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一品(精校)第887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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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居正这个郁闷啊,简直是没边了……话说他本就是个绝顶聪明之人,只是因为沈默那厮仗着先知先觉,一直跟他在那里示弱、示弱,弄得他判断错误了形势,在一个错误的时间,和一个错误的对手,打了一场错误的战争,结果自然注定。然而从失败中,他汲取了许多的教训,加上老师临别前的面授机宜,张居正又恢复了自信,决定再次出征、收复失地。
  他一共出了三板斧,第一步,是帮助皇帝实现了驱逐徐阶,平稳过渡;第二步,在一次面圣时,他向皇帝建议,为了稳定后徐阶时代的大局,将高拱起复执政,这都是深合帝心之举,让隆庆喜出望外,从此君臣冰释前嫌,感情倒胜过从前。
  这两板斧过后,张居正稳定了自己的地位,然而却无法改变他在内阁排行末尾、人微言轻的困境。为此,他又发动了第三击,在徐阶下台后仅仅一个月,他就上了一道《陈六事疏》,向皇帝提出了‘省议论、振纲纪、重诏令、核名实、固邦本、饬武备’六大建议!总而言之,就是要皇帝加强权威、统一思想,令行禁止!要整顿吏治、整顿财政,加强国防!
  这就是在呼吁皇帝独裁啊!
  正是这最后一招,让张居正与一般耍弄权术之臣区别开来。他之所以要呼吁皇帝加强权威,采取独裁,并不只是为了自己……因为谁都知道,当今皇帝是个对治国理政根本就不感兴趣的人,从来就放手让内阁来干,他是断断不可能去独裁的!这一点,张居正心知肚明。
  那就应该是内阁独裁了!
  可是,内阁首辅和陈以勤,都是那种饱学的书生,说就天下无敌,做就无能为力……太平时期操持一下国事还算称职,但让他们给大明这艘透风漏水的破船,在惊涛骇浪中掌舵,恐怕连他们自己,也不敢说是那块料!所以只剩下有担当又有能力之人,来为这个国家掌舵了。
  可是,内阁首辅和陈以勤,都是那种饱学的知识分子,太平时期操持一下国事还算称职,但让他们给大明这艘透风漏水的破船,在惊涛骇浪中掌舵,恐怕连他们自己,也不敢说是那块料所以只剩下有担当又有能力之人,来为这个国家掌舵了。
  这样的人不多,内阁只有他和沈默,在野的也就是个高肃卿。至少数年之内,他已经没有和这两位争雄的念头,但以他对这两人的了解,无论哪个掌握了国家大权,都不可能再放任国事下去了,必然有一番大刀阔斧的改革……唯一的不同是,如果是高拱柄国,他肯定会赤膊上阵,亲自操刀改革;而要是沈默的话,则八成会稳坐钓鱼台,指挥别人去做。
  无论哪一个,都好过目前这种不温不火的慢性自杀。
  然而他这一手,却惹得很多清流不快,什么叫‘省议论’?不让大家说话了?要搞一言堂?什么叫‘重诏令’,要收权搞独裁?你也配吗?不仅言官反感他,许多的高官大臣也瞧着他不顺眼。
  赵贞吉就是最不爽他的一个,认为此举‘尽反阶政’,曾经辛酸的嘲讽说:‘此之善于逢君如此!’就连徐阶也不赞同,认为他‘操切’了。
  结果张居正等来等去,没见着皇帝有什么反应,还等来了赵贞吉入阁的消息,这真是没抓到狐狸,还惹了一身骚!
  随着赵贞吉被提拔到内阁,张居正连想退而求其次也成了奢望。整天被赵老夫子‘张子来,张子去’的使唤着……如果恰好边上没有司直郎或者舍人服侍,赵贞吉便会像使唤小厮一样对张居正道:“张子,倒杯茶来!”“张子,纸没了,去拿点!”
  堂堂张阁老自幼神童,一路上都有赏识他的人精心呵护,这辈子还没这么屈辱过呢!但实在没法跟这个徐党元老冲突,便故作不见,赵贞吉就冷笑道:“现在的年轻人,果然是没教养!”下次依然指使他如故。
  张居正怀疑,如果赵贞吉在这样下去,自己会不会出师未捷身先死……被他活活气死。于是又一次上书,敦请皇帝起复高拱出山。
  其实隆庆早有此意,只是一来觉着,徐阶刚去,就把他的死对头召回来,这不是分明打徐阁老的脸……隆庆是个厚道人,觉着徐阶走得挺痛快,认为自己看错了人。所以对其不仅恶感顿消,还生出几分歉疚,不仅全部满足此老的要求,还开始照顾起他的感受来。
  本来隆庆打算,先用这个班子熬过今年再说,但张先生的说服很成功,让他开始动摇了,于是派人去沈默那里问计。
  这几个月的功夫,沈默已经把最必要的人事安排做完,高拱何时回归,对他的集团利益影响不大。然而对国家的影响,却是巨大的……对于老赵的刚猛,他也实在招架不住了。今年四月俺答犯边,沈默已经命令王崇古、马芳等人严加防守,以他对宣大一线的兵力、士气和训练水平看,就算不能把俺答挡在境外,也可以使其投鼠忌器,不敢深入内地。
  所以沈默为了示敌以弱,以达到麻痹敌人,为下一步出动出击创造良机。并没有命令其余军镇的兵力出动,更没有调迁在蓟镇练兵的戚继光部。这本来是经过兵部严密推敲,得出来的结论……然而赵贞吉知道此事后,竟然勃然大怒,要求他立刻京城戒严,调集各镇兵马进京勤王!
  沈默耐心向他解释,就算蒙古人绕过防线,逼近京城也不要紧。因为北京城城高墙厚,以目前的兵力,足够完成防御了。只需令各镇紧守门户,不让俺答有可乘之机,敌寇占不到便宜,只能自行退兵了。
  但赵贞吉认为他这是书生谈兵,亡国之道。被沈默说的无法反驳了,便说:“你还没断奶的时候,老夫就和鞑虏打过交道了!”又对李春芳说:“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不可不察!焉能交给黄口竖子决断?”执意要求按他的意思来。
  沈默虽然满腹经纶、口灿莲花,对这个自入阁后性情大变的赵阁老却也是无可奈何,盖因人家走的桥比他过的路都多,吃的盐比他吃的饭都多,对什么都有自己的顽固见解,绝不会被他个小子说服。
  边上张居正看不下去了,当场就跟赵贞吉当场吵了起来……首辅李春芳呢,不知所措,控制不了会议局面。大家七嘴八舌,好容易决定最后举手表决,结果沈默张居正高仪一边,李春芳赵贞吉陈以勤一边,因为李春芳是首辅,打平的时候他作决定。为了保险起见,最后内阁下达了戒严勤王令。
  最后连俺答的影子都没看到,京城防守了一个月后,解严了,白白花了几十万两银子。
  这次事件,让沈默彻底失望……很难以想象,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竟是由这样一群废物在管理。一次小小的边境战役,就闹得中枢乱了套,还有脸说什么天朝上国?历来,只有主政者如虎,国家才能虎虎有生气。主政者若是如绵羊,国家就等于置身于狼群之中,你就是喊一千遍‘公理在上’又能奈何?
  基于这个背景,沈默对高拱的立即回归,也是表示赞同的,所以对着皇帝的使者,他沉默的点了点头。
  见连徐阁老的俩学生也不在意,那隆庆自然也没了顾忌,于是立刻派人传旨,起复高拱火速返京。
  第八三二章
所谓朋友(下)
  七月又叫鬼月,七月十五中元节,又称鬼节,在这个人们还很迷信的年代,这个月有百般禁忌,唯恐在地府开门之时,惹恼了那些牛头马面、索命无常之类,被他们给拖下引见。
  就在这天,一个令京城官场觉得鬼敲门都不算什么的噩耗,在京城传开了——‘高阁老又回来了!’
  其实之前,这消息便已经传得沸沸扬扬,然而不到板上钉钉之时,那些曾得罪过他的官员,心中总会难免侥幸……大家都一厢情愿的以为,京城百官,几乎一半开罪过高拱,想那些大员们,肯定会顽抗到底,不让此事成真。后来又听说圣旨到了新郑,然而高拱却谢绝了,虽然知道他这是故作姿态,以免他们再说三道四,然而众人还是会自我安慰……说不定高拱明白北京不欢迎他,知难而退了呢。
  但今天,高阁老已经离家,不日即可抵京的消息传来,终于让他们彻底断了念想,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愁云惨淡。
  谁都知道,此次高阁老回来意味着什么,那是纵虎出笼,要吃人呐!一时间人心惶惶,不知道自己的前途是凶是吉。
  仿佛老天还嫌高拱的回归之势不够猛,这时候竟也出来添乱了……就在同一天下午,城门将关之时,一队身穿孝服的骑士,风尘仆仆纵马入京,来到了位于城东的天官府前。
  天色还未擦黑,府上人刚刚挂起大红的灯笼,就见那队骑士由远而近、就在府前勒住马。
  门子刚想说,这是谁家这么丧气啊。但定睛一看那为首之人,不禁跌足道:“哎呦,这不是二少爷吗!”
  那人正是杨博的二儿子杨杜,一向留在蒲州老家照顾太夫人。边上与他同来的管家,一边扶着疲劳过度的二少爷下马,一边对那门子哭道:“快去禀报老爷,有丧事……”
  门子吓得一哆嗦,颤声问道:“谁,谁没了?”
  “太夫人……”
  天官府上刚刚挂号的红灯笼便被摘下,换上代表家有丧事的白灯笼……
  乍听噩耗,杨博伤心过度,昏厥过去,正屋里哭成一片。
  等他醒过来时,只见儿子们都围在床前抹泪,稍靠后的地方,王国光、张四维和马自强等一干晋党核心也在,一个个面带戚容,如丧考妣。
  杨博又是一阵垂泪道:“先君过世后,太夫人身子便一直不好,可也玩玩想不到说没就没了。”说着便强撑着下地,推开上前搀扶的子孙,朝西南方向跪下,使劲磕头,痛哭流涕道:“母亲大人,儿子不孝啊……”哭得撕心裂肺,闻着伤心。
  众人好容易将他扶起来,王国光劝道:“虞公节哀,太夫人无病无灾、寿终正寝,享年八十四,这是多少人修不来的服气啊。”
  “是啊,这是喜丧……”詹事府詹事马自强,不是‘杨博—王崇古’联盟的嫡系,而和王国光是一路,虽然与前者并不能算是亲密无间,但遇到事情时,还是会一致对外,共同进退的。在这个风云变幻的关口,杨博的老母亲突然去世,这位灵魂人物必须立即回乡丁忧,对晋党来说,这自然事关兴衰了。所以两人劝杨博冷静下来,赶紧拿出对策再说。
  杨博哭一阵子,才停下来道:“老夫明天就上本请求回乡守制。”
  “那……”王国光问道:“这个关口上……”
  “不然还能怎样。”杨牧对王国光不太感冒,这厮与张居正走得太紧,在他看来,这是政治不合格的表现:“难道让我爹被吐沫星子淹死?”
  “我不是这个意思,”王国光窘迫的解释道:“只是高肃卿前脚启程,您后脚就要离京,如此一来,吏部怎么办,朝局怎么办?我们又怎么办?”
  “是啊……”张四维也深深叹息道:“噩耗太过突然,把我们的安排全打乱了。”原本晋党与沈党、徐党三家,趁着高拱未来之前,已经瓜分了朝堂。各自把各自的地盘,经营的针扎不进、水泼不透,只准备给高拱留个空头首辅,使其顶在前面,做一些改革之事,又不至于损害到三家的利益。但现在,原本已经紧紧合箍的木桶,被抽掉了最粗最高的一块木板,里面还能存住多少水?
  看着满脸忧色的一干党羽,杨博声音暗哑道:“人不能跟天斗啊……我们不能再按原计划行事了。”
  “全凭您老吩咐。”众人肃容道。
  “三件事,”杨博伸出三根手指道:“第一,原本想让子维在礼部稳一稳,不要这么着急入阁,但现在不得不提前了……”说着看看张四维道:“你要做好准备。”
  张四维闻言忧虑道:“舅舅,孩儿确实没做好准备。”世上只有一个沈默,谁也无法复制他那样的经历,所以大多数官员,哪怕你天赋再好,也得苦熬资历,等到合适的时间,才能坐到合适的位子上。揠苗助长的结果……张居正就是例子,这位比他还早两科的大学士,自入阁后便处处受制,想要翻身,却差点被灭了。认清形势后,准备伏低做小,却被人狂踩,哪还有半分宰相尊严?
  人贵有自知之明,张四维虽然无法抗拒登阁拜相的诱惑,但绝对不想现在就上,否则难逃张居正般的厄运,还是等等,再熬些资历为妙。这也是杨博的意思。
  然而现在出了这等变故,形势已经容不得他再按部就班了,必须要先强行入阁再说……否则杨博一去就是三年,这三年里,还不知会发生什么变化呢。总之还是在内阁里要安全些。
  “既然是熬资历,去哪熬都一样。”他的回答,总是让人无比熨帖。
  “你有这个觉悟最好,”杨博的表情松弛了一些道:“不过也不用太担心,你是我们山西之凤,岂是张太岳那种暴发户可比,外面有你舅舅、霍叔叔……”说着看看王国光和马自强道:“还有你王大哥和马大哥……”
  王国光和马自强知道,这是让他们表态呢,便纷纷点头道:“是啊,咱们都会唯子维的马首是瞻的。”
  张四维连忙摆手道:“岂敢,岂敢……”
  “你们别抬他了,”杨博淡淡道:“他现在还镇不住场子,你们别让人欺负了他就行。”见两人应下来,他又道:“第二件,必须让老葛回来了,我不在他也不在的话,你们守不住江山的。”
  “葛老能回来,那是再好不过的了。”众人闻言精神一振,说起晋党的主心骨来,除了杨博,就只有葛守礼了,张四维现在还镇不住:“只是他去岁刚刚归养,今年方便回来吗?”
  “不用担心,他这个人虽然方正,但知道大局为重,”杨博道:“我路过他家时,会去跟他谈谈,相信他会回来坐镇的。”
  “那葛老回来后,担任什么官职?”马自强便问道。
  “……”杨博有些黯然道:“我这一走,吏部八成要落到高拱手里了,这下他便是如虎添翼,恐怕再想钳制他,已经不太现实了。”
  众人闻言点头,这也是最担心的……吏晋党原先两大支柱,莫过于吏部和兵部。其中又以吏部尚书为甚。作为九卿之首,掌百官任免升降的重权,但凡比较强势的吏部尚书,便可与内阁大学士分庭抗礼、平起平坐,是以号称‘天官’。
  现在身兼着吏部和兵部两尚书的杨博回乡丁忧,他走后的空缺,晋党却无人能够填补。这也不怪别人,谁让他杨博存了私心,想让亲信接手这两个衙门呢?结果兵部已经被沈默夺去,而吏部又因为事发突然,没有足够分量的人接替……所以被强势回归的高拱夺去,几乎成为定局。
  “我这个位子,必定要暂时易主了。”杨博缓缓道:“但吏部实在太重要了,必须掌握在我们手中,所以你们要一起帮着高拱,一鼓作气登上首辅之位,交换条件便是让老葛来当这个天官。”
  “但无论怎么做,老夫不在的日子,都没有人能彻底护住你们……”杨博疲惫的闭上眼睛道:“所以对于出兵河套计划,你们要全力支持,仗打赢了,我们的好处最大。而且还可以凸显鉴川他们的重要性,让谁也不敢轻举妄动……老夫不介意打上个三年。”
  除了王国光外,众人都点头称是。
  杨博看到他的表情有异,有些不悦道:“东南已经承诺,将承担他们子弟兵的一应军费,难道你这个户部尚书还要哭穷?”
  “就算客军的军费粮秣不用发愁,可还有京军,还有边军,这一半的军资还没着落。”感觉到老杨的不悦,王国光连忙解释道:“这些军队都要靠户部来养,勉强维持尚且捉襟见肘,又谈何作战呢?”
  “这个问你你让张居正去烦,”杨博淡淡道:“他不是办法多吗?让他看着办,你依命行事就是了。”
  “如果他损害我们的利益的话呢?”杨牧忍不住插言问道。
  “……”杨博不满的看了儿子一眼,淡淡道:“那就要算计,这比起我们将会赢得的,是不是划算了。”山西帮对收复河套的热衷,绝对不是出自什么民族自尊心和爱国心,而是有他们十分明确的战略目的。
  如果一切顺利,这将是他们除了盐业之外的另一大支柱,摆脱对官府的依赖,使他们真正壮大起来。
  王国光不是不懂此中的道理,面色变幻数变,点头道:“我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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