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品江山(精校)第126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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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日灾民都聚在一块儿,正方便了陈恪他们,半个多时辰,就完成了今日的任务,接下来便是自由时间,他们一边商量着去哪里打牙祭,一边往原先的山门、现在的码头走去。
  到了码头上,陈恪等人正在寻找他们的座船,却听得一声悦耳的呼唤:“陈公子请留步。”
  陈恪等人循声望去,便见一个身披长长青色斗篷,手中打着绢伞的绝色女子,俏立在一艘花船之上,正朝他深深施礼。
  “杜,杜大家……”宋端平的眼珠子都瞪出来了,众人也是倒吸冷气。
  “杜行首是叫我么?”陈恪有些尴尬的揉揉鼻子。
  “正是。”那杜清霜直起身子,声音低低道:“数度相邀,公子都不肯赐教,清霜只好觍颜在此等候了。”
  ‘嚯……’众人一起惊呼起来,望向陈恪的目光,是各种羡慕嫉妒恨。
  “呵呵。”陈恪不好意思的笑笑道:“不是在下倨傲,只是事有不巧。”
  “不知今日公子是否有空。”杜清霜柔声道:“方才听着公子说,下午好像是无事的。”
  好么,直接让他没法说别的了,陈恪见没法推脱,只好硬着头皮道:“好吧。”
  “怜花、惜月,快请陈公子上船。”杜清霜笑了,但这笑不是对陈恪,而是对他身边的五郎道:“小弟你也来。”虽然是很淡的一抹,却让一众太学生心跳顿时漏了一拍,原来冷美人笑颜偶绽,竟是如此的勾魂摄魄。
  “那,你们就先回去吧。”陈恪看那一众失神的同年,也不用两个小婢搀扶,便一跃上了船。
  五郎也跳上去,花船很快开走了,只留下码头上一地呆头鹅般的太学生,他们心里有两个念头,一个是,这一定是在做梦,另一个是,为什么不会我也捎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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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画舫的客堂十分轩敞精致,四壁悬着淡绿的纱帘,四角各设一几,几上设香炉、瓷瓶、又有点着山石布满青苔的小盆景,俱是新鲜花卉……这在如今的汴京城内,是极为难得的。
  客堂后端设一个琴台,上面摆设一具古琴,后端是矮榻,上面摆设着矮脚桌几,主人和客人都坐在蒲团上。有婢女端上个极轻巧的描金小机,上面放着茶吊、茶碗、漱盂、口布之类,又有个婢女,端上一个托盘,上面是十几碟精致的茶点。
  待茶吊中发出呜呜声,杜清霜竟然亲手为客人沏茶,只见她乌黑的头发高高绾起,目光专注而安宁。她用一块手帕,垫着提起水壶,先注入茶壶与茶杯中,然后将里面的水倒处,这才茶壶中放入一匙茶叶,是枝脉齐全的茶叶,而不是茶团上碾下来的茶粉。
  放好茶叶后,她又在壶中注入开水,又倒掉……
  然后她第三次注入开水,方才开始斟茶。只见她一手持壶,一手扶着手腕,如蜻蜓点水一般,把茶汤淋入盏内。动作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不带丝毫烟火气,任你原来肺腑生烟,或是满心长草,看完后也会不知不觉心静如水,波澜不惊了。
  没有加任何香料,杜清霜便伸手奉请。
  当两旁的侍女,将茶盏奉到二位客人面前时,陈恪双手接过茶盅。见那茶汤色泽青绿,浑不似平日所见的浓稠,登时满怀期待。凑唇轻就,一缕芬芳顺喉而下,温润清香,初时尚有丝丝苦味,过后则口齿渐渐生津,不禁由衷的赞叹道:“这才是茶啊!”
  见他如此赞叹,杜清霜轻舒口气道:“这是清霜自创的饮茶之法,连茶叶也是特意向茶商讨要的,还担心陈公子会嫌太清苦呢。”
  “可惜,可惜……”陈恪又品一品道:“这茶叶应该是极好的,可惜少一道工序。”
  “请赐教?”杜清霜微微笑道。
  “杀青。”陈恪笑道:“茶是新的好,但你直接用新鲜的茶叶来泡茶,不仅泡不出茶的真味,久饮还会中毒。”
  “有毒?”杜清霜神色一变道:“公子此言当真?”
  “是的。”陈恪点头道:“茶叶需要杀青之后,才适合饮用。”
  “是么……”杜清霜好奇道:“请问该如何杀青?”
  “炒。”陈恪笑道:“茶叶需要炒制,炒出来的茶,才能泡出真正的茶香,而且易于保存。”炒茶是茶叶史上的一大进步,大概始于南宋后期,现在还没人懂。
  “想不到,公子还深谙茶道,”杜清霜认真道:“改日清霜一定按公子的法子试试。”
  “呵呵……”陈恪笑笑,把茶盏搁在桌上道:“久闻一见杜行首,可与传闻不符啊。”
  “传闻多缪矣。”杜清霜淡淡道。
第166章
论曲
  画舫行驶得十分平稳,让人忘记这是在水上。
  “杜行首如此委屈奉承,”陈恪不喜欢兜圈子,一语道破杜清霜所图道:“原因恐怕只有一个。”
  “清霜的确视歌唱为生命,”杜清霜有些意外,没想到他会如此直截了当,她却摇头道:“然而我这次等候公子,主要是为了说声抱歉……那次在水榭,因为清霜管教无方,我那婢子让公子蒙受非难。”
  她缓缓直起身子道“清霜一直想向公子赔个不是,但是登门造访的话,怕会给公子带来麻烦。今日来万寿观演出,竟得知公子也在此处,清霜这才冒昧相邀。”说着,朝陈恪郑重行礼道:“请公子海涵。”
  “都是过去的事了。”陈恪摇头笑笑道:“何况,我也有不对的地方,戏弄杜行首在先,才真是冒犯了呢。”
  “清霜一介烟花女子,”杜清霜微微摇头道:“公子何谈冒犯?”
  “能否让人尊敬,不是看身份,而是看行为,”陈恪道:“单说今天,杜行首能来这里演出,就值得在下尊敬。”
  “这算不得什么……”杜清霜摇摇头道:“只是与清霜的出身有关。”
  “此言怎讲?”
  “清霜原是大名府人氏,虽算不得大家闺秀,却也被爷娘捧在手里、含在口里。若非当年商胡决口,大水漫了家园,爷娘不幸相继丧命,我也断不会被婶娘卖给人牙子。”杜清霜黯然道:“水灾对普通百姓的伤害最大,我做不了别的,只希望尽可能地安慰他们。”
  “触动杜行首的伤心事了。”陈恪抱歉道。
  “无碍。”杜清霜摇摇头道:“说出来也就不伤心了。”
  “不错。”陈恪点点头。
  “第二桩事,是为了感谢公子。”杜清霜再给陈恪斟一盏茶道:“幸亏你提前警告,我们才得以及时转移,不然损失钱财是小事,那些行头被水浸了就麻烦了。”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陈恪笑笑道:“如果没有别的事,我们就先回去了。”
  杜清霜深情一黯,轻咬下唇道:“恭送公子。”
  “不过下船之前,”陈恪促狭一笑道:“我们还是先说说,那首词的问题吧。”
  杜清霜芳心一喜,但情绪上转不了那么快,不禁错愕在当场,好一会儿,才美目流转、似喜似怪地白了陈恪一眼道:“公子戏耍清霜哩。”看得出,她的心情是极好的。
  “呵呵,”陈恪笑道:“调剂一下气氛么……且让我换个姿势。”说着他便将跪坐改为盘腿坐道:“两腿都压麻了。”
  “下次定给公子备好杌子。”杜清霜掩口笑道:“五郎不妨也盘腿坐。”
  五郎却摇摇头,示意自己还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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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霜平生最爱唱曲,每有新词到手,便是我最快乐的光景。公子所作的绝妙好词,清霜一见便爱不释手。”杜清霜双眸放光道:“然而清霜愚鲁,反复揣摩了数月,也无法妥帖地唱出来,实在羞愧。”说着深深施礼道:“恳请公子不吝赐教,为清霜解惑。”
  “你先唱一遍我听听。”其实在天音水榭,陈恪便听过她唱这首词,也曾认真思考过原因,不过平时可不能,近距离听歌仙演唱。
  杜清霜欣然应允,命人取她的琵琶来。怀抱琵琶、告声献丑,杜大家便轻拢慢捻,弹奏出《木兰辞》的曲调,然后轻启朱唇唱了起来:“人生若只如初见……”
  伴着杜大家的歌声,陈恪惬意的呷着香茗,费心劳神了数月之后,他重新感到了生活的美好。
  一曲唱罢,杜清霜微微垂首道:“公子,清霜唱得对么?”
  “你是大家,自然不会唱错,”陈恪轻轻打着拍子道:“不过你不觉着,严格按照词牌唱下来,有些违和么?”
  “正是如此。”杜清霜暗暗松口气,柔声细语道:“有几处唱词,平仄没有问题,却不叶宫商……清霜和友人探讨过,许是公子的方言,和官话的腔调有出入。”其实她这样说,是给陈恪留面子,她就此请教过许多方家,他们大都认为,这首词的才情不可掩,但不韵律,所以不便于演唱。甚至有人扬言,要教教这小子,如何按照宫商填词。
  “不错。”陈恪点点头,暗笑道,清人填出来的词,能跟宋代人一样么?虽然都是严格按照词牌来的,但字有八声清浊而格律只分平仄,所以宋代的词牌,只适合按宋代人发音填出来的词。
  而这首木兰辞的作者老衲,是八百年后的人,那时候的发音,已经与宋代有很大出入。尽管纳兰是用的江南雅音来填词,与宋代人的口音同源,却也无法抵御时间和空间的侵蚀,一样多有不同。
  因此清代人填出来的词,与宋代曲牌之间,并不能完美的合到一起,旋律与字声的偏差不能避免,听起来不免产生违和感。即使在这个时代,许多非京籍文人,因为方言的原因,填出的词也会有同样的问题……杜清霜正是这样猜想的。
  “有两种解决方案。”陈恪接受了完整的儒学教育,对乐曲还算精通,何况他还是声韵学的大家,加上多了千年的见识,自然明白症结所在,也知道如何去应对:“一个是,我给你修改字音,就当是用方言唱出。”
  “嗯。”杜清霜点点头,听他说第二个,显然对这个方案不甚满意……当然不满意了,堂堂歌仙,却用方言唱曲,会被人笑话的。
  “第二个,修改原有的旋律,使其适应字声。”陈恪缓缓道。
  “公子的意思是……”他声音虽轻,落在杜清霜耳中,却不啻一击响雷,只见她檀口微张,半晌回过神道:“把原先的曲调改掉?”这冲击实在太大了,她学了十年曲子,从来就没想过律书上的曲调可以改。”
  一首词如何才能演唱出来?首先必然有曲谱,然后有配合曲谱的词……为什么填词时,每个字都有严格的平仄限定?就是为了配合旧有的词谱。宋朝开国百年,诞生的新词不下十万首,词人和乐人们,从来都是只想着,如何填出合乎规范的词,却没有人想过,让那些固有的曲调,去适应自己的词。
  在宋人心里,这就好比,当儿子的,必须要听父亲的,但你不能要求,当父亲的听儿子的话。
  现在陈恪却说,把固有的曲调改掉,让它适应我的词,你说杜清霜能接受得了么?半晌,她才轻声道:“从没人这么干过。”
  “为什么不能这么干?”陈恪摇摇头,意态悠闲道:“其实词人都有同样的困惑。凡文以意趣神色为主,四者到时,或有丽词俊音可用,岂能一一顾九宫四声否?如必按字模声,即有窒滞迸拽之苦,恐不能成句矣。”顿一下道:“这也是时下难出好词的原因所在。”
  “这件事从没人做过,”杜清霜有些失神,毕竟是从小建立的乐理观念,你让她一时如何打破,不过她还是先问道:“还请公子教我。”
  “人们食古不化,死板着古代的音律,把它当成一个有着坚硬外壳的独立体,不管词的意境、情趣如何,唱曲人都用一种腔调唱出来,这样倒是省事儿了,可是既无法展现出词本身的才情,也让歌者没有自由发挥的空间,“为什么不打破这层外壳,让凝固的音律流动起来。音乐之美,在于灵动,千篇一律,是对音乐的扼杀。”陈恪越说越是神采飞扬道:“打破了这层外科,也解放了词人,从此情辞与音律,都不再是两个凝固体,音乐跟随着流泻奔突的情辞而流泻奔突,这才是真正的艺术创作,而非千篇一律的重复。”
  “不知道这么说,你明白么?”陈恪真是捏把汗,亘着几百年的代沟,表达起来太费力了。
  他却小看了杜清霜,但凡歌唱大家,在经年累月的演唱中,必然会形成自己独特的唱腔,这也是她们与寻常歌伎区分开的地方。杜清霜作为这个时代,最优秀的歌者,很久以前,就遇到乐谱束缚自己的唱腔的问题,其实她已经站在门口,只要推开门,就能到达一个崭新的境界。
  但如果没人提醒,她也许一辈子都不会打开这扇门,只在原先的格局中委屈着。现在陈恪,将唱腔的概念,提前数百年展现在她眼前,就等于为她推开了这扇窗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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