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品江山(精校)第331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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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过只是骂两句周公,算得了什么?宋朝言论自由,学术混乱,缺乏权威,书生士大夫逮着谁骂谁,把孔子骂出翔来的也比比皆是。以此老今日之地位,似乎伤不到他分毫吧?
  见陈恪眼里满是疑惑,王雱不禁轻蔑的笑了笑,轻声道:“周公最后藏册书的方式,你不觉着眼熟么?”
  “藏册书的方式……”不就是‘金縢’之名的来由么,陈恪沉吟道:“有何不妥?”
  见他反应如此迟钝,王雱心里的轻视更盛了,耐着性子道:“本朝也有人模仿过……”
  “啊,你是说……”陈恪不能再装傻了,不然过犹不及了。他压低声音道:“金匮之盟?”这个翻版要比其原版有名一万倍了。霸道老娘糊涂哥的故事,时隔千年后依然家喻户晓。
  “嗯。”王雱压低声音道:“坊间传说,所谓‘金匮之盟’,其实子虚乌有,乃是赵韩王为了挽救自己的命运,捏造出来向太宗献媚的。”要不怎么说,初生牛犊不怕虎呢,这小子是真敢说。
  不过也确实是实话,赵大在‘烛影斧声’中不明不白死掉,皇位归于赵二。当时天下哗然,都认为赵二弑兄篡位,因为彼时兄弟俩的斗争已趋白热化,且赵大的长子赵德昭已经二十五岁,次子德芳业已成年,赵大为什么会越过儿子,传位给赵二呢?
  为了掩盖视听、制造自己继统的合法性,赵二想尽了办法,甚至不惜将太祖朝的起居注等官方文件统统修改,以突显他的英明神武,太祖是如何尊敬他,几次三番的暗示要传位给他云云。
  但当时的人都经历过太祖时代,他所作的一切,皆是欲盖弥彰,只能让人更加鄙夷。就在赵二接近崩溃的边缘,和他斗了一辈子的赵普,突然发声说:‘都别争了,赵二当皇帝,是合理的,因为这是他妈说的,赵大也认可的。’
  赵普说,杜太后临终前,就是不瞑目。赵大是个孝子啊,心疼的问:‘妈,你还有啥心事没了啊?’杜太后说:‘我担心赵家重演柴家的命运。’柴家啥命运?孤儿寡母被赵大夺了皇位呗。
  于是便命赵大,在死后将皇位传给赵二,等赵二死后,再将皇位传给赵三。
  赵普说,我为什么知道呢?因为我作为证人在场,太后的遗嘱也是我执笔的,写好后,收在个金盒子里,就埋在太后寝宫的某处。
  赵二一听,心领神会,马上命人去找,果然找到了那个金盒子,打开一看,果然如赵普所言,有太后命赵大传位给他的遗嘱。当时赵二就泪流满面,握着赵普的手道:“好同志,多亏了你,不然寡人要蒙不白之冤了。”于是赵二继位的合法依据找到了,赵普也咸鱼翻生,重新回到政事堂大杀四方……
  这就是所谓的‘金匮之盟’,但根本禁不起推敲。第一,如果真有这玩意儿,赵普为何不当时就拿出来,非要等上七年,看着赵二受尽煎熬才出手?这不是玩人么?以赵二的性格,不削了他才怪,还让他当宰相。第二,杜太后立遗嘱时,赵德昭已经二十岁了,而且赵大春秋正盛,看不出几年后就会挂掉的迹象,老太太再发昏,也臆想不出所谓孤儿寡母吧?
  时人私下里都鄙夷赵普这个没节操的,妄赵大把他当成兄弟,转过头来却给赵二舔屁眼。
  只是金匮之盟已经成为赵二继统的根本依据,谁也不敢公开议论。到了真宗朝乃至本朝,更是成了不容置疑的祖宗圣谕。但现在,龙昌期说‘金縢’故事是周公捏造,而指斥周为大奸,那么模仿它的金匮‘金匮之盟’又是什么呢?
  龙有逆鳞、触之者亡,大宋的官家再宽仁,也不可能放过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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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着王雱那张故作老成的青涩面庞,陈恪不寒而栗。他不过只是想找出龙老儿学术上的纰漏,不要让其太得意罢了。而王雱这一出手,就是要老头身败名裂啊!
  看着陈恪的表情,王雱知道他不忍心,不禁冷冷道:“如果龙昌期立地成圣,天下读书人便都要尊他。这时候他为某人摇旗呐喊,你那位连一丁点希望都没了。”他紧紧盯着陈恪,森然道:“此乃生死之际,妇人之仁要不得!”
第452章
经筵(中)
  “大体就是这样子。”赵宗绩书房中,陈恪将王雱的话转述给他。
  这些天来,看着龙昌期成了汴京读书人的焦点,其所到之处必然车水马龙,摩肩接踵,赵宗绩说心里不急,那都是糊弄人的。
  但听了王雱给出的法子,他的脸上却无甚喜色,而是陷入了沉思。
  陈恪也不吭声,安安静静的看他的《政治家篇》,任赵宗绩心里天人交战。
  “别看了。”良久,赵宗绩回过神来,骂道:“还不帮我合计合计?”
  “这法子一招必杀,”陈恪搁下书淡淡道:“不过后患无穷。”
  “什么后患?”赵宗绩沉声问道。
  “这是文字狱,”陈恪淡淡道:“老龙已经九十高龄,众所敬仰,声名海外。若以此法构陷,会给天下士人造成怎样的印象?”
  “这正是我所顾忌的。”赵宗绩颔首道:“武陵先生作此文时,怕只是就事论事,没有影射的意思。”
  “嗯,显然的。”陈恪点头道:“要是他有影射之意,又岂会巴巴的献给朝廷?难道是老寿星吃砒霜,活腻歪了吗?”
  “是啊,王元泽的法子,是构陷。”赵宗绩深深一叹道:“不到万不得已,我不想这样做。”
  “嗯。”陈恪点点头,摩挲着手中的书本道:“这本《政治家篇》等翻译成汉文,你一定要看看。上面有个观点我很赞同——正义性是政治家立身的根基,不正义的举动。必将带来不良的影响,也许是近期也许是远期。”
  “我知道你的意思。”赵宗绩点点头道:“就是孔子说的,君子之于天下也,无适也,无莫也,义之与比。”
  “对。”陈恪点头道:“但话说回来,一味光明。是成不了事的,这件事不妥善处理,我们会失去新学党人。没了他们的帮助,咱们必输无疑。”
  “是。圣人还讲经权之道呢。”赵宗绩缓缓道:“虽是权,依旧不离经,权只是经之变。”
  “这是正理。”陈恪点头赞道:“所以我们可以指责他诽谤周公,却不能拿‘金縢’构陷,这样虽然效果立竿见影,却会陷你于不义。”顿一下道:“何况谁都知道,龙武陵是赵宗实请来的,你又是他最大的对手,贸然抛出‘金縢’,只怕会被官家视为用心邪恶。得不偿失。”
  “那咱们该怎么办?”
  “让我想想……”陈恪缓缓起身道:“离开经筵还有七天,我再想想看,有没有更好的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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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下来几天,汴京城中的气氛变了。到处有人散播说,龙昌期诽谤周公,以周公为大奸臣。周公是谁?那是本朝所立的圣王啊!所有士大夫崇拜的对象!你龙昌期一介寒士、偏方小民、竟然公然诋毁,自然会引起以正统自居的朝廷官员的警觉。
  之前,大家虽都读过龙昌期的文章,但没人去一篇一篇的研读。现在被人一提醒,官员们马上找来散发着油墨香味的《龙氏文集》,开始仔细检索起来,一看还真有这样的文章。于是,便有大儒向龙昌期开炮,言其不但专非周公,而又指《六经》无皇道,认为其离经叛道,不足为训!
  这要是一般人开炮,也不足为奇,关键是开炮的人身份太不一般,乃是文坛盟主欧阳修!在文坛,欧阳修的影响力,要更甚于龙昌期,只是他一向专注于文体改革,并不太涉及经学罢了。此刻突然发难,自然震动不小。
  许多早就看不惯老龙风光的文人官员,之前担心触犯众怒,一直没敢吭声,此刻有了欧阳修打响第一炮,马上纷纷跟进,批判他离经叛道、异端害教云云!
  那些支持老龙的文人,自然不会缄默,立刻呛声还击,说他们嫉贤妒能,不容异见云云。短短几日之内,汴京城内便吵成一团,争议声越来越响。
  无论如何,朝廷开经筵的日子还是到了。
  所谓‘经筵’,就是给皇帝进讲经书,这是国家以文教治天下的重要活动,不仅经筵讲官参加,朝中大臣也要陪侍。之所以加一个‘筵’字儿,盖因讲完书后,皇上一般都要给讲官及陪侍大臣赐一顿丰盛的赐宴。
  宋代制度,每年二月至五月,八月至冬至,每逢单日举行经筵,由讲官轮流入侍讲读,名曰春讲、秋讲。八月初一,便是开秋讲的首日。
  这日早朝之后,官家及众臣转到迩英阁中……迩者,近也;英者,人中之杰也,这里是大宋皇帝亲近英才,听其讲学布道的场所。
  头一天晚上,内侍省已在殿内宝座地面之南,左右各设金鹤香炉一只,左香炉之东稍南,设御案讲案各一,皆西向。案上各置所讲之书稿,压以金尺一副。
  此刻,一应勋臣公相、六部九卿、馆阁官员,御史谏官、给事中、序班鸣赞等官,都穿朝服在殿外列班。
  辰时一到,官家升座。众官员在鸿胪寺鸣赞官的引领下,依次入殿序班行礼,然后各就各位。陈恪作为集贤殿修撰,自然有资格列席,此刻他站在班中,眼观鼻,鼻观心,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行礼如仪、繁文缛节之后,鸣赞官唱道:“宣进讲官龙昌期出列——”
  身穿特赐绯袍,白发苍苍的龙昌期,在学生的搀扶下,颤巍巍走到御阶前,向官家行礼。
  “爱卿免礼。”看到这位耄耋老者,官家和颜悦色道:“圣人云,亲亲,仁也;敬长,义也。请坐吧。”
  便有侍者端来有靠背软垫的椅子。请龙昌期坐下。
  龙昌期感激不尽,眼圈微红道:“草民何德何能。竟能于风烛之年,一睹天子之圣颜。心中感慨万千。有诗献于陛下,以表草民之心。”
  “请讲。”赵祯颔首道。
  “中天盛世曾安宁,瑞麦嘉禾表岁成。驺虞白象出效垌,万里皇图巩帝京。衣冠文物际时亨,海隅宁谧无边警,巷舞街歌乐太平……”
  老头儿在那儿声情并茂的吟唱。听得下面的大臣昏昏欲睡,这种词藻堆起的赞歌大家做得太多了,实在是提不起兴趣。
  赵祯耐着性子好容易听完,笑道:“老先生的祝福。寡人收下了,也祝你长命百岁啊!”
  鸣赞官怕老头儿又发感慨,赶紧道:“进讲!”
  于是龙昌期便坐于讲案后开讲,他今日讲的是《易经》,此乃群经之首,大道之源,这方面水平高的,大家都认为是高人。而龙昌期最擅长的,就是易学,他一个甲子的学养不是吹出来的。又刻意要讲好这毕生最重要的一课,自然口灿莲花,引人入胜。
  但是此老别开生面、不以先儒之说为是,颇多惊人之言,还是让许多保守的大臣微微皱眉。暗道,这老儿也太不把圣贤放在眼里了吧?
  不知不觉,半个时辰的进讲结束,侍者为龙昌期奉上参汤。赵祯问众臣道:“龙爱卿所讲微言大义,众卿家意下如何?”
  众大臣互相望望。目光都落在欧阳修身上。
  赵祯也看到了欧阳修,笑问道:“欧阳爱卿怎么看?”
  “回陛下,”欧阳修面无表情的出列道:“此老学养深厚,但心术不正,牵强附会、故作怪诞之言,微臣以为其所讲不足为训!”然后便将方才龙老头的‘狂妄之言’挑出来,逐条加以批判。
  众人心中暗笑,欧阳修果然还是老样子,一点不给人留面子。
  龙昌期本来更在喝汤,闻言顿难下咽,但是皇帝不说话,他也不能吭声,只能听欧阳修在那里啪啪的打脸。
  好在也有替他说话的,知制诰刘敞马上站出来,反驳欧阳修说,他这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凭什么古人能注经书,武陵先生就不能注,凭什么认为古人的注是权威,今人提出异议就是污蔑圣贤?
  两人便在殿上争论起来,亦有大臣纷纷助阵,争辩越来越激烈。很快,焦点便从《易经》,到了龙昌期最惹人争议的一点——周公到底是不是奸臣身上。
  在绝大部分官员看来。周公大行封建,营建东都,制礼作乐,还政成王,一生盖棺定论,无可指摘,怎么会是奸臣呢?
  那厢间,赵宗实的脸比锅底还黑,心中暗骂文彦博,你推荐了个什么鸟人?亏我不遗余力替他造势,这不是坑爹么?
  但这种时候,不能不保龙昌期,不然他不成了笑柄?
  于是使个眼色,早就准备好的手下便发言道:“武陵先生之说,纵然惊世骇俗,却也不是捕风捉影。《史记》说,成王少,公乃摄行政当国。然而周公伐诛武庚、管叔,放蔡叔,却又说是奉了成王命,这本身就是自相矛盾,未免有假成王之名,行剪除之事的嫌疑!”
  “周公摄政,用成王名义下诏,称‘王若曰’,宜乎管叔疑成王为傀儡也。”又有官员道:“《荀子》一书中写道:‘周公屏成王而及武王以属天下,偃然如固有之!”
  “‘周公是否称王’的问题,千古众说纷纭,”刘敞深知这个问题不能展开,马上和稀泥道:“武陵先生也不过提出他的看法罢了,况且之前先生在野,自然言语无忌。文集刊行天下时,自然要再做修改,去掉这些争议的言论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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