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品江山(精校)第71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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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宋朝虽以‘重文轻武’著称,但那是指在政治地位上的压制。在财政上,七成以上的收入,都投入到了军队中。而军队内部,向来是自成一体、连皇帝都无法过问的,自然变成贪腐高发区。
  防御夏国的西军和精锐的禁军还好些,将领们只是小吞两成空额,并不敢吃相太差,对南方……北方的朝廷向来视之为软弱富庶、随意压榨的大肥羊、大粮仓、大银库,从来不相信南人会造反,他们的逻辑很简单,连软弱的南唐和残暴的北汉都能安稳统治的一群人,在大宋朝文明的阳光下,感恩戴德还来不及,又怎么会造反呢?
  所以长江以南的军队,越往南就越肆无忌惮的贪腐,而且南方人极富经济头脑,他们利用军队的超然地位,大作垄断贸易,赚到的金银,又比贪污来的多得多,将领虽然政治地位低下,却一个个富比王侯,过着常人难以想象的奢侈生活。
  但太祖皇帝收天下精兵于京畿的策略,让南方将领们再富也不敢有想法,只能乖乖受朝廷的节制。对掌握着他们生杀大权的文官,自然要孝敬到位,每逢年节,必有重礼送至各衙门……当然,是假托某某商人的名义。
  大宋朝不许官员个人贪污,却没规定衙门不能接受馈赠,因此这钱,文官们拿得心安理得、毫不手软。
  作为对价,他们则充当了武将们的保护伞,哪怕是以清廉著称的官员,也只是不取这种孝敬,却觉着对军队的腐败应当宽容……因为在大宋朝的官员看来,武人本就素质低下,不贪污才叫奇怪哩。只要能老实听话,贪点就贪点吧。
  只是没想到,岭南没乱,岭南之南却出了个侬智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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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庆历新政失败后,所有君子党人都在反思,为什么会败得这么快?韩琦也不例外……
  回首庆历之初,新政多大的声势?上有官家态度坚决,下有一众名臣众志成城,外有朝野声援震天,却仅仅持续不到一年,便虎头蛇尾,草草收场……究其原因,不过是新政伤害了官僚阶层的利益。所以便有无数官僚站在新政的对立面,使旧党迅速强大起来,并抓住欧阳修的昏招,将新政领袖们拖入党争的泥潭,使官家感到恐惧,才打了退堂鼓。
  总结教训,韩琦终于意识到,古往今来,个人或几个人,永远无法跟庞大的官场作对,哪怕是皇帝,也没那个本事。
  反思之后,许多人都做出了改变。最先改变的,便是天资绝伦的韩相公。打那之后,他便开始顺势而为,果然第一个从失败中走出,重新回到京城,当上了枢密使。
  很快。京城百官便发现,韩相公果然变了。虽然本身高帅富,不屑于接受任何馈赠,但对下属们的利是,也学会睁一眼闭一眼了。
  坐稳位子后,韩琦便开始提携老战友……除了余靖之外,他还想把欧阳修夺情起复。在宋代,夺情算不得什么,在欧阳修文坛声望如日中天的时候,这也是顺势而为。
  余靖的反应让他很欣慰,心说连这个汗臭汉都变了,你老欧阳也不会还是那根搅屎棍吧?
  现在答案来了,还是。
  让韩相公聊以自慰的是,欧阳修终究还念着当年的战友之情,或者感谢自己近日的眷眷提携,总之没有先捅到官家那里,更没有直接公布天下……以欧阳修文坛盟主的地位,他的文章一经刊印,不出十日,便能传遍大江南北,妇孺皆知。在大宋朝,和欧阳修比起话语权来,谁也望尘莫及。
  这让韩琦不至于太被动,而且冷静下来,他马上意识到,既然远在江西的欧阳修都知道了,岭南的事情,显然是瞒不住的。
  而且韩琦也确实没想到,腐败的情节竟如此耸人听闻。他本以为,最多也就是比西军严重点,吃个三成空饷呢……那样的话战斗力应该还可以恢复。
  但现在,岭南的军队,显然烂到根子了,指望破鞋扎烂了脚,自己岂能再去姑息?
  要么不做、要么做绝,是韩相公的性子,血色渐渐回到他的脸上,那张极富成熟魅力的冷峻面孔上,露出了浓重的杀气。既然如此,那就快刀斩乱麻,一个也不留!
  这也是顺势而为……
  “换朝服,”韩琦看一眼自己的亲随,沉声吩咐道:“我要面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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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仅仅一炷香后,官家在垂拱殿接见了他的枢密使。
  这位以仁厚著称的大宋皇帝赵祯,生就一副细目长眉的慈悲相,虽然因为保养得宜,看上去还很年轻,但他今年已经四十三岁,只比韩琦小两岁。正在经历一个男人最好的岁月,也是一个皇帝最有权威的时期。
  今年也是他登基三十整年,亲政也有二十年,他经历了太多太多,早就学会了,如何掌握这个步履蹒跚的庞大帝国,使其缓步向前,不跌跟头。人们都习惯了,看到大宋官家于春风化雨间,将一切麻烦摆平。
  宫人们极少看到,一个像现在这样愤怒的官家。听了韩琦的汇报,赵祯的眉头微微跳动,笼在袖中的双手紧紧攥着,强压住自己的怒气。半晌才缓缓道:“仅凭欧阳公一封书信,卿家就敢下这种结论?”
  “回禀官家,欧阳永叔这个人,钉是钉铆是铆,绝对不会造谣生事。”韩琦斩钉截铁的表情,与在自己签押房时,有着天差地别,只听他沉声道:“臣下相信,虽不中,亦不远!”
  “枢密院、御史台是怎么监管的?”赵祯的声音带着怒气,这对他来说,已经是最大限度的表达愤怒了:“这种程度的腐烂,不是一日之寒吧?”
  “官家说的是,”韩琦深深施礼道:“待将此事处理完善后,臣自当引咎。”
  “不碍卿家的事,”赵祯压着怒气道:“你才当了几天的枢密使?”想到前任枢密使是自己的老师,他不禁有些烦躁道:“追责的事情,日后再说,先把岭南的事情处理好。”说着长长吐出口浊气,再次确认道:“岭南的官兵,就一点都不堪用了?”
  “运运粮草自然没问题。”韩琦道:“但打仗的话……”说着神情一黯道:“怕是要害了杨畋。”
  “马上叫他按兵不动!”官家沉声道。
  “面圣之前,臣下已经把原地待命的指令发出去了。”韩琦轻声道。
  “但愿还来得及。”
第94章
换将
  已经来不及了,仅仅过了数日,杨畋战败的消息,便传抵京城。
  杨畋真的很冤枉。首先,他其实跟欧阳修一样,正在家里丁忧,但是侬智高陷邕州,朝廷就强行把他起复了——谁让他是文武双全的杨家将之后,还有丰富的南方剿匪经验,不用他简直没天理。
  虽然杨畋接受任务时不情不愿,但作为忠烈之后的觉悟还是很高的,被任命为‘广南两路体量安抚、经制贼盗’后,他便马不停蹄的过长江,越秦岭,踏上了两广战场。
  然后他便重温了在湖南的旧梦。决战中,他麾下的部队,在凶猛蛮夷的冲击下,转瞬就跑得没了影。好在他吸取前次的教训,及时跟上,才没再次被丢下……
  但是在湖南,他有时间收拾残局、训练部队,徐徐图之,因为那是内地,乱上几年也出不了大事,但两广是边疆,若是一败再败,把侬智高变成第二个李元昊,无论是大理还是交趾,都会蠢蠢欲动,从此西南永无宁日。
  更何况,还有虎视眈眈的西夏和辽国……
  所以,完全可以理解汴京的官家和相公们,得知这场败仗后的震惊。
  垂拱殿中,皇帝又一次召见了他的大臣,但这次不止韩琦,还有二位宰相陈执中、庞籍、以及另一位枢密使高若讷。
  随后还会有朝会,但其实在这种最高层的核心会议上,军国大事便已经决策定下了。
  官家穿着绯色的衫袍,头戴黑纱直脚幞头,望着头戴进贤冠、身穿绯色罗袍,颈戴方心曲领的宰执大臣们,叹口气道:“众卿家,这侬智高的降表,你们怎么看?”原来,那侬智高大败杨畋后,竟再次上疏要求投降,这次的条件是,要求宋廷允许他做邕桂等七州节度使。
  这次,没人再敢压下他的信了,那所谓‘降表’,与宋军败绩的战报,同时送抵了京师。
  几位相公久在帝侧,约莫着官家的心思……八成是有息事宁人的想法,考虑答应侬智高的条件。
  其实不止一位相公,怀有同样心思。只是这种话,说出来,必然是要挨骂的。
  但总不能让官家挨这个骂吧?等了好一会儿,都不见有人吭声,首相陈执中只好硬着头皮道:“回禀官家。岭南之乱,本是起自误解。据臣所闻,那侬智高原本一心内附,数度上表恳请册封,要求也一降再降,到最后,不过求一小小知州尔。然而他的内附降表,却都被原邕州太守所扣。侬智高自觉受辱,才会提兵去攻打邕州。现在他再次上表请降,官家为苍生计、为社稷念,应该给他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臣以为,似可接受其降表。”
  “嗯。”待陈执中说完,赵祯点点头道:“诸卿还有什么看法?”
  “臣以为万万不可!”韩琦向前一步大声道:“启禀官家,如果答应那侬智高的条件,那么岭南一地将永远脱离大宋!到那时,不仅丢失两路国土,整个江南财税之地,都会常年面临战乱,大宋根基危矣!”
  “韩相公有些危言耸听了。”陈执中摇头道:“封他节度使,不过是羁縻之策,将来慢慢收其精兵、制其钱谷,则危害自消。”
  “韩王这方子,是建立在太祖皇帝强大的军威上,”韩琦总是无法理解,为何像陈执中和高若讷这样无能的蠢材,却能位列宰执之尊?官家把国之重器当成什么了?他尖锐的讽刺道:“如今我们在战场上让人家杀得屁滚尿流,到时候只能把人家当爷爷似的供着!还收其精兵、制其钱谷……怕是要钱给钱、要粮给粮,一不顺心,就掀桌子干你娘!”
  “你……”陈执中是儒雅的君子,别说御前爆粗了,就算私底下,也一个脏字都不会说,这下涨红了脸,在那里憋着说不出话。
  “韩卿家,慎言。”官家只好打圆场道。
  “微臣知错。”韩琦嘴上说着,神态却一点不在乎。
  “你们二位意下如何?”官家再看向其余两位。
  “臣附议韩相公。”庞籍出列沉声道。
  “臣,也附议韩相公。”高若讷其实心里,是偏向陈执中的。但他哪敢得罪韩琦?都在枢密院办公,抬头不见低头见,怕要整天下被整得不来台。还是陈执中这样的君子,得罪起来毫无压力。
  三比一,官家沉默半晌,方问道:“诸卿主战,可必胜乎?”
  “只要朝廷选强将、用精兵,则可必胜!”韩琦斩钉截铁道,其实世上哪有必胜?只是这位官家什么都好,就是太求稳,不愿冒一点风险。你若不说把话死了,休想让他下定决心。
  “何为强将,何为精兵?”被文官们鼓吹为第一儒将的杨畋都脆败了,官家哪里还有信心。
  “回禀官家,精兵,非西军莫属,强将,则近在眼前。”庞籍唱个大大的喏,一字一顿道:“剿灭侬智高,非狄青不可!”
  此言一出,赵祯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但他仍然一脸淡然道:“记得邕州陷落的消息一传来,狄青就轻盈出战,大臣们却都说,杨畋比狄青更合适……”
  “那时,一者对侬智高不够重视,二者,没想到岭南的军队朽坏若斯。”韩琦老脸微红,那是他的原话,其实他一直很不爽狄青,也说不出什么原因,就是不想给他机会。哪怕现在,如果有可能,他也不愿意用狄青,只是——当年与西夏鏖战的刘平、任福、郭遵、武吉、王珪那批名将都己战死,麟、府两州的张岜也因伤早逝,青涧城的种世衡步入了老龄,放眼望去,大宋朝久经战火淬炼的名将,就只有狄青了:“当时臣下以为杀鸡焉用牛刀,然而那侬智高其实是头猛虎,我们也只有用冷艳锯了!”
  “嗯。”赵祯点点头道:“似乎也只有用他了……诸卿可于明日朝会推举他为主帅。”
  “官家三思,武人不可专任,最好另派一位文官去辅佐他。”韩琦不同意道。所谓辅佐,其实就是监督、牵制。宋朝重文抑武,认为武人手中有兵、不易控制,因此压制武官,是每一位文官的自觉。
  果然,此言引来了高若讷的附和,连陈执中也说,如果官家一定打,还是派一名文官为主帅,到时候狄青管军事,文官管狄青……这样才能放心。
  官家有些拿不定主意,望向没有表态的庞籍道:“宰相何意?”
  “启禀官家,”这位与陈世美一样冤枉的‘庞太师’,此刻苦口婆心道:“行军作战贵乎号令统一、上下一心。狄青乃是行伍出身,如果用文臣辅佐,定造成号令不能专一的局面,这对领兵打仗是很不利的。如果官家并不信任狄青,那还不如不派他去。”
  “南汉也是这么建立的。”韩琦冷声道,他是什么都敢说。让官家顿时变了颜色。
  “且不说狄青素来忠勇,现在不是乱世草头王的五代了。大宋朝已经立国百年,万方归心、社稷牢固!”庞籍有些愤怒道:“退一万步说,到时候用禁军也好、西军也罢,一家老小在北方,谁会跟他造反?”
  “你敢用性命担保?”韩琦激他道。
  “有何不敢?”庞籍须发皆张道:“就是用九族担保,老夫也没二话!”
  “不要吵了。”见两人火药味越来越浓,官家终于当了把裁判道:“庞卿说的对,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官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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