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一品(精校)第924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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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姐丈那里回来,徐阶召来四个儿子,狠狠斥责一番,命其对门下严加管教,儿子们痛哭流涕,表示悔改。但徐阶知道,他们都能上下串通、瞒骗自己了,这样的训斥还能起多大的作用?
  毕竟儿子都已经娶妻生子,一人一份家业,他这个当老子的早不管教,现在想管,也有些无能为力了。无奈之下,令儿子们禁足反省两个月,对仆人严加管教,不许再滋扰乡里,自己则闭门谢客,深思整肃的办法。
  就在他一脑门子官司的时候,家丁送来了海瑞的拜帖。徐阶一听就打了个激灵,莫非老天爷,都不给老夫个弥补的机会?竟把催命的无常派来了。但他已经不是在位的宰相,怎能怠慢了本省抚台呢?赶紧命人给自己更衣,请海都堂正厅相见。
  穿好了衣裳,徐阶才意识到自己有些紧张,自嘲的笑笑,暗道:‘怕什么,就算他是阎王爷,我还是地藏菩萨呢。’原来徐阶回忆起,海瑞给他写过的几封书信,其中一封是海瑞从牢里出来后,回海南探视老母,途中兴奋不已,曾给他一信:‘今得以重见高堂,天高地厚,愚母子感激可胜言耶?’同时又对徐阶所拟的遗诏、登极诏大加赞扬,甚至将其比作辅商灭夏的伊尹、辅汉的霍光。
  就在今年年初,徐阶又收到了海瑞的一封信,虽然主要是礼貌性的问候,但信上还是充分的肯定了他在位时的功绩,说‘今天下较前四五年有天壤之别,全都依仗您呀’。
  ‘这样想来,老夫这张老脸,还能卖出几分。’徐阶如是暗想,却又没有把握:‘但愿如此吧……’
  收起满腹的心事,在使女的搀扶下,徐阶来到正厅与海瑞相见。
  “学生海瑞拜见老太师。”徐阶是少师兼太子太师,人前敬称‘太师’,太师者百官之师,所以海瑞恭恭敬敬持弟子礼。
  见他持礼甚恭,徐阶心情大好,上前一把挽住道:“使不得,使不得,老朽现在不过是一介草民,焉能当得如此重礼?快请起、快请起。”把他扶起来,亲热道:“皇上把刚峰这样的青天派来我乡,实在是一方造化,百姓蒙福啊。只是老夫年老力衰,未曾远迎,也望海涵。”说着一伸手道:“请。”
  “老太师请。”徐阶在使女搀扶下坐下,海瑞也在客座上坐定。仆人重新上茶。
  “两年不见,老太师身子越发健朗了。”海瑞看着徐阶,确实比在北京时气色好多了,再没有当年的行将就木之相,看来退休生活过得不错啊。
  “托福,托福,”徐阶笑吟吟道:“幸亏牙齿还好,能吃能喝,倒也是个好饭囊。”说着关切问道:“刚峰宝眷想是一同上任?”
  “家母年高,不宜再离开故乡,拙荆也病逝了。”海瑞有些黯然道。
  “原来如此,令夫人却是没有福气。”徐阶叹息一声,便吩咐道:“刚峰已经是一省抚台,身边怎能没人照顾呢?来人呐,把我身边的丫头仆役,各选十个精干的,随海大人回去听用。”
  “使不得使不得,”海瑞感觉荒谬,这不是公然行贿吗?赶紧叫住那家丁道:“我家里穷,养不起多余人口。”
  “刚峰不必多心,”徐阶笑道:“老夫知道你是大清官,但你也要知道,自己非比当初,现在你是一省封疆,要开府设衙的了,官府有专门的开销给你养马夫、侍卫、师爷、奴婢,这都是合情合理,无人会多说什么,你不必多心。”
  “但……”海瑞轻叹一声道:“那并不合法。”
  “呵呵,你这么说也不错……”徐阶尴尬的笑笑道:“但是刚峰,你既然叫我老师,我就得说你两句了,我知道你眼里揉不得沙子,处处以祖宗法度为金科玉律。但是你也要知道,二百年前的时代,和现在不一样了,太祖皇帝英明神武,也没法预料到现在的变化。”终究已经不在官场了,徐阶说话也自由了不少。
  “就拿你这个巡抚来说,太祖皇帝时,撤行省,立三司分权,本无巡抚之设。”徐阶循循善诱道:“但后来渐渐发现,三司相互掣肘,政令不一,一旦有事,难以从权。是以每有大事需要集权,朝廷只能派出高官为钦差,这才有了巡抚之设,而后渐渐成为定制。如果真要事事依从祖训的话,刚峰这个巡抚岂非名不正言不顺哉?”
  海瑞是说不过徐阶的,但他这人只讲本心,也不可能被忽悠了,淡淡道:“老太师教训的是,涉及到行政治民的必要开支,我不会节省了。不过我个人有手有脚,不需要伺候,还是不必浪费朝廷的钱粮了吧。”
  感情自己白费口舌了,徐阶有些郁闷的端起茶盏,笑笑道:“如此就算了,刚峰不要嫌老夫多事哦。”
  “岂敢,岂敢。”海瑞连忙道。
  “刚峰今日光旷,不知有何见教?”搁下茶盏,徐阶问道。
  “专为拜候老太师万福,二来,也要向老太师讨教一番。”海瑞轻声道。
  “多谢刚峰挂记,”徐阶微微笑道:“老夫如有所知,自当竭诚奉告。”
  “老太师乃朝廷重臣,地方耋老,定然深知吴中政治利弊。下官初到,为政以何者为先,还望赐教。”海瑞拱手问道。
  “哈哈,刚峰啊,你过谦了,”徐阶笑道:“老夫没记错的话,你当过一任长洲知县吧。”
  “一县一省判若云泥,”海瑞谦逊道:“学生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既然要老夫说说,老夫也就不揣冒昧,对你直言了。”徐阶便捻须道:“吴下这里算富庶,现在又不闹倭寇了,别的都还好说,唯独有一桩,此地很多不事劳作、游手好闲的刁民,这些人性情凶顽,好告官健讼,是以衙门时常积案如山案。所以要当好这一方父母,老夫有两句话相送……刑清政简须大胆,执法持平济时艰!”
  “好一个‘刑清政简,执法持平’,学生承教了!”海瑞欢喜道:“只是不知,若官绅不法,鱼肉良民,是否也该如此呢?”
  “刚峰哪,你对先帝都尽言直谏,”徐阶放声笑道:“何况区区乡宦乎!”
  “多谢老太师指教。”海瑞接着道:“下官还有一事请教。”
  “请说。”徐阶端起茶盏。
  “下官查阅了苏松各府历年所课田赋,”海瑞沉声道:“发现近十年所课的钱粮,平均只有洪武二十一年的三成,是成化三年的五成,是正德五年的七成,然后每年都在减少,直到现在这个水平……按说当初天下就乱初定,正乃‘千里无鸡鸣,荒原连成阡’的萧条时候,而后百余年东南承平,百姓安居乐业,应该是赋税渐增才对,为何却番过来了呢?敢问太师,如此咄咄怪事,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啊……”徐阶冷不丁听他抛出这个问题,登时无从回答,干笑两声道:“是啊,怎么回事儿呢?”
  “正要请教太师。”海瑞定定望着徐阁老,一字一句道。
  “或许……”徐阶端起茶盏掩饰着,头脑飞快转动起来:“大概……似乎……”别说,还真让他想着了,松口气笑道:“应该是这么回事儿……你应该知道,太祖皇帝平定天下,最大的对手不是蒙元,而是张士诚和陈友谅。张士诚自号‘吴王’,其都城在苏松,陈友谅号汉王,其地盘在江西。后来太祖皇帝平定天下后,深恨这两个地方的民众支持他二人,为惩一时之顽者,对此二处课以重赋。再说,苏松当时男儿尽在吴王帐下听用,政权覆灭之后,其田产大都充公,所以吴地官田甚多,官田本身必然赋重者。所以在洪武一朝,课税十分繁重,生民多有脱逃。”
  “后来呢?”海瑞淡淡问道。
  “后来永乐皇帝做了江山,为了争取民心,屡次给吴中减负,再后来迁都到了北京,粮米要从大运河走两千里,才能运往京城,途中一石要损耗三斗,所以归入太仓的粮米就越来越少了。”徐阶说完掏出手帕擦擦汗,心说老夫真是宝刀未老啊。
  “原来如此。”海瑞闻言似乎了悟,却状若不经意的问道:“方才老太师说到官田,我查阅黄册,发现账实严重不符啊。”
  “这个么……”徐阶笑道:“当时吴中是附逆罪民,田产都被籍没。但到了永乐朝,成祖爷便赦免了吴地,分几次发还土地,官田自然减少。”
  “分几次,发还了多少,还剩多少?”海瑞沉声问道。
  “这个老夫就不知道了。”徐阶摇摇头,苦笑道:“得刚峰你自己去查。”
  “我明白了,回去定要查明。”海瑞点头道:“如果有非法侵吞官田的,又该怎么办呢?”
  “如有罪证,当然依法处理了。”徐阶干笑道。
  “学生明白了,定要依法处理。”说完便起身施礼道:“既然如此,下官告辞了。”
  “唉,好容易来一次,定要赏光吃个饭。”徐阶挽留道。
  “公务繁忙,”海瑞婉拒道:“下次有机会吧。”
  徐阶挽留不住,只能送海瑞出去。
  待其一行人走远了,他身子竟摇晃起来,若不是边上人扶着,定要一屁股坐在地上。
  别看老家伙方才大义凛然,其实早就被海瑞的步步紧逼,逼得魂不守舍了。
  第八五一章
对决(上)
  三天后,苏州巡抚衙门大堂。
  海瑞身穿绯红官服端坐堂上,两班衙役列队。
  堂下站满了红袍紫袍的各位知府。他们为了迎接海瑞,特意提前几天就来到了苏州,但海瑞不给面子,竟然便服入城,躲开了他们径直回衙。没见到巡抚大人,各位知府也不能回去啊,只能一边耐着性子等下去,一边派人打探都堂大人的行踪。一时听说海瑞去松江拜见了徐阁老,一时又听说海瑞在府中闭门不出,反正就是不和他们照面。
  正在忐忑不安之时,昨日傍晚时终于有话传来,说巡抚大人今天升堂,请诸位府尹准时报道。
  于是众官员不敢怠慢,按时来到了巡抚衙门,终于在这里见到了传说中的海阎王。
  “苏松等府官员参见都堂大人。大人到任,卑职等迎接失时,千望恕罪。”众官员一齐行礼道。
  “无需多礼,日后自有相处时间,请抬头相认,一旁坐下,有事相谈。”海瑞干脆利索道。
  众官员谢座,按品级在两侧的长凳下坐好。左首第一位的苏州知府陈寿年拱手问道:“中丞大人,卑职斗胆敢问,定在哪一天开印、放告?”说着从袖中掏出一张黄纸道:“这里有本月最近的几个黄道吉日,请中丞定夺。”
  “何必选择日期,就是今天开印、放告。”海瑞却不接,径直吩咐道:“旗牌官,将我草拟的告示传给众位阅看。”
  于是他的旗牌官,将几份手本分发下去,众知府接过来展开一看,上面写着《督抚条约》,林林总总共计三十五条。却跟以往的上任告示截然不同,不是要求百姓如何如何,而是海瑞给自己和属下官吏所定的法规、制度。主要内容有:
  一是禁止下官在接待上官时讲排场、摆阔气,如规定他自己到各府、州、县时,‘官吏不得出郭迎送’、‘各属官俱用本地服色见’,‘本院到处不用鼓乐’,‘所在县驿俱不许铺毡结彩’等等。
  二是反对侈靡。如规定自己到州县,只在原有公所居住,公所‘不许修改’,包括公所中的排设、砚池、桌帏等物,也只用原物,‘不新制’;还规定‘各官参见手本’前后不著壳,不许用高价纸;自己到各地吃饭,物价贵的地方每餐用银不准超过三钱,物价贱的地方只能用二钱,且包括柴、烛之费。
  三是反对贪污及化公为私,规定‘侵欺仓库,律有明条’,‘不是为公为民,决不支用’,不准用公物‘充人情’、请客送礼,规定只能公事用公银,办私事要用自己的俸金,如果‘不分公私,混行支用’就要以贪赃论。
  四是反对行贿受贿,规定不许给官署及长官送礼行贿。为了防止书吏收取贿赂,要求巡捕官对书吏进行搜身检查,如果行贿的是官,要加重处罚。
  五是用经济办法惩处渎职的属官,如规定官军不能按时领到月粮,府州县官也不能支取,或者把府州县官的米、银扣发给官军。
  许多规定,林林总总,周密完备,皆是海瑞积多年在地方的为政经验。他把过去在长洲、淮安等地所作规定归纳完善,为自己和属下制定的一一整套行为规范。
  尤其是一些过去海瑞深恶痛绝,却无力改变的现象……比如官场迎来送往,豪奢浪费、繁文缛节的形式主义,现在大权在握,自然要在自己的管辖范围内杜绝这套腐败作风。他在《条约》中规定,再大的官,路过本地,县官不许出迎,只让驿官表示一下礼节便可。事实上,海瑞在任县令时,就察觉到,江浙一带富庶甲天下,各地官员喜欢来此一游,顺便捞点实惠。碍于官场礼节,以及为了关系人情,地方官往往竭尽民力,迎来送往,不禁好吃好喝伺候着,走的时候还要奉上满车满车的土特。尽管这些开销最终都转嫁到百姓身上,但官府本身的负担也很重。
  海瑞把迎来送往的礼节控制到最简,同时还要控制实际接待时的标准,就是要减轻地方官员的负担,也要打消一些官员想占地方便宜的念头。
  海瑞的厉害之处,还在于他对制度标准严重模糊的修正。他认为,真正公然贪污公款的现象其实不多,真正的贪污,都是在利用规则的模棱两可,标准的含糊不清,在可大可小的差额间,安全捞到足够的好处。这种隐形流失的危害,更甚于公然贪污,因为它更隐蔽、更安全,甚至被视为合理创收的潜规则,为历任官员所继承。以至于清廉的官员也不得不循例而行,否则便无法立足。
  所以必须要制定严格的标准。海瑞列出了一个长单,详细列举了各种公务往来的情况,以及相应的接待标准,所需花费等等,因为他曾经当过知县知府,对这些了若指掌。
  ※※※※
  这样的规定,实在令官员感到难堪……不许迎来送往,岂不是让我们自绝于同僚吗?甚至连书写公文用纸,都要求‘前不留天,后不留地,能用薄纸的不用厚纸,更不许用缎面封皮。’这他娘的要让人家笑话死俺们?
  因为对方是海阎王,众位知府不敢在别的地方提意见,唯独抓住这一点,小心翼翼道:“这似乎管得也太细了吧。”
  “纠枉必须过正!”海瑞沉声道:“我大明自嘉靖起,财政极度困难,‘节约、俭政’的口号喊了几十年,却都仅仅停留在说说而已。如果没有具体内容,所谓厉行节约,反对浪费,都不过是一句空话。”说着叹口气道:“而且本官要求节约纸张,只为了那几张纸吗?不是,我的目地是反对文移过繁,废话连篇。《条约》字数有限,本院一时不能尽言,各官自行酌量,日后凡往来文移,一切以简省为主,说话一句而尽者止用一句,二三句而尽者用二三句,当用片纸者用片纸,当用长纸者用长纸,使事无遗漏便可。”
  又展开说了几条,见众知府面无人色,海瑞缓和语气道:“诸位放心,本院也是当过知府的,知道哪里当省,哪里不当省。比如府衙所雇账房书办、差役门厨的支出,我就给的很宽松,诸位如果勤快着点,还能有所剩余也说不定。”意思是,我不是不给你们捞钱的机会,就看你们有没有效率了。
  遇上这种对政务稔熟到令人发指,要求也苛刻到令人发指的上官,众位知府大人真是欲辩无言,欲哭无泪呀……乖乖隆地洞,要是这么玩,当官还有个屁滋味?怪不得那些聪明人,一听说海瑞来了,放着肥缺不干,也要卷铺盖跑路呢,原来人家是有先见之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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