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品江山(精校)第89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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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有娱乐精神啊……”陈恪倒吸一口气道。
  “于老百姓,这确实是个茶余饭后的谈资,”欧阳修定定望着陈恪道:“但对每个卷入其中的人来说,却事关荣辱祸福、身家性命。京城这池水太混、漩涡暗流太多,你这样的小角色,弄不好就得粉身碎骨。所以必须远远的躲开,明白了么?”
  “明白了。”陈恪点点头,过一会儿,却又问道:“依老师看,如果真到那一天,宗绩有胜算么?”
  “怎么可能,”欧阳修坚决的摇头道:“一则长幼有序,赵宗实比他大两岁;二则,赵宗实乃名满京城的‘宗室第一贤良’,宗绩的名声原也不错,可这两年……唉。”说着叹口气道:“真让人失望。”
  “那还有啥好担心?”陈恪一摊手道:“他又没可能当太子……”
  “但是赵宗实不会这么看,没有皇子诞生,宗绩就是他唯一的竞争者;还有更重要的,对你和他俩中任一个接触,官家一定不开心,”欧阳修淡淡道:“你已经简在帝心,不要让官家觉着你有二心。”
  “哦……”陈恪随口应一声,心里却大不以为意,简在帝心是什么东东?能吃么?我又不打算当宰相,干嘛要跟个小婢一样,去迎合皇帝的喜怒?
  “你也不要难过,官家春秋正盛,说不定过两年,就有龙子诞生,”欧阳修是位仁厚长者,以己之心推彼之腹道:“到时候,你们再来往,就无所谓了。”
  “哦……”陈恪心不在焉的应下,才想起自己此来的正事,便转换话题道:“老师,我看过邸报。”
  “嗯?”
  “关于六塔河之争。”
  “嗯……”欧阳修顿时神色一黯,自嘲的笑道:“你老师我,这次又成了笑话。”说着长长一叹道:“但是,我变成笑话不要紧,眼看着灾难生成不可避免,才是最痛苦的。”
  欧阳修一回到京城,便小试身手,将站着茅坑不拉屎的首相陈执中,给弹到地方去了,再次验证了大宋第一能战的超凡实力。然而,在下一场战役中,他却遭到了脆败……那就是六塔河之争。
  所谓‘六塔河’是个水利方案,其目的,是为了解决,困扰宋朝快八年的黄河水灾。
  虽然黄河年年泛滥,但八年前那次,是千年一遇的黄河改道——滔天的洪水几乎淹没了汴京城,数百万流离失所的灾民,还有天文数字的损失,都使宋朝的统治者,不得不将治黄,作为国家的头等大事来抓。
  但就算老百姓盖间屋,在开工之前,也得先有计划才行。何况是事关国计民生的水利工程?于是各种各样的方案出炉了……
第118章
帝国之伤
  不夸张的说,北宋灭亡,一半原因是被黄河玩死的。
  在宋以前,从汉至唐,黄河处在长时间的‘安流期’,基本未有大规模的水患发生,黄河流域的百姓,亦享黄河之利多于受其害。
  然而自宋季以来,黄河一反先前之态,从温柔的母亲河,变成了暴虐的黄龙,从建隆元年第一次决口开始,几乎一年决、甚至数年一决,以至于如果哪年黄河没有泛滥,史官必定会写下‘是年河宁’这样,充满庆幸之感的记录。
  黄河每次决堤泛滥,不仅会给百姓的生命财产带来灾难,每次抗洪抢险,还要耗费巨大的人力物力。但如果能这样年复一年应付过去,也行。无非就是国家吃力点、百姓痛苦点么,反正近百年来年复一年,大家都习惯了。
  但要命的是,这种消极的修修补补,并不能解决问题,只是在消极的凑合,等到一定程度,凑合不下去了——就会发生恐怖的改道。
  宋朝是不幸的,它要为汉唐五代以来,中华民族对黄河中上游的过度破坏埋单。当今官家赵祯更是不幸,他要为开国以来的得过且过埋单。
  景佑元年,京东的横陇段决口,决堤而出的洪水席卷人畜,漫过大名府地界,再折向北流,朝廷全力抢修堤坝,可仍然无济于事,只好任其改道。从此之后,中原大地上河患频生,近八十余年里,再也不得安宁……
  而这只是个开始。十四年后,庆历八年六月六,一个吉利的日子。黄河又在澶州府商胡决堤,决口宽近一里,浊浪排空黄水滔天,横漫中原北部。
  这两次之后,黄河彻底改道了,它的河水改向北,经河南内黄之东、河北大名之西,横贯河北平原,汇入御河,再经界河入海。
  这种级别的灾难,只需要再来个一两次,就可灭亡一个国家。
  灾难过后,倾全国之力治理黄河,已经成为朝野上下的共识,然而围绕着‘如何去治理’这一问题,上自皇帝,下至群臣都卷入了无休无止的争论中。
  没办法,这个号称名臣辈出的年代,经天纬地之才太多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主意,每个人都坚信,只有自己的主意,才能解决问题,于是吵架开始了,各路神仙据理力争、反复互爆、吵得面红耳赤、竭斯底里,整整吵了四年,也没定下哪套方案。
  改道后,黄河有四年平静期,也是治水的黄金期,便被这帮蠢材毫无意义的浪费掉了。
  四年后,黄河在大名府馆陶县郭固口又决堤了。用了五个月时间,才重新合拢了大堤,但前去视察的官员回报说,水道内淤泥堆积越来越厚,水面随时都有漫过堤坝,再次崩溃的危险。
  官家终于失去了耐心,勒令大臣马上定下一套方案来。而这时,大宋的宰相,已经换成了文彦博和富弼,二人上任之时举国欢腾,谓之‘贤相在朝矣’。贤相就是不一样,他们从各种方案中,找出一个认为最合适的,联名上报给官家——‘河入六塔’方案,就是它了,请立即开工吧!
  这一方案是由河渠司勾当公事李仲昌提出,他提议自商胡决口下凿六塔渠,引黄河东注横陇故道。这样可以使商胡口的决堤处减缓灾情,容易堵塞。尤其是一但成功之后,它可以成为黄河的永久性分水道,有了它分洪,主河道便可安然度过洪峰,使黄河永不为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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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完美方案一经提出,很快压倒了之前最有希望中选的方案——前宰相、判大名府的贾昌朝提出的‘回复旧道法’,得到了官家的首肯。
  于是强大的行政机器开始运转,人力物力向六塔河集结,准备一劳永逸的解决黄河水患。
  就在这时,欧阳修回到了京城,得知这个计划后,顿时气炸了肺,这得是怎样的人头猪脑,才能想出来的办法?
  他马上上书,痛批这个愚不可及的方案——搞清楚,各位同仁,这是要给北方第一大河减水!而承担这一光荣任务的,却是不入海的一条州县级河流,一旦容积不够,黄河水势必倒灌回故道,上游的压力会急剧增加。欧阳修斩钉截铁的断言,到时上游必溃!
  同时,欧阳修也提出了自己的方案——黄河决口、乃至改道,是因为下游壅塞,加固河堤也好、恢复河道也罢,都是治标不治本的,真想解决问题,就把黄河入海口修好。水往东流,渠成自畅。这才是根本正路!
  奏章递上去了,也登上了邸报,自然引起了全国轰动,人们期待着他再次力挽狂澜。
  然而,欧阳修连上三疏,都如石沉大海,没有任何回应……
  他被无视了,范文正去后,大宋朝享誉最高的官员,就这样被赤裸裸的无视了。
  在欧阳修的政治生命中,这种滋味太熟悉了,以至于他没有多少愤怒,只有满腹的悲凉……人心,真的坏掉了……
  力争无果之后,一直斗志满满的欧阳修,都不禁心生消极之态,故而今天与陈恪等人的对话中,多有消沉的语意。
  斜倚在胡床上,望着窗外摇曳的树影,老欧阳淡淡道:“三郎,你为何提起此事?”
  “学生亲去考察过,见黄河足有二百步宽。”陈恪沉声道:“六塔河却只有四十余步,必不能容。且横陇下流自改道以来,填淤成高陆,东西堤岸或在或亡。已经完全无法胜任河道了。如果朝廷真要用六塔河方案,可以,但必须将六塔河道挖到百步以上,横陇故道也必须清淤塞、筑堤坝,但这个工程……没有十年,百万人、亿万钱,怕是做不来的。”
  “三郎,你又让老夫刮目相看了,”欧阳修激赏的点点头道:“仅凭这番话,你就可称为社稷之臣了!”说着捻须道:“你判断的一点没错。去岁春,六塔河水微通,分黄河之水不过两三成,便已淹没沿河数州县凡三万余户,若真把商胡口堵上,使全河东注,必横溃泛滥,乃至倒灌。到时,河东之民,皆为鱼鳖食矣!”
  “这不是什么难事吧?只要实地考察考察,差不多就能得出结论。”陈恪不解道:“为什么朝中诸公,都不相信呢?”
  “他们不是不相信,是不能相信。”欧阳修满是讽刺的冷笑道:“三郎,你还没步入官场,不明白,在政客们眼里,事情本身的对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不能错!”
  “黄河水患,是我大宋百年痼疾,而且有愈演愈烈之势。”欧阳修面现讥讽之色道:“这样一件关系根本的大工程,用谁的方案取得成功,谁就拥有了无穷的声望。比如贾子明的‘恢复故道法’,如果被采用,他就立刻有了东山再起的资本。”
  “说起来也是我不长眼,”欧阳修苦笑一声道:“文、富二相公和贾子明斗了半天,好容易才确立了‘河入六塔’之法,他们难免会以为,我是在拆他们的台,帮贾子明的忙。”
  “而且‘河入六塔’之法已经动工一年多,如果叫停更张的话,让官家和文、富二相公的脸面往哪搁?”说到这,他长长一叹,苍声道:“人是会变的,三郎,老夫太不自量力了,所以出丑是应该的。”
  “但老师你没有变。”陈恪沉声道:“所以你比他们都强。”
  “别学我,”欧阳修摇头道:“不然就得像我一样,一辈子靠边站。”
  “但我更不会学他们!”陈恪断然道:“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就不信一个颠倒黑白的国家,能存在多久!”
  “呵呵……”欧阳修的眼里,再次流露出激赏之色,拢着胡须道:“好小子,跟我年轻时一个样子。”
  “老师,自夸不好吧?”
  “哦,哈哈哈……”欧阳修放声大笑,将满腹惆怅冲淡不少。
  “老师,不能放弃!”待他笑过了,陈恪定定望着他道:“你常教导我们,守护国家、守护百姓、守护正道,这是君子的责任!”
  “不错,”欧阳修的精神,也振奋起来道:“就算是跳到六塔河里去,我也一定要阻止他们!”
  “跳河倒不必了。”陈恪笑笑道:“如何让这快完工的工程停下来,老师可有主意?”
  “有主意的话,我又岂会在这里长吁短叹?”欧阳修道:“三郎有什么高招?”
  “我也没有太好的办法,”陈恪苦笑道:“但总结老师上次失败的教训,不外乎孤军深入无缘,因此才没有形成声势。反观六塔河的呼声之高,几乎是众望所归,又有官家和相公们的全力支持,所以老师败得一点不冤。”
  “嗯。”欧阳修点点头,示意他说下去。
  “所以老师,必须要找到足够数量和分量的支持者!”陈恪道:“才能有一战的可能!”
第119章
疯掉的小王爷
  其实欧阳修的提议,之所以会石沉大海,与他逆潮流而动,有很大关系。
  审视之前贾昌朝的‘恢复故道法’、抑或李仲昌的‘河入六塔法’,其实只是方法之争,目的却都十分明确——那就是恢复黄河东流。
  欧阳修却说,你们都是瞎折腾,黄河之所以改道,是因为原先的河道淤塞太高,水往低处流,才会改为北流的,我们把现在的河道伺候好了,使其以后不至于泛滥才对。
  其实谁都知道,他的话从道理上一点没错。问题是,黄河在宋朝,从来不只是个民生问题,而是顶了天的国防问题。
  五代时,狗日的石敬瑭,割幽云十六州给契丹,中原王朝便失去了长城及燕山屏障。导致宋朝立国后,河北平原几乎无险可守,契丹铁骑可以来去自如。
  雍熙北伐失败、开国精锐损失殆尽后,北宋彻底放弃了复幽云失地的希望,国家战略由进攻调整为全面防守。
  澶渊之盟后,宋辽两国以白沟河沿线为宋辽国界,即是所谓的‘界河’,相约罢兵止戈,不再采取任何敌对行为。
  然而谁敢把安危,寄托在一纸盟书上?为了抵御辽兵再度进犯,除了在河北路囤重兵外,宋朝还利用河北天然塘泊的地形,希望在界河一线,造成一个水深不能行船,浅不能徒涉的防御阵地。为了隐蔽这个军事目的,公开的说法是开发水田……
  经过几十年的苦心经营,在宋辽边境上,终于出现一片从白沟河往南至沧州,从太行山麓往东至大海,东西三百余里,南北八十余里的塘泊防御带来。
  有了这条半人造的防御带,宋朝便可以集中兵力于西防,感觉实在好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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