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品江山(精校)第215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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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此盛事自然全川与有荣焉,这些天。各处衙门、各州大户都来眉山道贺,眉山人更是深感殊荣。但大街上没有欢庆时必扎的彩楼灯笼。反而挂着白幡、挽幛……
  苏洵一下船,就看到一面挽幛上写道:‘桃李芬芳、德泽天下’,登时两脚一软,抓住一人问道:“我浑家……”
  “苏老爷节哀……”
  “唉哟……”最后一线希望破灭,苏洵就像被大锤击中,两眼一黑,便不省人事了。
  陈恪早看到他摇摇欲坠,忙伸手抱住老丈人。
  “娘啊,儿子回来了……”苏轼和苏辙把背上的包袱一扔。就嚎啕大哭着。发足往家里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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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纱彀巷中,已经变成一片白花花的世界。按照习俗,每位前来吊唁的官绅大户,都会送来一道挽幛。灵堂里放不下,就摆在院子里。院子里摆不下,就摆到大门外,到后来,整个一条巷子都摆满了灵旗挽幛。
  陈恪搀着苏洵从马车上下来,便感到岳父浑身颤抖,两眼发直,竟悲怆得要背过气去,连忙去掐他的人中。苏洵才吐出悠长的一口气,眼泪便决堤一般流下来。挣开陈恪的手,他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家走去,口中喃喃道:“都是我害的,都是我害的……”
  院子里,苏轼兄弟已经扑倒在地,匍匐着、哭喊着。爬到亡母的灵柩前:“娘啊,你醒醒啊,你不孝的儿子回来看你了。你临走的时候,不是亲口对我说,一定要见到我们高中进士,风风光光的回来么?”可是,儿子如今终于中了,你却躺在这里边,再也不看儿子一眼了,孩子还没好好孝敬你一天呢……”
  声声悲从中来,如杜鹃泣血,惹得满屋子女人,又哭成了一片。
  陈恪都被够得满眼泪水,但他的目光不在灵柩上,而是落在那个青衣被发、比黄花瘦的憔悴人儿身上。
  那人儿也泪水滚滚的望着他,两人久久凝望,陈恪真想一把抱住她,好生安抚一番,可此时此地,只能克制住情绪,大步走过去,一把握住她冰凉的小手,传递给她温暖。
  感受到爱人的体温,让小妹早就哭干的眼泪,再次倾然而下,她轻轻靠在陈恪的肩上,无声的饮泣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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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快,男人们换上了白色的孝服,披着头发、赤着脚,连陈恪也不例外。在灵前致祭后,苏轼的妻子王弗,便向男人们讲述起了婆婆从病而亡的经过。
  原来,自家中的男人们远赴京城科考求官之后,眉山的苏家仅剩下了一个婆婆领着两个女儿、两房儿媳过日子。婆婆程氏于丈夫、儿子们出门之后,身体急转直下、直至重病不治中年殒命。
  最为遗憾的莫过于,程氏直到咽气也没等到儿子们双双高中的喜讯,她含辛茹苦服侍丈夫,教育儿子,却没能等到告慰的一天,世间所哀,莫过于此!
  而事实上,程氏其实在父子离家之前,便已经疾病缠身,究其病根,又要追溯到当年那块‘苏氏族谱亭碑’的落成,那次对程氏的打击相当残酷!
  后来提出‘三从四德’口号的程圣人,现在才刚刚中了同进士,宋朝的女子虽然出嫁后以夫家和子女为重,但与娘家的关系仍然紧密,这点在法律上就有体现……不仅是在室女,如果离婚,或者无子丧偶返家者,皆享有娘家财产的继承权。
  而且哪怕是出嫁女,其实也有权继承家产,只是属于她的那部分,已经通过嫁妆的形势,提前给予了。所以宋代女家的嫁妆之后,有时候甚至超过了夫家的全部财产,但这些嫁妆的使用权、支配权皆归女方所有,若是女方不幸亡故,夫家是要还给其娘家的。
  所以宋代女人并不像后世那样,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其与娘家的关系,反倒颇像陈恪原先那个时代。尽管程夫人的嫁妆早已贴补了家用,但她对娘家的感情,是不可能因此而耗光的。
  但性情孤傲偏激的苏洵,采取了最激烈的方式来报复程家。他公开宣布与女婿家兼岳丈家断绝一切来往,并且写诗诅咒程家,但这样还没能使苏洵解恨,竟用立碑的方式,将程家永远钉在耻辱柱上。
  他自己是痛快了,却没有顾及自己的妻子,也是‘丑名远播’的程家的女子呀!夹在中间的程氏夫人既悲哀女儿的遭遇,又痛心两家成仇,与娘家断绝了关系,心灵的煎熬使她日夜受到折磨,以至身体迅速垮下去,多年与药为伴。但要侍奉丈夫,又要操持两个儿子的婚事,她尚能靠意志坚持住,等到他们走后,一闲下来,程氏便病倒了,一年来遍请名医,也没有救得她的性命。
  只可怜去世之前,丈夫儿子没有一个在身边,她怎能安然瞑目?
  接下来两天,苏家父子都沉浸在嫉妒的悲痛中,对苏轼和苏辙来说,二十多年来几乎全是母亲在抚养教育,想到她灯下缝衣,想到她启蒙幼年。母爱似海,无涯无尽,如今却咫尺之间、生死茫然,睹棺思人,怎能不让人五内如焚,泪雨滂沱?
  尤其是至情至性的苏子瞻,他进学科举不过是为了满足父母的期盼,如今高中甲科进士,完成了全家人的夙愿,却不能对高堂慈母侍汤用药略尽人子之情,这叫他如何接受?从回家起,不吃不喝,一刻也没离开先妣灵前,几度哭昏过去。
  下葬的日子定在两天后,这两天里,少不了临近和本州县的官员前来拜祭,苏家父子都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迎来送往的任务就落在陈恪身上。当然官员们不会认为失礼,事实上,他们有大半的原因,就是冲着他来的。
  好容易捱到两天后的四月初三,灵柩抬出了苏府。作为长子,苏轼执绋前导,苏洵和陈恪也穿着麻衣孝服紧随其后。以苏家今日的地位,苏氏自然全族出动,出殡的队伍长达二里,甚至赶上当年苏老爷子葬礼时的盛况。
  在悲凉的哀乐声中,纸钱漫天,队伍缓缓出城,到了城外的苏氏族坟老翁泉。当初立碑的时候,苏洵便为自己选好了的墓地,只是未曾想到,竟然让妻子先躺进来了。
  谷中青山碧水、花木繁盛,那族谱亭依然如新,保护着其内的石碑。苏洵都没有勇气去看那石碑一眼,侧着脸越过了这一让他付出最惨重代价的‘杰作’。
  坟地前,墓井已经挖好,只等时辰一到,就把棺材抬入墓井中安放,然后填上土,葬仪就算结束……至于筑坟立碑,都要等到将来老泉躺进去再说。
  没有墓碑,但有祭文。苏洵扶着棺材,将几页呕血而成的祭文一边焚烧,一边悲声吟着:“呜呼!与子相好,相期百年。不知中道,弃我而先。我徂京师,不远当还。嗟子之去,曾不须臾。子去不返,我怀永哀……人亦有言,死生短长。苟皆不欲,尔避谁当?我独悲子,生逢百殃……”
  “……归来空堂,哭不见人。伤心故物,感涕殷勤。嗟予老矣,四海一身。自子之逝,内失良朋。孤居终日,有过谁箴?”
  “昔予少年,游荡不学,子虽不言,耿耿不乐。我知子心,忧我泯没。感叹折节,以至今日。呜呼死矣,不可再得!”
  “……有蟠其丘,惟子之坟。凿为二室,期与子同。骨肉归土,魂无不之。我归旧庐,无有改移。魂兮未泯,不日来归……”
第291章
树欲静而风不止(中)
  夜凉如水,上弦月若有若无地浮在薄云轻雾中,墙面上爬着的青藤和墙脚下丛生的乱草中,各种夏虫都鸣叫起来——
  陈恪坐在床边,小妹青衣布裙、长发披肩倚靠在他温暖的臂弯中,柔弱的像一只小猫。
  回来之后,便被繁冗的丧葬占据了一切时间,竟一直没工夫安静的呆一会儿。直到下葬归来,所有人都累了,各回屋睡去,两人才能享受这珍贵的温存。
  陈恪心疼的摸着小妹纤细的腰肢,低声道:“这阵子,累坏了吧。”
  “不累。”小妹摇头道:“有姐姐和嫂嫂们,不用我做什么。”
  “那还瘦成这样。”陈恪叹口气道:“叫人心疼。”
  “怎么能吃得下饭……”小妹黯然道:“娘病重,又担心你们,实在排解不得。”
  “无论如何,总之是过去了,往者已矣,生者好好照顾自己,就是对母亲在天之灵最大的告慰。”陈恪柔声道:“答应我,要好好吃饭,让心情快点好起来。”
  “嗯。”小妹柔柔的点下头,抬头望着他,漆黑的眸子闪亮亮地:“你其实大可不必那样。”
  多少年的默契了,陈恪自然明白小妹的意思……其实还未成亲,他大可不必在丧葬中持孝子礼。就算成亲了,以他的身份也用不着,但他执意如此,在苏家亲族、眉山父老面前,便是以女婿自居了。
  他为何如此。其实就是为了尽可能给小妹一个交代。小妹自然心知肚明,感念之余,又黯然道:“其实小妹时常在想,当初非要赖着大哥。是不是个错误?”
  “怎会这么想?”陈恪沉声道。
  “因为我总给大哥带来数不尽的麻烦、”小妹幽幽道:“你在东京的事情,我二哥信里都告诉我了,知道你为了退婚,很苦,还几乎倾家荡产。”她用了好大的努力,才从陈恪身边离开道:“这些你却从来不跟我说,小妹、小妹实在不值得……”
  话音未落,又被陈恪一把搂回去道:“值不值得。我说了算。又不是你给我惹得麻烦,实在是……”他本想说,你爹和我爹太麻烦,但这种日子显然不适合那么轻佻。便改口道:“造化弄人罢了。”
  “可是又要耽误大哥三年……”小妹终于忍不住,又委屈又心酸又歉疚的掉泪道:“实在是太倒霉了……”
  陈恪轻轻拢着她的秀发,柔声安慰道:“还是那句话,这跟你有什么关系?是那个安排这一切的家伙太可恶了。”
  小妹赶紧伸手捂嘴他的嘴,然后小声祷告道:“老天爷别往心里去。他这人嘴巴坏,但心是好的,千万别怪罪他。”
  “我家小妹啥时候开始信这些了?”陈恪捉住她柔若无骨的小手,笑道。
  “大哥。你还要去冒险,还得求老天保佑呢。”小妹嗔怪地看他一眼道:“你可千万别不信。很灵验的。过完年,我和二位嫂嫂。拜遍了眉州的大庙小观,祈求你们三个高中,结果你看,全都高中了。”说着叹口气道:“也不知是哪路神仙显圣,得一家一家的还愿,真是伤脑筋。”
  “呵呵……”陈恪莞尔道:“拜神的时候,你想着让我们仨谁当状元啊?”
  “还用问……”小妹娇媚的白他一眼,捂着脸道:“我这个重色轻兄的家伙……”
  “哈哈……”陈恪刚要放声大笑,又赶紧把嘴巴捂上,叹气道:“礼教真是害死人,我想岳母在天之灵,也不愿她的女儿,再耽误两年三个月。”
  尽管宋代没有名教害人,但亡者子女在居丧期间的禁忌已然不少。简单说来有五方面,一是凡初丧,诸子三日不食;百日只喝水吃饭,十三个月后才能吃水果蔬菜,二十五个月后才能吃肉喝酒。
  二是不作乐、不嫁娶、不生子。《宋刑统》中将‘居父母丧、身自嫁娶,若作乐、释服从吉,闻祖父母、父母丧匿举不报’列入‘十恶’重罪之一的‘不孝’。
  三是不应试、不入仕。四是官员应丁忧服丧。五是墓中不得藏金玉……这一禁忌亦列入法令,主要是为了防止盗墓、保护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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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些禁令,其实老百姓并不太讲究,官府也不可能追查的那么细,但对官员来说,却是要命的大问题。如果陈恪和小妹敢在这期间结婚,那苏家兄弟的前途就算完了。而且小妹和老苏还要被判刑,陈恪自己明明知情还要违禁,也逃不了。
  国法习俗如此,连陈恪这种生性不顺从的家伙,都徒呼奈何。
  “谁说不是啊。”小妹何尝不是郁闷的要死,她伏在陈恪肩头,委屈地扭着身子道:“这两年三个月,让人怎么熬啊。”
  “要不,等我外放之后,就把你偷着接过去吧。”云南有瘴毒,小妹身子弱,陈恪哪敢带她去?何况也太过无视礼法了。
  “人家说说解气罢了。”小妹摇摇头,轻声道:“我能那般不晓事理?”这种事,万一让人查出来,陈恪的乐子可就大了。
  “唉……”陈恪长叹口气道:“算了,不说这些话。这么多年都等了,咱们再等两年就是。”
  “大哥会委屈么?”小妹闪着双眸望着他,不待陈恪回答,又轻笑道:“估计是不委屈的,汴京城里的风月班头,有的是莺莺燕燕疼爱呢。”
  “嘿……”陈恪大窘道:“这个苏子瞻,竟然告我的密。难道他就好到哪去么?你知道么,他中进士后,是夜夜笙歌……”
  “不是我二哥说的……”小妹悠悠道:“是旁人告诉我的。”
  “谁?”
  “月娥妹子……”
  “噗……”陈恪险些没喷她一脸,瞪大眼道:“你不是说笑吧?你怎么会见着她?”
  “上个月的晚上,我正在睡觉,突然感觉屋里有人,睁眼一看,果然真有个人,把我吓坏了,刚要喊,嘴巴就被捂上……”
  陈恪毛骨悚然,心说乖乖隆N咚,河东狮要杀人泄愤么?
  “这时我看清了她的样子,是个身材高挑、长相十分标致的女孩子。”小妹道:“这才把心放下,不再挣扎,示意她把手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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