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品江山(精校)第7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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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希亮目光坚定如冰道:“我走回去!”
  “爹,夜里山上有豺狼。”陈忱担忧道:“还是等到明天吧。”
  “没事儿,我有这个!”陈希亮从书箱底部,抽出一根哨棒道:“我是打死过狼的。”
  “那我跟你一起走。”
  “不行,你走得太慢。”陈希亮道:“我得立马赶回去!照顾不了你!”说完把书箱摘下来,往儿子怀里一送道:“我得赶着关门出城,你晚上自己找点吃食吧。”说完,又像一阵风似的走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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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红日初升,陈希亮那风尘仆仆的瘦削身影,真的出现在石湾村外。从昨日酉时初,到现在五个时辰,他走了整整八十里山路,原先整洁的青绡直掇,上身被刮破了七八处,整个下摆更成了一缕一缕的流苏。脚下凉鞋……也就是木屐……内的净袜,已经成了灰色。
  但他的精神依旧旺健,在湖边洗净满脸的灰汗,却没有先回家,而是往自家的烧炭场走去。
  烧炭场中,雇工们刚刚起来,这两天没有大公鸡叫早,也没有老妖婆聒噪,他们自然乐得偷懒。此时正在懒懒散散的吃饭说话。话题自然离不开,前日的那场人伦惨剧。
  有的说:“看‘母大虫’伤得那么厉害,以她那不吃亏的脾气,定是要报官的吧,这下陈家可热闹了。”中国人爱起外号,就是从宋朝传下来的。
  “报官?都说家丑不可外扬,难道她很光彩么。”那被黑五郎唤作鲁大叔的汉子愤愤道:“把孩子们逼成那样,天下有没有这种婶娘?”
  “哎,可惜三郎那孩子了,多乖巧懂事啊。不是被逼急了,能干出这种事儿?”
  “这孩子血性,”刘猴子却深表赞赏道:“看着两个弟弟都倒在地上,生死不知,他不疯才怪呢。”说着看看众人道:“若是母大虫真告他,我却是要去说几句公道话的。”
  “同去,同去。”鲁大叔几个响应道:“母大虫这恶婆娘,却是要狠狠治一治了!”
  众人正说得热闹,突然有人看到陈希亮进来了,赶紧止住话头,站起来打招呼道:“陈二哥来了。”
  “诸位,希亮有礼了。”陈希亮朝众人一抱拳道:“你们想必猜到,在下过来的意图。”顿一下,环视着众人道:“听说那件事在这里发生。我只想知道,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们不必我家三郎遮掩,我只想知道真相!”
  他那双平日里神光内敛的眼睛,此刻目光如箭,直刺众人的内心,让他们感觉,任何谎言都会被他识穿一般,不仅纷纷暗叫:‘这还是往日里那个老实可欺的陈老二么?’
  君子光华内敛,不欺不虐,却被庸人视可欺,这就是所谓的‘君子可以欺之方’么?
  也是侯氏平日都把人得罪光了,雇工们没什么犹疑,便带着陈希亮,来到了那看场的窝棚边。
  “我等看到时,你大嫂已经倒在地上,被你家三郎猛踹。”众人七嘴八舌的向陈希亮讲述道:“我们大喊助手,他却蹦起来,给了你大嫂一膝盖,然后拔出她的金簪,插到你大嫂肚子上……”
  “三郎他,什么会……行凶?”陈希亮面色阴沉道。
  “许是了五郎和六郎吧,”众人道:“我们到时,只见五郎和六郎昏倒在地,后来又掐人中,又喷凉水,才把两个孩子弄醒。”
  “他们怎么会在这儿?”陈希亮问道。
  “因,他们就住在这儿。”老鲁指一指那窝棚道:“已经住了四十多天了,出事的前一天,我还来看过他们,住得真是……太可怜了。”
  “什么?”陈希亮难以置信的快步走到窝棚里,推开门一看,虽然是大白天,里面又黑又潮,除了一张竹板床,几个破碗筷,便什么都没有了。
  看到地上一只小小的童鞋,陈希亮弯腰拾起,仔细端详,发现这正是过年时,他从青神县王巧婆鞋店里,买给小六郎的。
  之所以还得细端详,不是他记性不好,是这只当初做工精良、色彩鲜艳的虎头鞋,已经到处是破洞,鞋底都快要掉下来了,更是早就看不出颜色……他一直强忍着的泪珠,终于掉落下来。
  陈希亮紧紧攥着那只小鞋,声音冷得瘆人:“他们怎么会住这儿,什么不住家里?!”
  “我们问过你大嫂,她说三个孩子犯了错,惩罚他们一下。”
  “什么样的错,要惩罚四十天?”陈希亮胸中的怒气汹涌,他得使劲才能控制住,想要一把火烧了这里的冲动。
  “这我们不知道,反正从那天起,三郎和五郎就得每天打水汲水,必须够窑里用的,才能有饭吃,吃的和我们一样,不是米糠饼子,就是麸皮窝头。就这样,还时常没饭吃。”
  “是啊,事发前两天,三郎汲水时不慎落水,第二天还病了,你大嫂就不给他们饭吃。当天一早,你大嫂就吵嚷着鸡丢了,然后找到这里,我们没跟过来。后来她惨叫起来才过来,就看到开头说的那一幕。”众人顿一下道“不过,地上确实有根鸡腿,应该不是你大嫂栽赃……”
  陈希亮神态冰冷的听完众人所说,沉默良久,方深吸口气道:“诸位大哥,方才所说,果然句句属实?”
  “当然属实,我等这么多人,”众人点头道:“怎可能一起编瞎话?”
  “那么,在下可否笔录一份,请诸位大哥签押?”
  “没有问题。”众人毫不犹豫道。在宋人看来,对说过的话负责,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于是众人来到账房,那里有现成的笔墨。陈希亮十分强记,笔走龙蛇,很快便写就了一份数页纸的笔录。写完后,众人中有粗识写字的,便接过来阅看,幸而陈希亮全用口语复述,没有任何复杂字句,还能看得懂。
  那人看完之后,点点头,便先起笔来签名画押……所谓画押,又叫花押,乃是根据个人的习惯与创意,用一种符号或者是图画据以示信用。因只有人知道是根据什么而写,所以他人难以作伪。故而与印同样俱备有示信于人的功能。
  待所有人都签押之后,陈希亮轻轻吹干纸张的墨迹,小心收入怀中,便起身朝众人抱拳作揖道:“多谢。”说完转身大步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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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走出烧炭场的大门,陈希亮的步履便凝滞起来,望着远处那熟悉的粉墙黛瓦,他的心沉重极了,恨不得趴到湖边大哭一场。
  但他心志极坚毅,从怀中摸出那只残破的虎头鞋看了看,便大步走向那座不能再熟悉的四合院。
  路上有乡邻相遇,都向他投以同情的目光。陈希亮目不斜视,径直来到自家大门前。
  宅中的大门紧闭着,他重重的扣动门环。
  “谁呀?”传来丫鬟翠花的声音。
  “我!”陈希亮沉声道。
  “是二哥回来了啊。”翠花赶紧跑回去通报。
  “这么快?”两公母对视一眼,都倍觉意外。
  “该来的总会来。”陈希世道:“让他进来吧。”
  紧闭了数日的大门终于打开,陈希亮看到了自己的两个侄儿,也是自己教了多年的学生,陈愉和陈慵候在院中。什么样的人教出什么样的学生,陈愉和陈慵一点不像他大哥两口子的种,倒和他是一类人。
  这两兄弟等在这里,是要跟他通气的,但陈希亮已经问明白案情,自然不愿多费口舌,朝两人点点头,单说一句道:“我儿在哪?”
  “二叔,在后院柴房。”陈愉恭声答道。
  陈希亮便径直朝后院走去,他必须得先看到,儿子的状况才能放心。
  宅中除了陈家人,只有两个丫鬟老妈子,见他手里着哨棒,哪敢上前阻拦。
  径入后宅,到了紧锁的柴房门前,陈希亮抡圆了哨棒,猛地就是一下,门上铜锁应声而落。
  这叫两个侄儿并从正屋中探头的陈希世都吓一跳,他们何曾见过他这暴力的一面。
  陈希亮推开柴房,便看到自己的三个儿子,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神态惊慌的蜷在那里,眼泪刷得就下来了。
  其实三郎正搂着俩弟弟在睡觉,兄弟三个被陈希亮那一下吓一跳而已。
  “爹爹……”看清来人,小六郎和黑五郎便嚎啕大哭着扑到对方怀里,倒叫三郎好生尴尬。
第10章
人要有文化
  紧紧抱着骨瘦如柴的两个儿子,陈希亮却望向了瑟缩在角落的三郎……当然,这是以他的视角,其实陈三郎是因要给两个弟弟当床,才不得不靠在角落的。
  但在做父亲的看来,这是闯了祸的儿子,畏惧自己的表现。他心中一酸,把两个小儿子挪到左臂,空出右臂道:“三郎,过来爹爹这……”
  ‘不要了吧……’陈三郎一阵恶寒,不抱紧了胳膊。虽然真把五郎六郎当成自己的弟弟,可他还接受不了,又冒出这么个爹啊。
  “过来吧,爹爹不怪你……”陈希亮见状,却更加怜惜了。
  ‘靠,没办法了,忍一忍吧。’既然把自己当成三郎,那就得敬业啊,他心中默念着:‘我是陈三郎,我是陈三郎……’一边进行自我催眠,一边慢腾腾凑过去。
  陈希亮一直悬着右臂,都快酸得举不住了,才把三郎等来,便将其紧紧搂在怀里。
  陈三郎登时一身鸡皮疙瘩,脊背发凉,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我竟被个男人抱了,呃,还这么紧……’脊背不绷得紧紧的。
  感到了儿子的不安,陈希亮依然自以,他是在恐惧,便轻轻拍着他的背道:“不要担心,爹爹回来了。”
  虽然浑身不自在,陈三郎还是心中一暖,天知道这些日,他有多无助,多盼着有个神仙能救救自己啊。
  父子温情了一会儿,陈希亮便抱着六郎,带着三郎和五郎,大步向正房走去。
  正房里,陈希世和侯氏一坐一躺,他们两个儿子,也被勒令站在左右镇场。夫妻俩满脸怒气,望着走进来的父子四人。
  陈希亮将六郎放在地上,朝哥嫂深深作揖道:“大哥嫂嫂,小弟回来了。”
  两人不理他,别过头去,做愤怒状。
  陈希亮也不以意,起身沉声道:“想不到才是十多天,就发生了这么多事,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都怪我不该光顾着举业,疏忽了做父亲的责任。都怪我平时太忍让,以至于让人以可欺……”
  两公母听他说前半句还算顺耳,但等说到后半段,就觉着无比刺耳了。读书人骂人不带脏字,分明是在骂他们毫无亲情、欺凌幼儿、丧尽天良了。
  这下侯氏忍不住了,她当即火力全开道:“以二哥是个斯文人,谁知竟教出一些偷鸡摸狗、殴杀尊长的孽障来!我等碍着一家人的脸面,没有把他们送官,道你该回来给他们教训,向我这险些死掉的嫂嫂赔不是。谁知你却气势汹汹杀进来,不禁毫无愧意,反而倒打一耙。我算看明白了,有其父才有其子,小崽子孽障,根子就在你这个当爹的身上。”说着‘哎呦呦’呻吟起来道:“没什么好说的,要报官,要报官了……”
  这婆娘一番夹枪带棒端是厉害,显然早就打过腹稿数遍了,最后又抛出杀手锏道:“别以我们不识几个字,就不知道大宋律例中,殴及谋杀祖父母、祖母、叔伯父母,是十恶不赦的重罪!”
  这句话让陈三郎心里掀起惊涛骇浪,他可没想过,竟会是这么严重的后果……比那些雇工说得还要可怕。他不知道,这也是大伯两口子,临阵磨枪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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