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官人(精校)第295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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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短暂的沉默后,贺知府调整好心情,笑问道:“上差,昨晚睡得如何?”
  “不好,几乎失眠。”王贤指指自己眼里的血丝道。
  “是呀。钦差的担子那么重,睡不着也是情理之中。”贺知府笑了,“其实下官也没睡好。”
  “那倒不是,就是床太软不习惯,”王贤板着脸道:“我后来让人把褥子都去了,才睡踏实。”
  “咳……”贺知府无奈地笑笑,暗骂道,你个贱人!
  “知府大人,”王贤正色道:“酒也喝了,觉也睡了,咱们该办正事儿了吧?”
  “那是那是,皇命要紧么。”贺知府干笑两声道:“不知上差想怎么查,本府一定竭诚配合?”
  “贺知府想本官怎么查?”王贤反问一句,静静望着他。
  “当然该怎么查就怎么查。”贺知府正色道:“朝廷的军粮运到山西,却始终没有运出山西,这是事实,谁也没法抵赖。”顿一下道:“其实我们山西的官员,也从没想过要抵赖,因为军粮迟运,差点害了皇上的大军,这罪责之大,让我们这些地方官战战兢兢、痛心疾首,早就盼着来个钦差,查他个明白,还我们个清白了!”说着一脸正气道:“当然,如果最后确定谁有罪,也绝不要姑息,就算是落到本官头上,上差也只管直奏就是!”
  “府台大人高风亮节,实乃下官之楷模,有你这份态度,相信很快就会查清楚的。”王贤恭维两句,顿一下道:“择日不如撞日,大人身为太原知府,又是转运委员,自然对军粮转运的情况十分了解,还请为下官先简单介绍一二。”
  “好的。”贺知府心里暗笑这个棒槌,以为这是聊天呢?面上却一脸严肃,装模作样地整理下思绪,好一会儿才缓缓道:“是这样的,去年七月间,山东、河南、河北、甘肃、陕西、湖广之粮陆续运到我省,在太原转运。当时的转运大臣,自然是我们藩台大人,下官不才,忝为转运委员。军粮转运关系到皇上和大军的安危,就是天大的事也不能耽误,这是藩台大人和下官的共识……”
  王贤耐着性子听他扯了一串官腔,终于听到关键的地方:
  “所以粮食一到,我们就立马组织发运,都司衙门也派了大军护送到大同,到了大同之后,改为由大同镇派兵护送往宣府。然而从大同到宣府山川连绵,只有一条驿路可行,结果路过广灵县时,反贼刘子进竟狗胆包天,率军前来偷袭。贼子仗着人多势众,又占了地利,竟把官军打退,夺了我们的粮草……”贺知府说到这,脸上尽是沉痛之色。
  “当时几万大军护送,刘子进又有多少兵马?”王贤轻声问道。
  “大同镇派了两万官兵,刘子进当时……”贺知府顿一下道:“大概也有两万人马,但他们利用地形两面夹击,官军猝不及防,被从高处落下的滚石檑木打得无从招架,只得败下阵来。”
  “那么后来呢?”王贤追问道。
  “后来我们又组织了一次押送,这次山西都司和大同卫,一共派了五万兵马,准备不可谓不充分,然而到了广灵县时,可怕的事情发生了……”贺知府脸上露出惊恐之色道:“这次对方还是两万兵马,却连滚石檑木都没用,而是在山坡上做起了法事,只见刘子进散发跣足,手持一把大弓,也没有用箭,就是那么凭空一拉,领军的大同副总兵便惨叫着落下马来。再一拉,又一个参将掉下马来,如是三次,三名统帅竟全都落马,大军顿时群龙无首,士气低到极点,对方趁机冲下来,我军又一次败走。”
  “哦?”王贤闻言惊奇道:“这是什么本事?”
  “上差应该知道我们臬台大人的奏本上说,那刘子进自幼得异人传艺,授他双刀剑、铁翎神箭,传说能驱神鬼……”贺知府叹息道:“这都是实情,臬台大人不过是据实上报,却落了这么个结果,真让人心痛。”
  王贤不置可否地呷口茶道:“再后来呢?”
  “再后来,太子殿下催得紧,我们只能再次运送,这次不只出了兵,还请了山西地面的道术高人,和尚法师,光黑狗就杀了九十九条,希望能破掉刘子进的法术。”贺知府无奈道:“谁知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刚进广灵县,我们的法师一夜之间全都暴毙,”说着满脸惊惧道:“无声无息的,没有任何反抗,所有人的头颅便不翼而飞……”
  “这又是怎么回事儿?”王贤有一种听评书的感觉。
  “当然是刘子进驱鬼杀人了!”贺知府语调阴森,虽是大白天,也让周勇和二黑齐齐打了个寒噤,“刘子进神通广大,能驱鬼杀人于千里之外,他甚至在太原杀过人!”
  “哦?”王贤吃惊道:“杀得什么人?”
  “这……”贺知府小声道:“我们晋王太妃和汾阳知县,也是一样的死法……”
  “晋王太妃薨了?”王贤来之前,自然要了解山西的情报,晋王太妃谢氏这样的重要人物,还被他列为突破口呢?之前没听说她的死讯啊?
  “就是前几日的事儿,”贺知府叹口气道:“晋王殿下悲恸过度,又不想人知道娘娘这般惨死,所以先说娘娘病重,今日才对外宣布,不然我们都没法迎接上差。”
  “喔……”王贤不禁冷汗直流,自己竟然在晋王妃大丧期间宴饮,这当然是一条罪名!奶奶的,千小心,万小心,还是被他们给阴上了。幸亏昨晚把持得住,不然一本上去,皇帝惊闻皇嫂薨逝,自己这个钦差却在大丧期间淫乐,肯定要吃不了兜着走。
  “上差,上差……”贺知府唤了两声,王贤才回过神道:“多谢府台大人配合,您还有什么情况要反映?”
  “没有了。”贺知府摇摇头,心说明明是你在问我好么?
  “那咱们去拜会藩台大人吧,拿个章程出来,再作计较。”王贤轻声道。
  “正当如此。”贺知府点头道。
  两人除下官服,换上青衣角带的丧服,坐着新蒙了白布的轿子,去了布政司衙门,王贤便见辕门上挂起了蓝色的孝布,官兵也各个素缟,给薨逝的老王妃披麻戴孝。
  王贤暗暗啐一口,明知道国母死了,昨天还那么欢乐,这不是坑爹么?
  到了衙门里,见藩台大人也换上了青衣角带的丧服,说不得,三人干抹一阵子眼泪,这才商议起行止来。因为有老太妃的丧事要办,张藩台有些心不在焉,草草吩咐贺知府,全力配合钦差查案,便对王贤道:“下官要去晋王府致祭,钦差不如同去?”
  “应当的。”王贤点头应道,于是三人便又乘轿赶往晋王府。
  太原是一座古城,号称九朝古都,但一次次湮灭于战火之后,早已是凋败残破、十室九空。当徐达率领大军,将盘踞于太原的王保保,彻底赶出中原后,呈现在他眼前的,是一座局促狭小、周长不过十一里的土城,与其北部边防重镇、一省中心的地位极不相称。
  当朱元璋封第三子朱棡为晋王、驻节太原时,摆在这位山西最高军政长官面前的首要任务,便是建造一座新的太原城。朱棡就藩前,派遣他的岳父永平侯谢成来到太原,举全省之力,筑造了今日王贤所见的太原城。
  如今这座太原新城,周长二十四里,城高三丈五尺,池深三丈,全城都用大砖砌就,有八座宏伟高大的城门与瓮城,城墙之上有十六座伟岸的大城楼,城之四隅有四座高大的城角楼,沿城有九十座小楼近万个垛口!震撼着每个来到这里的人。
  王贤初来时,就被震了一下子,感觉京师城远远不如这太原城宏伟,就是在举国之力新建的北京城面前,它也毫不逊色!当王贤知道,这太原城竟然是老晋王所建,就更是惊讶了,这跟他心中的藩王形象,真是一点都不一样!可以想见,当年朱棡是何等的雄心勃勃、舍我其谁?!
  城中一切布局,都与北京城相仿,占据最中心位置的,自然是晋王府宫城,这晋王府之宏大堂皇,俨然就是一座稍小一号的紫禁城,王贤眼拙,甚至看不出两者之间细小的差别来。
  王贤他们沿着晋王府的西墙往宫门去,路上贺知府告诉他,这道宫墙就是宋代太原城的东墙,惊得他合不拢嘴……仅此一点,便可看出晋王府威严宏大的气势了。
  来到东华门前,便见王府的侍卫也都换上了孝服,王宫的朱漆大门上,挂起了白幡蓝布,几人在宫门外下轿,张藩台恭恭敬敬道明来意,王府侍卫这才放行,让三人徒步走进宫去。
  偌大的晋王府宫殿,一夜之间便成了一间大灵堂,太监宫人们哭声一片,王宫中愁云惨淡,令人无不深感哀戚。王贤却有些荒谬的感觉,昨日还是歌舞升平,今天就整出这一出,这山西的天,变得也太快了吧。
第0411章
哭丧
  老太妃的梓宫停在宏孝殿,一道黑色绒布帷幕,将这个七楹中殿隔成前后两部分,后头停着老太妃的梓宫,前头便是致祭的灵堂,传出一阵阵伴着哀乐声的哭号声。
  这时只见张藩台进殿后踉跄几步,连滚带爬扑到老太妃灵前,哭得那叫一个撕心裂肺,如丧考妣,就差拿头撞案了。
  王贤和贺知府一看藩台如此卖力,只好无奈地跟上,倒不用像藩台大人那样夸张,但跪地放声大哭还是必须的。
  那边王府的宦官将三位官员扶起,三人又向晋王并几位郡王道了节哀,张藩台留下为老太妃守灵,王贤见贺知府退出去,想要跟着,却见他微微摇头,显然自己这个钦差,也该跟藩台一样留下来。
  徒呼奈何,他只好无奈跪在一边,跟着张藩台一起抽泣,不一会儿就两腿发麻,膝盖刺痛,他这辈子还没跪过这么长时间呢,但也只能硬撑着。哭丧之余,偷眼瞥着殿里的摆设,但见灵堂中央帷幕下,横放了好几排祭台,靠里几排祭台上摆满了三牲瓜果祭品,最前排祭台上三只斗大的铜炉里,各插了三炷杯口粗细的大香,香烟氤氲,挽幛低垂。殿门两侧的旮旯里,还有四十多个乐工,手持笙箫琵琶、方响铃鼓奏起哀乐,为跪在前面的晋王并众兄弟子侄助悲。
  王贤偷眼打量跪在前面的晋王朱济熿,见他满脸泪水,哭得最是昏天黑地,比人家死了亲娘的还要痛不欲生……据他所知,朱济熿是庶三子,而那位老太妃谢氏,除了朱济熺之外,还生了别的嫡子。可惜现在所有人都披麻戴孝,根本分不出谁是谁来。
  上午时,陆续有太原的官绅前来致祭,但除了都指挥、右布政等寥寥几位,大部分都磕了头就出去,不用像他一样继续遭罪。百无聊赖之际,他正昏昏欲睡,突然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年轻人痛苦地飞奔进来,也不在祭桌前跪下,而是发了狂地朝帷幔后头的太妃梓宫奔去,嘶声颤抖道:“母妃,您的儿子回来了,您快睁开眼看看我啊!你怎么能撇下儿子呢,让我怎么活啊……嗬嗬……哈……”
  声如杜鹃泣血,虽然不大,却令闻者落泪,王贤终于意识到晋王殿下那种哭法固然卖力,但斧凿的痕迹还是有的,而这位青年的哭法更加自然真挚,这才是死了亲娘的感觉啊!
  他一边瞎寻思,一边看两个跪在晋王身后的男子上前,把那趴在梓宫上的青年,从两边架了起来,哽咽道:“七弟,你要挺住啊!”
  “我不,你们让我死了吧!”那青年的身份,也就呼之欲出了,老晋王的嫡七子,广昌王朱济熇!他一边哭得撕心裂肺,一边还闹着要把棺木打开,再看母妃一眼。说他一眼都没见到母妃,老人家就去了,说什么他也不信!两个哥哥都拉不住他。
  这时候,场面有点乱套了,由不得晋王不说话。他跪在那里,嘶声喝道:“七弟,要想哭,你就好好地、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场。别这样,惊了母妃的安息,岂是你所愿?!”
  就这几句话,王贤感到晋王身上那种沉稳冷静的气质,不禁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幕!
  “你少来这套,我问你,我母妃是怎么死的?!”朱济熇咆哮问道:“她玉体向来康健,五日前还好好的呢,怎么转眼就去了!”
  “母后是得了急病暴薨的,”朱济熿皱眉道:“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回头我讲给你听!”说着低声下令道:“先来这边给母妃守灵,别让外臣笑话。”
  “我正要他们做个见证!”朱济熇却不吃他这套,大声指着太妃的梓宫道:“我问你,我母妃是哪天去世的?”
  “昨天夜里。”朱济熿眉头皱得更紧了,其实谢太妃三天前就去了,到今日才发丧,他实有不得已的苦衷,无法为外人道哉。
  可朱济熇却大声逼问道:“为何不停灵七天再大殓?为何当天就将我母妃大殓!”
  “七弟,你不要无理取闹!”一个哥哥沉声道:“阴阳官推算过母妃的入殓时辰,必须要‘走马殓’,否则对丧家不利!”
  “那入殓呢?”朱济熇不依不饶道:“入殓时要由长子抱头,我大哥何在?”
  “混账!”一个哥哥登时变了脸色,呵斥道:“老大被皇上圈禁了,我们谁敢把他弄回来?!”
  “皇上只让他给父王守墓,并没有禁他的足!”朱济熇怒道。
  “七弟,你不要无理取闹!”另一个哥哥呵斥道:“跟皇上抠字眼,你活腻了么?”
  “好了!”两边刚要吵下去,朱济熿喝一声道:“七弟悲恸过度,神志有些昏乱了!来人,扶王爷下去休息,好生伺候着!”
  “是。”几个宦官忙上前,扶着朱济熇的胳膊,半拉半架地把他往外请,朱济熇拼命挣扎,口中还呼喊道:“放开我,放开我!你们做贼心虚!母妃是你们害死的……”
  广昌王的声音渐行渐远,大殿里一片安静,外官们都把头低到肚子上,以免晋王殿下感到尴尬,但晋王却主动抱拳道:“让诸位大人见笑了,我这个弟弟就是这样,性情急躁,口不择言,但心是不坏的,诸位大人不要在意。”
  几人忙道不敢,晋王又请他们到侧厅就坐,他和张藩台、周都台都是老相识,唯独王贤一个生面孔。晋王主动向王贤拱手道:“这位可是朝廷派来的上差王大人?”
  “大人不敢当,下官王贤拜见王爷。”王贤忙深深一揖。
  “免礼免礼。”晋王双手将他扶住,苦涩笑道:“昨天就听说上差到了,本该去问个圣安,无奈母妃……”说着不禁悲从中来,以袖拭泪道:“小王方寸大乱,上差万望海涵。”
  “岂敢岂敢。”王贤忙摇头道。抛去之前得到的负面消息,他对眼前这位晋王殿下,印象实在不错,只见他相貌堂堂,修目美髯,顾盼颇有王者之风,却又言语谦和、举止有度,令人暗暗心折。
  不夸张地说,以他所见的三位皇子,甚至包括朱瞻基,都不如此人有范儿……据说晋王上阵杀敌、坐镇边陲外,还文学宋濂,书学杜环,端得是文武双全。这样的人物显然比只知道舞刀弄枪的朱棣,更会教儿子。
  当然朱瞻基的年龄,才是此人的一半,也许到了同样的年龄,会比他更出色也说不定。
  晋王殿下又问了皇帝、太子、太孙的安,才谨慎地问道:“钦差此来山西,可有旨意给小王?”
  “回王爷,没有。”王贤摇摇头,给他吃颗定心丸道:“下官奉命来调查去年的军粮失运案,与王爷无关。”顿一下,看看张周二位大吏道:“当然,也跟二位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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