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品江山(精校)第398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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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恪有些吃惊的望着唐介,心说这位怎么转性了,难道不知道开审之前,说这话会坠了自家气势。还是说他要出己不意、攻己不备?
  “怎么,不太适应我这样说话?”唐介似笑非笑道:“要不我换个语气?”
  “不必不必,这样就好。”陈恪连忙道。
  “哈哈哈……”唐介捻须大笑道:“都说你陈仲方是块硬骨头,原来也有怕头!”说着一敛笑容道:“我问你,那水泥到底有没有问题?!”
  “好叫中丞知道,那水泥创制至今,已经有五年了。”陈恪暗叫一声‘来了’,打起十二分精神道:“经过了上万次的反复试验。得出了一整套不同条件下的制备、使用方法。并在东川城、红水河工程中广泛试用,效果十分理想。四年来。东川城守苏颂苏大人,从未间断对红水河工程的后续检测。并未发现有任何断裂、破损,乃至崩塌的现象。”
  “红水河毕竟还是小了,比不了黄水的凶猛。”唐介道。
  “中丞若亲眼见过红水河,断不会做此言。”陈恪摇头道:“红水河落差极大,又地处南方多雨地带,水势常年凶猛绝伦。远胜黄河。”顿一下道:“如今水泥已经在南方修渠筑堤时广泛采用,各方面都反馈说,其要比传统的灰浆强之百倍。何况工部也曾经深入检验过,确认无疑后才决定采用的。”
  “而且这次二股河工程。还采用了已经很成熟的混凝土技术。这项技术是将水泥与砂石搅拌,加入钢筋或者竹筋,不说固若金汤也差不多。”陈恪接着道:“范纯仁用这项技术重修了大顺城,轻轻松松顶住十万西夏军队的进攻。事后他在捷报上对其大加赞扬,称之为‘金汤’,中丞应该也是知道的吧?”
  “如果我不知道,”唐介点点头道:“你就不会坐着回话了。”
  “……”陈恪算是小小领教了唐介的凶横,他好歹也是五品高官,坐着回话竟成了恩典。
  “那为何偏偏在二股河出问题了?”唐介沉声问道。
  “我查了都水监的施工记录,决堤的河段。是在冬月底腊月初修建的。”陈恪答道:“在北方,冬季施工本就是大忌。在滴水成冰的条件下制备水泥或混凝土,会因为水结成冰在水泥生成前,导致水泥的强度不够。严重的会呈酥状,表面一层皮、内部散装碎块,强度甚至不及灰浆。”
  “既然早知道后果严重,你为何不早作阻止?”唐介的脸登时黑下来,冷声道:“还是等着看好戏?!”
  “中丞这样说就诛心了!”陈恪叫屈道:“第一,冬至停工。这是多少年来的河工惯例。第二,为二股河工程的提供水泥的万隆商行,曾经在冬季修建过大顺城,摸索出一整套严寒中处理、养护、检测的方法。”
  “如何处理?”
  “一者,搭建暖棚,在室内搅拌反应。二者,用热水搅拌,严寒时还要加热砂石。”这种时候,陈恪也顾不上什么商业机密了,如实答道:“三者,浇筑前,基层应无冰冻、不积冰雪,拌合物中不得使用带有冰雪的砂、石料,搅拌时间也要延长。四者,采用紧密工序、快速施工、覆盖保温等方法,冬季养护时间不少于一月。五者,养护期内,发现有不合格的预制件,整批都要销毁。”
  “都严格遵守了么?”唐介倒吸口冷气,心说,妈妈的,真专业啊,一句也听不懂。
  “这我就无从得知了。”陈恪摇头道:“但是当时进献水泥时,我曾将所有的事项,都写在奏章里,包括冬季防冻。中丞可以让银台司把《进献水泥札子》的副本调来过目。”
  “据老夫所知,万隆商行的二股河水泥承包权,在十月就被一家新成立的‘吉盛祥水泥坊’取代了,”唐介缓缓道:“你对吉盛祥了解多少?”
  “之前没听说过。”陈恪摇头道:“但不跟中丞讳言,那万隆商行却是我一个同乡所开,为此事曾求到我头上。但因为庆陵郡王的缘故,我无能为力。只能在十月末、冬月初,连上数道《请暂停二股河施工状》、《请冬季停用水泥状》,却没有起到任何作用。”
  唐介下意识看看案上,陈恪所说的几道奏疏。早已被他从银台司调来,不得不承认,此人行事缜密,有这几道奏疏打底,确实能把自个摘得干干净净。
  又问了陈恪几个问题,唐介便让他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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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看时辰,快到了与富相公碰头的时候,唐介便命人备车入宫,在宣德门换乘肩舆时,正碰上包拯从宫里出来,两人当御史时,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铁杆战友,但凡重大战役,总是并肩作战。唐介这个御史中丞,就是接的包拯的班,关系自然非比寻常。
  老包一见唐介,便笑道:“听说你今日讯问陈仲方了?”
  “你这厮好不懂事,”唐介一翻白眼道:“想要干涉乌台断案么?”
  “乌台秉公办案,老夫自然不干涉。”老包近年来,健康每况愈下,经常一病经月,这也是他这二年,在朝廷存在感急剧下降的原因。但今天他带病到衙,似乎是专门来堵唐介的:“但要是以为他无依无靠好欺负,想把黑锅扣到他头上,可别怪老夫到时候发飙!”
  “你这老货越活愈糊涂了,”唐介捂住耳朵道:“他是你私生子还是啥,黄土都埋到脖颈了,当心毁了一世清名!”
  “他要是我儿子,老夫就是立马死了也值。”包拯大笑道:“老夫是看不惯有些人太无耻了,我得让天下人知道,一心为国的好官,是有人护着的。”
  “哼哼……”唐介冷笑一声,训斥抬轿的小黄门道:“还不快离这老货远一点,让老爷我在楼门洞里吃风么?”
  小黄门那叫个郁闷啊,可谁敢惹这位老大人?赶紧抬起轿子就跑。
  唐介只听包拯在身后大叫道:“记住,要公正,否则老夫就到你家里等死!让你儿子给我哭丧!”
  唐介气得直翻白眼,一直到政事堂,才缓过劲儿来。
  见中丞大人来了,中书省的小吏赶紧迎入客堂奉茶。唐介没好气的问富相公呢,小吏说面圣未归。他便一边喝茶一边坐等。
  不一会儿,欧阳修听到他过来,请他到自个值房吃茶。
  “在这儿吃也一样。”唐介不假思索的回绝了那书吏。
  谁知转头欧阳修自己过来请,两人是天圣八年的同榜进士,向来性情相投,几十年的老交情了,不好不给他这个面子,唐介只好跟他进了参知政事的签押房。
  欧阳修关上门,回头见唐介臭着一张脸道:“你这老货,不知道什么叫瓜田李下?”
  “顾不得那么多了。”欧阳修搓搓手,笑眯眯道:“再说咱俩当年一起眠花宿柳的交情,谁能说的了什么?”
  唐介登时老脸一红道:“就被你拉着去了一次,至于说上一辈子么?”
  “谁让你这老货着实无趣,再没别的谈资哩。”欧阳修说着从茶盒中小心翼翼拿起块茶饼道:“官家赏的小龙团,你在外面能喝到?”
  唐介不近酒色,唯独爱茶,不禁眼前一亮,旋即警惕道:“你不会也要说情吧?”
  “为何用也?”欧阳修掰下指甲盖大的一块。
  “再来点,别那么小气。”唐介一边督促欧阳修大方点,一边将在宣德门下的一幕道出来。
  欧阳修听了大笑道:“既然老包说得,我更说得,咱俩的关系可近多了,咱们是……”
  “打住打住,你再提那事儿,我不喝你的茶了。”唐介怒道。
  “好好不说。”欧阳修倒去小龙团茶上的膏油,用一张干净的纸包裹了锤碎,然后倒入舟形银茶碾上,用其中独轮细细碾磨。一碾开,玉尘飞舞,茶香四溢,沁人心脾。
  龙凤团茶是天下闻名的北苑贡茶,大龙团一斤一饼,已被达官贵人们奉为上品了。这种一斤十饼的小龙团,却是上品中的上品,一年所产也不过十斤,唐介才会如此垂涎。
  待将茶末碾好,欧阳修才抬头道:“我这学生是我的命根,老夫还指着他将我儒家发扬光大,你万万不可坏他名声。”
第543章
说客(中)
  欧阳修用茶箩将碾好的茶末细细筛过,这时炭炉上的水也开了。
  唐介便提起铜壶,将两个茶盏用热水烫过。欧阳修将茶末均分到两个茶盏中,唐介在注少许热水,调成如溶胶的茶膏。
  然而两人各持一柄茶匙,在往盏中注入沸水的同时,在茶盏中环回击拂,然后同时停下动作,静观各自的茶盏……只见两个茶盏登时乳雾汹涌,溢盏而起,浮起一叠白色的乳花,在杯口凝而不动。
  这就是宋朝人极爱的‘斗茶’,斗茶的胜负就在于乳花‘咬盏’的时间长短,谁的盏中先露出水痕,便算输了。
  初时,两盏中无甚区别,但稍待须臾,便可看出欧阳修盏中的乳花仍是薄了一些,且消融速度略快。随着细小的泡沫不断破碎,终于先露出了中间一圈水痕。
  “唉,输你这老货一水。”欧阳修郁闷的叹口气,把那小龙团往唐介面前一推道:“喏,你的了。”宋人赌性极重,所谓‘斗’,就是赌的意思,斗茶的彩头就是各自的茶饼。
  唐介却不接那梦寐以求的小龙团,拉下脸道:“你老倌怎么会输呢?莫不是借机贿赂我?”论起各种花样,他可不是欧阳修的对手,所以早先才会嚷着多下点茶。要是有信心赢的话,他就会心疼的让少下点了。
  “唉,吾老且病矣,”欧阳修又叹口气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消渴症有多重,手上已经不稳了……”
  唐介闻言戚戚道:“是啊。我们都老了。梅圣俞去年冬天走了,老包看样子也是不成了。你又这副垂垂之态……不瞒你说,我也浑身是病,稍稍劳累便头晕眼花,看来我们这群老货,日子都快到头了。”
  “是啊。”欧阳修点点头道:“我们都不是为子孙谋的人,到了这岁数。也早看淡了个人的得失,要说还在乎的,也就是一点生前身后名了。”
  “名声么,我们还说得过去吧。”唐介笑道:“想来蹉跎一生。也就剩这点可堪回味了。”
  “咱可不要晚节不保啊。”欧阳修淡淡笑道。
  “你什么意思?”唐介皱眉道。
  “这次事件的真相,你心知肚明。”欧阳修淡淡道:“无非就是赵宗实和赵从古两个,想推脱责任,再把赵宗绩拉下水,好让朝野觉着天下乌鸦一般黑。这才一个劲儿把黑锅往我徒儿头上扣。”
  唐介呷一口茶,不置可否的听老欧阳接着道:“鬼蜮技俩只能兴风作浪一时,纵使他们能压得住当世,是非公道自有后人评说。子方,你不想落下个助纣为虐、诬陷忠良的恶名,晚节不保吧?!”
  “你这老货。向来就是个糊涂蛋,”唐介搁下茶盏,冷笑道:“还在这儿大言不惭的教训我。”
  “难道我说的有错么?”欧阳修也不恼,笑呵呵问道。
  “不能说全错,至少‘天下乌鸦一般黑’那句,是说着了。”唐介沉声道:“是,两位王爷想栽赃,把五殿下也拉进来。可你那学生,真像你想得那么纯么?”
  “怎么?”欧阳修瞪眼道。
  “虽然我抓不住他任何把柄。”唐介微微自豪道:“以老夫多年的经验看,越是这样,就越说明他早就预见到会有这一天,否则怎会处理的汤水不漏,让人一点短处都寻不着?”说着冷声道:“我相信,决堤事件与他无关,但绝不相信他对二股河状况的隐患毫无所觉!他分明就在等着这一天哩!”
  “在你眼里没好人了。”欧阳修嗤笑道:“我们师徒十年,他是什么样的人,我还不清楚?当年他宁肯得罪宰相,也要和五殿下证明六塔河工程是行不通的。为了解大宋的钱荒,他费尽心力收复大理、筑东川城、修红水河,建钦州港,终于把滇铜运到汴京。”
  “他从大理回来,又出使辽国,与西夏周旋,还一头扎进别人避之不及的武学院。”欧阳修沉声道:“你也知道在我大宋当官最易,只要记住‘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不做不错’的秘诀,保准官运长久。你说他一个堂堂状元,就是什么也不敢,也有大好的前程。却折腾来折腾去,一个弄不好,就把自己坑了!他何曾想过自己,但凡为自己着想,以他的本事,又怎会混到今天这般田地?”
  “你说他图什么呀?还不是像我们年轻时那样,以天下为己任么?”欧阳修动情的大声道:“这样的年轻人,大宋朝有几个?已经死掉一个郏正夫了,你还想把他也逼死么?”
  “你言重了,”唐介苦笑道:“我也只是猜测而已,当不得真的。”
  “你方才那番话,要是传出去,他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你知道么!”欧阳修低声道:“你唐子方太低估自己这张嘴了!”
  “好好,”唐介投降道:“我保证,在没有实证之前,绝不胡乱开口,成了吧?”
  “这还差不多。”欧阳修叹气道:“子方,你常怨我,一篇《朋党论》毁了我们的新政。可是我这些年来细细反省,发现就算没有这篇惹祸的文章,我们也必败无疑。因为从范公到我们,都太君子了,君子之道,修身持家可以,用在治国平天下上,就力所不及了。更何况,在残酷的政争中,君子就是束手待宰之羔羊的意思,根本就百无一用。”
  “……”唐介像不认识一样的看着欧阳修道:“这话真不像你说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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