拱手,也设了供桌,在道边站好。
  既然几位部堂都到了,通政司、太仆寺、光禄寺这些衙门的长官哪里还敢怠慢?也纷纷闻讯而至……
  快到辰牌的时候,刑部尚书黄光升,大理寺卿杨豫树,竟带着部下联袂而至,见众人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黄光升沉声道:“本官与周大人奉命审理此案,此行却是因公而来。”这理由过硬的很。
  部院大臣到场之外,更重量级的人物出现了——太子少傅、东阁大学士陈以勤,在几名司直郎的陪同下,也来到了这里。
  陈以勤的出现,引起了一阵骚动,毕竟内阁大学士都是很矜持的,尤其陈以勤,还以低调著称。这次能前来,不用说,一样是冲着沈默的面子。
  一时间,永定门前,站满了百多名的各部官员,虽然众人各怀心思,但场面看上去确实隆重无比。
  配角都到齐了,正主却迟迟未至——这正主不是胡宗宪,而是东阁大学士、太子太傅沈拙言。实际上这些官员,大都是冲着沈默的面子而来……虽然现在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敏感时刻,谁也不敢说待到水落石出时,会是个什么样子。但胡宗宪惨死,朝廷必然要给个说法,不会会几个大员,是交代不过去的。而沈默的地位,也八成将再上一个台阶。
  对沈默的将来,一众高官还是有信心的,作为与皇帝骖乘的股肱大臣,其圣眷在高拱去后无人可比。而且他的为人和官声,可比偏狭刚愎的高肃卿好上十倍。非但十分得人心,还有实打实的功业和资历摆在那里……现在胡宗宪又用一死,将他最后一点隐患也堵上了。
  现在可以肯定的说,除非他自愿,否则就连徐阁老也动不了他了……而他在内阁又是排名第三的大学士,待徐阁老一退,他前面就只有好好先生李春芳,所以在可预见的未来,沈江南荣升首辅,长期柄政的可能性极大。如果有可能,谁也不愿意得罪这个帝国未来的主宰。
  况且人死为大,胡宗宪怎么说也曾是朝廷的一品大员,众尚书、侍郎们前来接一下,谁也说不出什么。
  在这种心理支配下,京城十八衙门的正印官,或是亲自前来,或是委托佐贰官过来,总之以各种名义,齐聚永定门前。这一幕让很多犹在懵懂的官员猛然惊醒,原来沈阁老的江湖地位,已经可与徐阶、杨博这种老怪物比肩了。
  今天他们注定要吃惊到底了,辰时一刻,众人见一辆牛车从城内缓缓驶来。拉车的青牛身披白幔,其后的车辕上,一边坐着个穿素服的男子。
  那个年轻穿白衣的是沈默,而年老穿黑衣的,竟是天官兼太尉杨博!
  看到这两人,坐在一辆牛车上出现,简直让所有人惊掉下巴。要知道他们今天虽然到场,但并不代表就是沈默这边的人了,只是人死为大,过来表示一下哀悼罢了。回头若是真要争斗起来,他们会站在哪一边,肯定还要另说呢。
  但杨博跟他们不一样,他可是超越大九卿,与首辅比肩的晋党首领,在朝中最孚名望,可以说是跺跺脚,北京城都要抖三抖的人物。再往深处想,就更耐人寻味了,要知道杨博因为得罪了徐阁老,被言官连番弹劾,险些晚节不保。之后除了到衙办公外,便闭门谢客,几乎不出现在公众视野内。
  现在他却和沈默一黑一白,坐着同一辆牛车来了,此举的含义,实在是再明显不过了……
  “怎样,这个人情够厚吧?”远远望见众人吃惊的样子,杨博微微有些得意道:“可以答应我的条件了吧。”
  “只是过来走一遭,”沈默比原先消瘦不少,因此显得眼睛更大,目光更让人难以捉摸:“就想要我出血本,你这算盘也打得太精了吧。”
  “这一仗打赢了,也是你的功劳,咱们互惠互利嘛。”杨博不慌不忙,他知道沈默一定会答应。
  “看你们的本事了。”离人群近了,沈默淡淡丢下一句,便闭上了嘴。
  “算你答应了。”杨博也不看他,把实惠捞到手再说。
  牛车到了永定门前,车夫牵住牛,有侍卫上前,扶两位大人下车。
  官员们也围上来,有的向沈默表示慰问,有的则忍不住问杨博道:“您老怎么和沈相一起来了?”
  “胡汝贞是我的老部下,也算我半个学生。”杨博倚老卖老道:“老夫当然要来了。”杨博在宣大任总督时,胡宗宪是宣大巡按,虽然互不统属,但抬头不见低头见,说是下属也说得过去。而且胡宗宪也确实从他那里,学了不少兵法谋略,不过大都是偷师,所以杨博脸皮虽厚,也只好意思说是半个学生。
  他虽然解释的明白,但没几个信以为真的,众官员都认定了,他是来给沈默撑场子的,看来日后有什么事,两人免不了要同进共退了。
  更扯淡的事情还在后头,沈默和杨博到场之后,又有两位大人物乘轿而来。下得轿来一看,竟是内阁次辅李春芳和东阁大学士张居正。这两位面容肃穆,向沈默几人一抱拳,便不言不语的站在边上。
  这下人们看不懂了,沈大人自然是极有面子的,但再有面子,内阁出一个人也就足够了,现在除了首辅大人,竟然悉数到场,这其中恐怕是另有玄机……
  ※※※※
  永定门前稍稍安静片刻,官道远处却骚动起来,远远看着,有一队百余人迤逦而来,队伍所到之处,黄纸白花漫天而起,道旁兵丁双膝跪下,放声大哭起来……是胡宗宪的灵柩到了。
  沈默紧攥着双拳,大睁着两眼,不转一瞬的望着那缓缓而来的灵柩。平心而论,他和胡宗宪并没有太多的私谊,在性格和作风上更是天差地别,永远都成不了朋友。然而这并不影响他俩相互欣赏,彼此信任,因为他们都有一颗以天下为己任的雄心壮志,都有着认定目标,永不回头的决心,都是不计手段,只求胜利的枭雄之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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