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一品(精校)第868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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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有这么回事儿。”徐阶点下头。
  “还听说,存斋公第一次请辞,已经被皇帝驳回,您又上了第二次?”王襞问道。
  “是。”徐阶依旧点头道:“老夫的自辩疏,不知东崖见了么?”
  “正为此疏而来。”
  “如何?”徐阶问道。
  “恕我直言,大大的不妥。”王襞沉声道。
  “愿闻其详。”徐阶不动声色道。但心里颇不痛快。
  “存斋公质仁秉义,曾施大德于天下,天下万民也感恩戴德,都盼望您能一直显赫荣耀、善治万事,享尽天年。”王襞上来先拍马屁,然后话锋一转道:“然而古人云‘日中则移、月盈则缺’,现在您已经位极人臣,一呼百应,权势甚至超过了当初的严嵩、而且据朝野传说,您在老家的财富,也超过了严嵩,说您如日中天,一点也不为过,所以存斋公这时,就该吸取严阁老的教训,避免日暮月缺的悲剧。”
  “你是说,我的自辩疏会致祸?”徐阶缓缓道:“老夫可是向皇上请辞的。”
  “如果真要请辞,那就该在辞呈上坦诚自己的过失,真正将自己的命运,交给皇帝裁决。”王襞一针见血道:“您却在奏疏上,极力为自己辩护,既然认为自己无错,又为何要请辞?若是皇帝答应了您的辞呈,岂不沦为昏君?我说大大的不妥就在这里,要挟的味道太重。”
  “老夫确实有些欠妥,”徐阶面色微变道:“但东崖也不必太过担心,被劾请辞,都是题中应有之义,无伤大雅。”
  “存斋公这样想,恐怕就危险了。”王襞正色道:“您立身朝堂几十年,所见弹劾当朝首辅的奏章,有过几次明发?”
  “不多……”徐阶这下表情凝重了。
  “不是不多,而是极少。”王襞道:“因为首辅身为百官之师,又为皇帝操持国务,皇帝理应爱护,对于无凭无据的弹劾,大都留中不发……对这一点,您肯定比我清楚,”
  徐阶缓缓点头道:“不错。”
  “当今又是位少有的温和之主,”王襞道:“他现在却公然将这份弹章明发,其意若何,相信存斋公不会不明白。”
  徐阶淡淡点头道:“这是对我不满的表现。”
  “然而朝中百官,却公然上本,要求皇帝挽留存斋公、严惩那言官张齐,听说一日之内,便有二百多本递上去。”王襞道:“这固然体现您的威望,但见朝中大臣一面倒,纷起支持存斋公,于皇帝会作何感想?这不正印证了张齐那句‘天下人只知有首辅,不知有陛下久矣’吗?”
  “是老夫的不是……”徐阶脸色开始发白道:“不应该任由百官上书的。”他当时一时愤懑,也存了跟皇帝置气的心,想要让隆庆看看人心向背,所以听说百官上书,并未加以阻拦。
  ‘自去岁以来,老夫竟妄自尊大、反应迟缓、昏招频出……’徐阶不禁暗自伤神道:‘看来是真的老了……’
  ※※※※
  “那,老夫该如何应对?”徐阶心情沉重的问道。
  “自古以来,和国君交恶的大臣、恋栈权位的权臣,就算本身侥幸得免,也会祸延子孙。”王襞道:“杨新都、夏贵溪、严分宜,这三位都当过您的首相,前两位和国君交恶而不自知,后一位则旧霸相位而不肯去,结果都惹恼了国君,殊途同归,以致身败名裂,祸延子孙,至今不得平反。”
  “这就是所谓能伸而不能屈,能进而不能退的人,这样的人就算不和皇帝交恶……天下柔媚无过严分宜者,但也必定遭祸,何者?”王襞继续道:“您就算没见过赌博的,也应该听说过,进行赌博的人,有的想要大下赌注以求全胜,有的想要分取获胜的利益。现在您身为两代首辅、定策国老,因《遗诏》尽收天下人心,内阁中都是您的学生,您的威望到了极点,功劳也到了顶点。”
  “月盈则缺、水满则溢。这也正是别人来分取您的利益的时候了!如果这时候还不急流勇退,难免要步分宜的后尘了。为什么不急流勇退,在此时交出相国的印绶,把相位让给贤能之士呢?有道是‘退一步海阔天空’,您所面对的局势,将大大不一样,天下人会为您不居功、不恋栈而深深感动,您会被赞美为伯夷那样清廉而声隆日久,克享遐龄,且您的子孙也会因为您的庇护,而代代昌盛,世世荣华。假如用这些和最后身遭惨祸相比,存斋公认为究竟哪一种好呢?”
  徐阶默默的听完王襞的长篇大论,缓缓点头道:“你说的很有道理,我能请问一个问题吗?”
  “请讲。”王襞喝口茶道。
  “这是你个人的意见。”徐阶眉目低垂道:“还是代表王门提出的要求。”
  “这个……”王襞有些被揭穿的尴尬。一番精心准备的说辞,在徐阶这种看透世情的老官僚面前,还是被轻易看穿了本质。不过想想也是,一代人杰岂能被自己这个乡村野夫所忽悠?于是他抬起头,坦然道:“这是我们几个学派商量后达成的共识,认为您在坚持下去,对您对本门,都没有什么好处。”说着深吸口气道:“存斋公,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换旧颜,到了该交班的时候了。”
  “老夫已经说过,”徐阶缓缓道:“让出王学领袖的位子了。”
  “我们认为,政学合一,”王襞答道:“更符合我学的长期发展。”
  “明白了……”徐阶慢慢闭上眼睛。
  第八二四章
不如归去(中)
  王襞离开后不久,张居正便到了相府门前。
  当他从轿上下来,望着眼前无比熟悉的油黑大门上的‘徐府’二字,张居正一时有些失神,就在两月之前,这道大门还将自己拒之于外。然而现在,自己却要进去,宣布此间主人的命运,世事之无常,荣辱之难测,让人不得不心生唏嘘。
  府上门子还不知将要发生的巨变,仍然像往常那样,带着‘宰相门前七品官’的矜持,微笑着站在台阶上向他问好。
  “我要面见师相。”张居正沉声道。
  “阁老请进吧。”那门子侧身让开道。
  “懂不懂规矩?先去通报!”张居正阴下脸道。
  门子陪笑道:“相爷早吩咐过,您来了无需通禀,直接进来就好……”
  “通报!”张居正低喝一声,便站在门前,一动不动。
  门子不知他抽了哪门子风,只好进去禀报。徐阶听了,沉默片刻,方出声道:“开中门相迎,来人……伺候老夫更衣。”
  门子真纳闷了,心说这师徒玩得是哪一路把戏,相敬如宾吗?
  但他也感觉到事情的不寻常,赶紧到前面,打开中门,把张居正恭请进来。
  进了相府,张居正放慢了步履,他专注的看着府中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仿佛要把此间的一切,都印在心中一般……这是他的精神家园啊,不仅有塑造他人格的灵魂之父,还是他夭折爱情的冢茔之处。
  不夸张的说,这里凝聚了他的半生,他的得意与失落,蹉跎与荣耀,爱情与失恋,全都属于这座规模不大的相府。这里对于他,就像树林之于鸟儿一般……
  正月里的京城寒意凛然,相府院中满是凄冷萧条的景色。那些夏日里绿茵茂密的大树,此刻只能在凄风中摇动着嶙峋老枝,光秃秃的连一片枯叶都没有,使人心生凄凉之感。张居正的内心,被一种近乎绝望的情绪笼罩着,他停住脚、扶着墙,用尽全身力气去抵抗这种无力、无助、无奈的漩涡,避免被其彻底吞噬。
  见他有异,门子上来搀扶,张居正却摇手示意,让他走开些,自己要一个人静一静。
  门子只得退到一边,远远的看着,预备着一欸他摔倒,就赶紧过去搀扶。
  张居正十分清楚自身现在的处境,不自量力的掀起胡宗宪案,结果偷鸡不成蚀把米,非但什么都没赢得,反而险些将自己赔上。虽然仗着圣眷、靠着徐阶这棵大树,有惊无险的过了这关,然而名声已经受损,大敌已经招惹,如今连给他遮风挡雨的大树都要倒了,自己又该何去何从?难道真要学范蠡挂冠而去,以避实祸?
  自己才四十多岁,男人一生中最好的光阴啊!难道从此就只能自绝官场、落拓江湖吗?况且人家范蠡已经实现了毕生的抱负,又能和心爱的女人比翼双飞!而自己呢?
  爱情已然绝望、经世济国的才华无以展布,可谓是一事无成,一无所有。
  如果退缩的话,就是彻头彻尾的失败……
  ‘不能放弃,绝对不能放弃’他的心底发出顽强的呼喊,强令自己振奋精神,直面这惨淡的人生,发誓要在绝望中寻找到希望!
  ※※※※
  见他站直身子,门子过来殷切的询问他,需不需要休息。张居正摇摇头,沉声道:“走吧,师相该等急了。”
  穿过花厅、大厅,来到书房所在的跨院前,张居正便看到,卸去了官服官帽的徐阁老,穿一件藏青葛布道袍,戴一顶明阳巾,正站在垂花门下等候自己。
  张居正赶紧抢上两步,来到徐阶的面前,大礼参拜道:“让师相久等了……”
  徐阶双手按住他的肩膀,拍了拍,用力扶他起来道:“你是来传旨的吧。”
  “进屋里说。”张居正站起身来,轻轻扶住了他的手臂,搀着他走进书房。对陪在徐阶身边的李翔道:“让所有人都离开这个院子,我有些话要单独和师相说。”
  李翔看了看徐阶,见东翁点头,便朝着张居正一抱拳,退出了书房。
  张居正扶着徐阶在躺椅上躺下,自己也搬个圆凳坐他身边。
  徐阶一直看着张居正,见他迟迟不肯开口,心里便有数了。缓缓道:“皇上有什么旨意,你尽管说,老夫已经有准备了。”
  “……”张居正两眼低垂,长长呼出口气道:“皇上……让我来问问师相……”说到这,他一下哽噎中,无论如何也说不出下文。
  徐阶却已从他的上半句,猜出了下半句,他将那一老手向伸了过去。声音暗哑道:“是不是问我,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张居正低垂着头,泪水终于从眼眶中滑落。
  “呵呵呵……”徐阶苍凉的笑起来道:“这才像个皇帝嘛,既然不想留我,就得让我知道,不错不错。”
  张居正开始还愣了一下,抬头看向徐阶,却见老人的泪水早顺着深深的皱纹,流到腮边了。
  “师相……”张居正带着哭腔,跪在地上道:“我们罢朝吧,让衙门继续过年,让百官联名上书!让皇帝知道,什么叫人心不可违!”
  “傻话,人能胜得过天吗?”徐阶用衣袖擦擦自己的眼角,朝张居正缓缓伸出手去,深吸口气道:“还记得当年你告病回乡,我跟你说的那几句话吗?”
  “记得。您当时跟学生说的是‘做官要三思,思危,思退,思变’。”张居正声音暗哑道:“可这个时候,这么多人需要师相您护着,您老这一走,大家怎么办?”说着他伸出双手,紧紧抓着徐阶那只生满老人斑的枯手,眼含热泪望着他。
  “老师老了,不中用了,不能给你们遮风挡雨了……”徐阶也抓住了张居正的手,紧紧地捏着,压低了声音道:“这些年,为师护着的那些人,就要拜托你了。”
  “学生,学生……”张居正摇着头,哽咽着答道,“只怕他们不会让学生继续在朝堂待下去了。”
  “能不能在朝堂带下去,不在他们,在你自己!”说到这里徐阶的声音变严厉道:“老夫的教训你没看到?在这个大明朝,什么都是虚的,只有圣眷是实在的……”说这话时,徐阶语调中充满凄凉,但很快又恢复冷静道:“你是皇帝的老师,简在帝心的辅臣,明着动你他们不敢来,暗着整你也不敢太过分,你只要小心谨慎,忍百般不能忍,韬光养晦,捱过这最难的一段即可……”
  “难道只能被动挨打吗?”张居正黯然问道。
  “当然不是,防御有被动防御,也有主动防御。”徐阶向他的弟子,传授着高端乌龟功的心法道:“采取主动防御,便有可能化被动为主动,使局面向有利于自己的方向发展。”
  “那学生该如何去做?”张居正问道。
  “你要做好三件事。第一,你把老夫去意已决的消息带回去,就可以重拾帝心了。”徐阶缓缓道,见张居正要说话,他一抬手道:“听我说完,非常时期行非常事,人再强强不过天,老师不能跟皇帝硬抗,不然会祸延子孙,也会让你们跟着遭殃。”早些时候王襞的话,将徐阶的信心彻底摧毁。如今的他,已经不再打算硬撑下去,转而开始考虑‘后事’了……离开后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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