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一品(精校)第914部分在线阅读

字体大小: | | 上一章 / 章节目录 / 下一章 / 返回书籍页面 / 当前阅读进度914/1087

  说‘囚徒生涯’,他自己都有些脸红,因为除了没有自由之外,他的生活其实很不错……每天三顿有人送饭,荤素搭配,色香俱全,晚上还有一壶酒。隔两天,还有人给他送换洗的衣服,虽然都是汉人衣装,但对他绝对不成问题。
  最让他大感满足的是,自己甚至有书看,有报读……他早就听说,明朝南方有种叫报纸的东西,专门记载最新鲜的事儿给大家看,也想办法搞到过几份过期半年以上的,却仍看的津津有味,翻来覆去都要背过了。
  当时他就想,要是能有机会每天都看到最新的报纸,那该是多幸福的事儿啊,实在想不到,这个愿望竟在被俘以后实现了,不知算不算不幸中的万幸。
  就这样,他开始了日复一日的宅男生涯,没有人来打搅他,也没人搭理他,仿佛大人物们已经把他遗忘了一般。诺颜达拉觉着,这样安安静静的也挺好,作为囚徒来说,已经是不能奢求的幸福了。
  但很快他就不觉着这是多么幸福了,因为从报纸上,他看到了战事的进展……
  ※※※※
  事后证明,戚继光不惜一切代价,也要一天拿下东胜城,是何等的英明和幸运。
  因为仅仅一天之后,俺答的长子辛爱黄台吉,率领本部一万人马,在拜桑、布扬古和巴特的接应下,安然度过黄河,然后毫不停留便杀向了东胜城,但此时明军已经构筑起了基本的城防,尤其是在城头安放了上百门大炮,等黄台吉率军靠近了,才一齐开炮。
  炮声直接把已成惊弓之鸟的拜桑兄弟三人吓跑了,黄台吉倒想充一把英雄好汉,可血肉之躯哪能抵挡住大炮的狂轰滥炸。还没冲到护城河,就丢下近千具尸体,这才认清现实、打消妄想,灰溜溜的撤下来和拜桑三兄弟汇合。
  又过了几天,鄂尔多斯另外三部也领兵赶到了,聚齐了四万骑兵,声势极为浩大,却不敢靠近东胜城一步。只能改变策略,以骚扰和袭击明军运输线为主。
  然而明军根本没打算今年打通运输线,他们所带的粮食,加上所缴获的牛羊,足以支撑过这个冬天,因此也不着急主动出击,而是进入了休整期。说休整期也不对,因为他们也没闲着,紧赶慢赶,日夜加点,终于在第一场雪到来前,将被炸毁的城墙重新修起来,并加筑了炮台,角楼、女墙等防御设施,把鄂尔多斯部的昔日汗廷,建成了在河套的大本营。
  对于已经汇集优势兵力,又见识了明军三板斧的蒙军来说,什么都不怕,就是怕明军龟缩不出。四五万人聚集在套内草原上,供给成为大问题,只能依靠鄂尔多斯各部的越冬粮草维持。
  所谓‘僧多粥少’,就是用来形容鄂尔多斯部现在的处境,他们本就是仓促撤出河套,自用尚且不足,又供给黄台吉的兵马,还要接济空手逃出来的达尔扈特部,被勒索了个精光的济农城本部,三万多口人吃马嚼,每天的消耗极为惊人……这也是明军为何明明可以俘虏,却又把蒙古人都放走的原因,实在管不起饭啊。
  于是如何挺过这个冬天,就成了明蒙两军共同面对的难题。对于明军来说,虽然补给的路线不长,但在没有将蒙古人赶出套内之前,要承受的风险太大,好在明军早就做了长期无援的准备,在冬天过去之前,倒也不用犯愁。而对于蒙古人来说,必须要解决内部的粮草分配问题,并且尽快找到新的补给……问题是,这两件事都十分棘手。
  新的补给是不可能的,为了断绝他们的希望,明军封锁了边境,一粒粮食也不许流入河套……之前走私屡禁不止,是因为山西商人无所不能,但现在为了大计,山西帮是不会再允许商人们顶风作案的,所以蒙古人出多少钱,也买不到任何东西。
  向相邻部落求援也不可能,俺答汗的土默特部连年遭灾,尚且需要掠夺板升维持,哪有余粮支援他们?至于西面的西海蒙古是世仇,不趁火打劫就不错了,又怎么可能接济他们。
  就连最后一招,也是他们最常用的方法——抢劫了。但因为要突破明军重兵把守边境线,在鼎盛时期,蒙古人每每出动十余万骑,吓得明军望风披靡。最少也要三五万骑,再少就是给明军送菜了。然而在东胜光复之后,明军占据了套内腹地,一控千里,如果蒙古人大举出动,明军肯定会渡过黄河,直捣他们最后的避难所——后套平原,则妻儿老小不保。如果分兵的话,还有可能被明军分头击破,所以也不可取。
  蒙古各部想起当初诺颜达拉的话,无不追悔莫及,如果上天给他们一次重来的机会,他们一定不会放弃济农城,如果非要加一个期限,他们希望是一万年。然而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僧多粥少的局面无法改变,如果有人想吃饱,就必然有人吃不饱,甚至吃不着。吃不饱的肯定要不满,吃不着的更是会怨恨。对于蒙古人来说,蛮横强大的黄台吉部,就是那个一定要吃饱的,他们认为自己是来给鄂尔多斯人打仗的,不要报酬就很不应当了,怎能连粮草都不管够呢?所以他们所需的粮草,鄂尔多斯部必须及时足量的奉上,否则便要撤回老家,不管这晦气的闲事。
  鄂尔多斯部还指着他们帮忙呢,因此只能勒紧裤腰带,优先供给黄台吉部,这样一来,他们自己都吃不饱,自然不愿再接济达尔扈特部和诺颜达拉的本部了。为此阿穆尔和兄弟们闹翻了,甚至带人抢了班拉扎部的粮草,结果引得几个部落的讨伐,双方剑拔弩张,要不是老二拜桑调解,差点就打起来。最后阿穆尔把抢来的粮草退给班拉扎一半,算是了解了此事。可这样一来,连班拉扎部也熬不过这个冬天去了……
  至于济农本部,本来就人口最多,又被明军两次洗劫,已是一贫如洗,情况比达尔扈特部还要糟糕,时刻都在忍饥受冻、缺医少药中煎熬着。偏生老天无眼,今年冬天奇冷无比,才进了十一月,就已经下了两场大雪,部落处境无疑雪上加霜,每天都有人死去……
  这些情况,自然不可能都登在报纸上,但诺颜达拉通过脑补,也知道自己的部落处在最危险的境地,儿子们尚且稚嫩,妻子性子太过温柔,都挑不起重担,现在肯定手足无措;更让他担心的是,分开始还在昏迷中的女儿,也不知什么情况了,能不能度过这个缺医少药的寒冬。
  担忧一旦产生,就会变成每日剧增的煎熬,那些诱人的美食也变得味同嚼蜡,钟爱的报纸也成了烦恼的源泉,每天不得不看,看了愈发难过。这下他可算体会到了,什么是度日如年、苦不堪言,无人倾诉、肝肠寸断了。
  时间一天天流逝,诺颜达拉通过报纸上的日期,知道现在已经是十一月末了。今年冬天又奇冷无比,在屋里点着火盆还得穿棉袄,门外的积雪深可过膝,这让他对自己的族人和儿女的担忧,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终于,在无数个辗转反侧的不眠之夜后,他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请给自己送饭的兵丁带话,说自己想见见大明的总督。然而兵丁很快回话说,自己没有办法把消息传给总督大人,帮不了他。
  诺颜达拉失望的想了一夜,第二天,他便开始绝食,不吃也不喝,倒要看看汉人是不是真的要让自己自生自灭。
  五天之后,他感觉自己快要魂归草原时,终于有明朝的官员出现,通知他明天有人请他吃饭,如果还想到时候有力气说话,最好赶紧吃点东西。
  当天晚上,诺颜达拉吃了整整三大碗粥,还想吃点肉食,却被服侍他的兵士阻止,说肠胃享受不了,会生病的。于是喝个了水饱的诺颜济农,只好歪在炕上,想用睡眠抵御饥饿,无奈整宿难眠,却绝不是因为饿的。
  ※※※※
  第二天早晨,兵士按照要求,送来了他原先的衣裳,‘纳石失’的质料经过浆洗烫熨,又跟新的一样。
  戴上金缘的济农笠帽,穿上上衣下裳相连,衣式紧窄、下裳较短,腰间打许多褶裥,肩背间贯有大珠的‘质孙服’,这是元朝王公的打扮,是博迪汗赐予他的父亲,上任济农衮必里克的服饰。父亲去世后,他继承了济农之位,也继承了这种尊贵的质孙服。
  这身装束虽然穿了多年,但自己动手穿上还是第一次,因此难免有些笨手笨脚,用了好长一段时间,才穿戴整齐。看看镜子里熟悉的装束,苍白的面容,乌黑的眼圈,诺颜达拉暗叹一声,心道:‘父汗,请不要怪我,毕竟族人们的生存,才是最重要的……’
  然后便推开房门,只见雪花无声寥落,天地一片苍茫,诺颜达拉深吸口冷冽的空气,便走出了被软禁两月的小院。
  第八四六章
希望(上)
  令诺颜达拉意外的是,要见自己的明朝大人,竟也在这个宅院中住着。
  跟着带路的兵丁,诺颜达拉来到了前院的暖厅外,兵丁进去通报一声,便带他进去了。
  一进去,便觉着温暖如春,热气腾腾。再一看,只见炕几上摆着个黄铜的火锅子,锅边是十几个装满荤素菜肴的碟子。对于火锅这东西,诺颜达拉不会陌生,因为本就是他们的元朝祖宗流传下来的,热气就是从这里面蒸腾而出的。一个穿着藏青色棉袍的中年男子,侧身坐在左边炕沿边上,正用一把扇子,轻轻往锅子的‘火口’中送风,炉膛中的木炭被扇得噼噼啪啪地作响,火苗从火口窜出来,锅子中的菜肴便‘滋滋’作响,散发出阵阵诱人的香气。
  诺颜达拉一闻,不禁咽了咽口水,然后暗骂自己没出息。
  那中年男子看他一眼,便低下头,继续扇他的风。
  “请坐吧。”说话的是里头上首的一人,被火锅的热气挡着,诺颜达拉竟没看见。
  直到在右边炕沿上坐定,诺颜达拉才看到,那说话的是个三十多岁的男子,面白如玉,戴一顶珊瑚结子的黑缎小帽,穿一件半旧的青灰缎面的薄棉袍,极挺括的扎脚裤,白布袜,黑缎鞋,丰神潇洒,从头到脚都是家世清华的贵公子派头。只是坐在那里那份不动如山的气度,让诺颜达拉知道,此人绝对是了不得的大人物……如果不是知道,明朝的皇亲国戚不能干政,他都要猜,对方是不是汉人的太子爷了。
  “在下沈默,久仰诺颜济农的大名,”对方没有跟他卖关子,笑容和煦道:“今日如此相见,却不要怪在下失礼啊。”
  “怪不得,”诺颜达拉苦笑道:“我还在想,哪位汉人的大官如此年轻,却总是没法把威名赫赫的沈督师,跟您如此年轻的相貌联系起来。”说着感激的笑笑道:“多谢督师大人体谅。”这毕竟是俘虏与胜利者的第一见面,他穿上最隆重的礼服,就是为了见面时能够逃脱磕头受辱的悲剧。但对方将会面如此安排,便让他不用再为如何行礼而尴尬,直接脱鞋上炕吃火锅就是……
  “来者都是客嘛,”沈默笑着指一指那中年男子道:“介绍一下,这位是三边总督王崇古,号鉴川。”
  诺颜达拉朝王崇古抱拳道:“见过王部堂。”
  王崇古看看他,点了下头没言语,弄得诺颜达拉有些尴尬。
  “不要介意,他就是这么个外冷内热的臭脾气,”沈默为他解围,笑道:“济农来榆林也快半个月了,在下忙于军务,竟一直没有得见,今天终于有机会一起坐坐,可要好好喝两盅。”说着把一个个形状各异的酒瓶摆在炕几上,对诺颜达拉道:“没有马奶子酒,不过陕西这地方,历史悠久,名酒也多。”便如数家珍道:“这是秦川名酒西凤,这是何以解忧的杜康,这是诗仙李白曾饮过的太白酒,这是杨贵妇最爱的黄桂稠酒,济农喜欢喝哪一种?”
  沈默热情的介绍,让诺颜达拉不再那么拘谨,轻声道:“督师还是叫我诺颜吧,济农已经是过去了,我现在只是个囚犯……”
  “谁说你是囚犯了?”沈默笑问王崇古道:“你下令逮捕诺颜济农了吗?”
  王崇古摇头道:“没有。”这时候锅开了,王崇古便用筷子夹着切得薄薄的上好羔羊肉,整盘都下到沸腾的汤锅里。锅里已经有了海参、枸杞、鸽蛋、鸡枞等滋补佳品打底,正是这个寒冷季节不可多得的美食。
  “我就说嘛。”沈默笑道:“济农是我们请来的贵客,您是完全自由的,跟囚犯没有任何关系。”
  “多谢督师恩典。”诺颜达拉感激的笑笑道。他终于相信,这世上有种人,可以让和他说话的人如沐春风,甭管原先立场如何对立,和他说上几句话,你就觉着他是可亲可近的。
  “不要那么客气。”沈默摆手小小,拿起那个青瓷瓶装的酒道:“咱们先喝杜康吧,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嘛……”说着给诺颜达拉斟上一酒道:“一直在炕上热着,正好喝。”
  诺颜达拉赶紧双手扶着酒杯,以示惶恐。
  沈默又给王崇古斟上一杯道:“别拉着个脸,让济农以为你不待见呢。”
  王崇古便挤出个笑脸,沈默无奈道:“比哭还难看呢。”便也给自个斟上,举起酒杯道:“有道是‘白发渔樵江渚上、一壶浊酒喜相逢’,咱们能坐在一起喝酒,就是天大的缘分!来,干一个!”王崇古只好无奈地端起酒盅,和诺颜达拉碰一下,三人仰头饮尽杯中酒,沈默一边执壶斟酒,一边让道:“快快,肉要老了,赶紧下筷子呀。”
  诺颜达拉只好夹一筷子羊肉,放到装着韭花的小碗里,不由暗暗苦笑,真是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竟能让三边的总督下菜,大明的阁老持壶,但他一点也不觉着荣幸,反而心里一抽一抽的……他知道汉人的狡猾远胜蒙人,更何况自己还是个庸常之才,对方如此刻意示好,就怕待会儿被他们卖了,自个还帮人家数钱呢。
  夹起一片羊肉送进嘴中。奇怪,平日里提起来就馋得流口水的小羊羔子肉,这会儿却味同嚼蜡。诺颜达拉屏住呼吸勉强吞咽下去,看样子就和服毒差不多。引得沈默奇怪道:“怎么,这肉不新鲜吗?”说着夹一片尝尝,摇头道:“没有啊。”
  王崇古面无表情的看着诺颜达拉,那意思是,你最好给个理由,老子下的肉怎么不中吃了?
  “二位误会了。”诺颜达拉端起酒杯道:“感谢督师和部堂大人如此厚爱,我借花献佛,先敬二位一杯。”
  沈默笑着喝了他的酒,等着他的下文。
  “承蒙招待的,都是最好的美酒美食,若是平日,我肯定会饕餮一顿的,”一饮而尽,诺颜达拉将酒盅搁下道:“然而现在却实在吃不下。”
  “为何呢?”沈默给他斟酒道:“难道这杜康酒,也解不了济农的心忧吗?”
  “我的忧虑不在自己,而是自己的族人们,”诺颜达拉轻声道:“一想到自己享用着如此美食美酒,他们却在寒风中忍饥挨饿,我就心如刀割,如何能下咽呢。”
  “仅凭这句话,”沈默看看王崇古道:“诺颜济农就比大明的多数官员要强。”
  王崇古不吭声,下白肚。
  “大人谬赞,让我无地自容。”诺颜达拉有些伤感道:“看着族人们在灾难中无法挽救,我又谈何称职?”虽然他谙熟汉语,但毕竟和大明人说话还是少,总是带着稍显别扭的语法与强调。
  “事在人为嘛,我相信你能做好的。”沈默端起酒盅,又和他碰一杯道:“对了,昨天才知道,济农找王总督很久了,他不理你,我理,到底有什么事情呢?”
  “是这样的……”又是一饮而尽,诺颜达拉把酒盅搁到桌上,两眼发红的望着沈默,低声道:“当初离开济农城时,我的部民们两手空空,甚至连十天的口粮都没有,今年冬天又遭奇寒,我十分的担心,不知他们现在的处境如何,想请问一下。”
  “这个问题我能回答你。”沈默点下头,轻声道:“黄河上得冰层,早就可以跑马,但你的部落人马始终没有过河,仍在套内停留……”说着看看诺颜达拉道:“你可知这是为何?”
  “八成是我那些弟弟,不许他们过河吧。”诺颜达拉声音低落道:“若是往常,他们巴不得有吞并我们的机会,但是现在,却都把我的族人看成是包袱,唯恐拖累了自个。”
  “不错。”沈默点点头道:“是这个原因,根据斥候说,你的部落缺医少药,更缺粮食,早就靠杀马为生了……”连马都没有的草原人,就是待宰的羔羊。所以不到山穷水尽路绝的地步,蒙古人宁肯饿着,也不会想要吃马的。
  “只怕,连马都快没得吃了。”部落里有多少张嘴,就有多少匹马,能吃到何时,诺颜达拉心里有数。他摘下帽子,悲伤道:“如果不是什么办法都没了,我的族人们不会吃自己的马的。我不能看着他们去死,督师大人,尽管这要求有些冒昧,但我还是斗胆请您考虑,能否接受我们鄂尔多斯部的内附呢?”
  王崇古夹了个丸子,听了这话,手一抖,便掉回了锅里。手背被滚烫的汤汁溅到,痛得他菊花一紧,面上还要若无其事,缓缓收回手来,在背后好一个揉搓。
  “不过您别误会,我所指的鄂尔多斯部,只是我的济农本部。”见沈默沉默不语,诺颜达拉解释道:“父汗在世时,整个右翼蒙古三万户,都要听济农的,但我这个无能的儿子,连自己的弟弟们都控制不住。”
  第八四六章
希望(中)

< 章节目录 >   < 上一章 >   当前阅读进度914/1087   < 下一章 >   < 返回书籍页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